十年前，有一本暢銷書叫《細節(jié)決定成敗》。之后，“細節(jié)決定成敗”便成為流行語。

說日本人是最擅長細節(jié)的民族，恐怕爭議不大。即使有爭議，也只有德國人可比。

日本人對細節(jié)的關(guān)注，當然與狹窄的生存空間有關(guān)，與變化分明的四季和多樣性的生態(tài)有關(guān)，也與禪宗的影響有關(guān)，等等?？梢哉f，關(guān)注細節(jié)已經(jīng)成為日本人的生存方式。在日本，對細節(jié)馬虎，無異于喪失工作能力。

那么，日本人對細節(jié)的敏感力是如何養(yǎng)成的呢？找個實例來看，可能比講大道理更清楚明白。日本著名詩人、小說家室生犀星（1889-1962）的散文《日本的庭園》，是一個非常好的實例。從作者對日本庭院的感性描寫可以看出，日本人對細節(jié)的敏感力是如何磨練出來的。

文章中有一段話很有趣：“只要深入園中，沒有一件事是輕易可成的。在此領(lǐng)域中，最忌諱說：‘可以了吧！’‘差不多啦！’他們一旦前進，就決不會后退。造園人的結(jié)局多半是傾家蕩產(chǎn)，困居陋室?！睘槭裁茨?？作者沒有細說。我想，這可能與日本人對細節(jié)的敏感度普遍很高有關(guān)，不好糊弄事。以此類推，外國同種產(chǎn)品要想打開日本市場，大概只有拼價格一條路。

其實，從欣賞美景，到以一粒沙子看世界，尤其是能從平凡的物件上琢磨出滋味，靠的是對細節(jié)的敏感。而日本人的這種敏感力，得益于中國的禪宗。只是日本人把禪的精神發(fā)揚光大到各個領(lǐng)域。庭禪一味，茶禪一味，劍禪一味，農(nóng)禪一味、工禪一味……，士農(nóng)工商，諸業(yè)如禪，都是修行。

室生犀星：日本的庭園

 
（室生犀星紀念館庭院）
 

    純?nèi)毡久赖淖罡弑憩F(xiàn)是日本的庭園。遠州、夢窗①等人均為日本庭園方面的專家。他們在庭園中埋下自己的智慧和學(xué)問，并以泥土覆蓋其上，以求無聞。那些既非專家又無盛名的市井園工嘔心瀝血建起的庭園中，也埋藏著知識和學(xué)問。 

　　造園和陶器、紡織、繪畫、雕刻之間存在聯(lián)系已無須贅言，它和烹調(diào)、樹齡、茶葉及香道②等也有聯(lián)系。 

　　作為造園人不能不注意到所有這些聯(lián)系都埋伏于他們企圖通過的捷徑上。結(jié)果，他們在精神修養(yǎng)方面也要下決心使自己具有人類的最高敏感性、最優(yōu)秀品質(zhì)以及高雅情趣。我覺得造園人未完成自身建設(shè)是不可染指庭園的，未達到把庭園當作女孩游戲用的沙袋幾置于掌中信手把玩、隨意賦形之前，至少要把普通人應(yīng)學(xué)的一切學(xué)完，方可深入園中。造園人既需鋼鐵般的意志，又要有詩人那種看見一技花也能為之動心的多情善感，至于對庭園作最后潤色階段，即十人搬運的巨石要用一根手指來點動正位的時候，也需懷著爭取最后勝利的信心，奮力為之。只要深入園中，沒有一件事是輕易可成的。在此領(lǐng)域中，最忌諱說：“可以了吧！”“差不多啦！”他們一旦前進，就決不會后退。造園人的結(jié)局多半是傾家蕩產(chǎn)，困居陋室。 

　　觀賞庭園，選好時間是很重要的。有的庭園一清早看起來美，也有的在下午陽光斜射時顯得華麗多彩。 

　　因此，觀園時要向庭園主人請教何時為佳。如果造次而來，來即求觀，那是缺乏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這同人家正伏案讀書，你不宣而入，并且長坐不走是一樣的。多數(shù)庭園，上午觀看則以十點前為好，因為此時陽光作斜線移動；下午，只要避開太陽直射的一至三點鐘，到了紅陽夕照時分，不論哪類庭園都很美麗。因此，在這兩段時間里觀賞庭園，可以說是適時，不會有失禮儀的。 

　　若是夕陽西下、黃昏降臨前一個小時左右，觀賞暮色中的庭園，則不受春夏秋冬限制，時間效果最好。 

　　觀看紅日西沉、夜幕四合的庭園，以及最后瞧一眼庭園隱沒于夜色中的情景，實際是捕捉庭園所特有的精神。然而，這神秘莫測之處，恐怕唯有庭園主人能經(jīng)常瞥見，他人是無法看到的。當夜深人靜，庭園宛如美女梳妝打扮、行將就寢時，園中一切完全融為一體，出現(xiàn)美的一瞬。此刻，花、石、木都將分別同觀者的心聯(lián)系在一起，觀賞者如果有所感懷，或者思考人間大事，花、石、木都會為之增美益輝。假如有人瞅著庭園思索有關(guān)建筑、造園、知識、睿智以及學(xué)問等方面的問題，他會發(fā)覺庭園溫情地幫助他找到運用知識學(xué)問、聰明才智的路子。據(jù)說攏田樗蔭先生就曾靠在背椅上，凝視庭園，開動腦筋，物色到為其雜志撰文的作家和評論家。不僅如此，建筑家和有志干事業(yè)的人，也有時凝視庭園，籌劃工作的吧。戰(zhàn)國時代③，主將們?yōu)榱诉\籌明日的戰(zhàn)斗，曾是多么需要庭園的寧靜??！ 

　　我近來覺得，庭園中既不需樹木，又不要石塊之類。單有籬笆即可，光看籬笆，其它就看泥土或踏腳石，或青苔；樹木要盡量減少，石頭也要盡可能省去。何故如此？因為籬笆在庭園中最先映入眼簾，而且，不論從前邊、后邊，還是客廳都看得見。我想若有整齊美觀的籬笆墻，光看此墻就足矣！至于狹小市井庭園，我更期望只要能瞧見籬墻就可以了。龍安寺④四周以瓦頂墻環(huán)抱石庭，是因為如無此墻則有使石庭失去完整、緊湊之感。市井小庭園如依照四時節(jié)氣，把各種盛開的花木作成植物籬笆，那末，單看這種籬墻也滿好看的。那種紛然雜植的狹小院落，極易令人聯(lián)想生活上的懶散。庭園是日本禮儀服飾的表現(xiàn)，即使在貧窮狹窄的庭園中也有日本肌體的存在。建造庭園并非奢侈浪費，如果說我們從茶室的陳設(shè)能直接了解父母的活生生的歷史，我們能親身感受到骨肉之情的話，那末，庭園中哪怕一塊山石，一棵鳳仙花，也能告訴我們家庭歷史的。 

（龍安寺庭院，日本最有代表性的枯山水庭院，枯山水庭院也叫禪庭）

　　多少講究一點的庭園，只要看見瓦頂墻就滿好，瞧著瓦與土的墻，能破除人們在造園中的貪多喜雜的成見，但是如果到達這一步，便意味著此人臨近壽終之年了。一個人，一生中總是營造華美的庭園，后來又整日觀賞瓦與土，不再注目山石、燈寵⑤及花木之類，這種人方可稱為獨立的造園師。假如有這樣的人——他不擁有什么院落，從來都在頭腦中建造庭園，那末，說不定此人最終只觀賞籬墻與泥土就十分心滿意足了。那些遍觀天下名園的人自然是什么也不需要的！ 

　　旅行當中，我在深山的小路上發(fā)現(xiàn)一株幼樹，枝頭結(jié)了五、六顆毛栗。我覺得結(jié)栗的枝條很美，于是盼望它快些長大，打算回東京那天把它帶回去。我每天清晨散步，路過小樹旁時，總要瞅上幾眼。本來毫無用場的青毛栗竟逐日肥實，仿佛躲在枝條之間悄聲訴說愛情的姑娘，眼看那果實豐滿起來。 

　　一天清晨，我覺得應(yīng)該把栗枝剪回來，就帶著剪刀去了?？墒堑侥莾阂豢矗跻粋€不剩，被揪得精光?？礃幼邮切『⒏傻模鸪跻詾榭村e枝條，滿樹尋找，結(jié)果還是那一技。我茫然若失，站在渺無人煙的深山中，咬著嘴唇，怨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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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遠州（1579—1647），本名小堀政一，曾任遠江守，江廣前期造園專家；夢窗（1276—1351），名疏石，南北朝時代臨濟宗僧人，精于造園藝術(shù)。 
② 日本古時燃燒各種香木欣賞味道，評定優(yōu)劣的一種藝術(shù)。 
③ 指一四六七年“應(yīng)仁之亂”以后至一五六八年織田信長開始統(tǒng) 一天下為止的一段歷史時期。 
④ 龍安寺是日本京都有名的古代庭園之一。創(chuàng)建于一四五○年。整個庭園未植草木，只以白沙鋪地，布置了大小十五塊形狀各 異的石頭。故又稱“石庭”。 
⑤ 原為僧房、寺廟的照明用具，以石、竹、木等為框，糊以紙、紗等?，F(xiàn)主要用于裝飾庭園。 
(周祥侖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