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釗

《中國史研究》200902

內(nèi)容提要：《史記·秦始皇本紀》秦獻公十年秦“為戶籍相伍”，戶籍制度與什伍連坐制度并行。顯然，秦代曾經(jīng)建立了一個嚴密的戶籍制度，可惜，具體而完整的戶籍文書檔案卻一直未有發(fā)現(xiàn)，新出土的里耶秦簡暫時公布了24枚戶籍登記檔案的簡牘，其中10枚是完整的，另外有14枚為殘簡。由此批戶籍檔案的內(nèi)容，以及其所顯示的家庭類別，可知秦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分異法，小家庭雖然是主導(dǎo)的家庭類型，但社會上仍存在著相當數(shù)量的擴大家庭和聯(lián)合家庭。

關(guān)鍵詞：里耶秦簡戶籍小家庭擴大家庭聯(lián)合家庭

一引言

戶籍制度是國家組織控制社會基層的一種手段，透過這制度，政府掌握個別人身(在秦漢時代基本上是指編產(chǎn)齊民)和他們所依附著的家庭。編戶民著籍于一地，政府就能掌控一戶的人力資源。政府掌握全國戶籍，就可以把國家資源作出相應(yīng)調(diào)配。有確切的勞動人口數(shù)字和年齡組別，就能夠因應(yīng)人口多寡進行土地分配，同時可以計算每年的賦稅收入，從而作出量人為出的相應(yīng)的財政措施。在征調(diào)徭役時，政府也可以先評估是否有足夠的人力和財力來進行對外作戰(zhàn)，以及進行大型建設(shè)的工作。良好的戶籍登記制度，促使百姓著籍于一地，不輕易四處流徙，造成社會不穩(wěn)，有利帝國對社會的控制?！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秦獻公十年，秦代“為戶籍相伍”①。秦的戶籍制度還與什伍連坐制度并行。《史記·商君列傳》說秦孝公六年“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②。國家掌握每一編戶民的資料，同時每五家編成一個“伍”，十家又組成一個“什”，《史記索隱》說：“牧司謂相糾發(fā)也。一家有罪九家連舉發(fā)，若不舉，則十家連坐?！雹弁高^戶籍制

___________________

①《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2年，第289頁。

②《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0頁。

③《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0頁。

度束縛個人和每個家庭，五家為伍，十家為什，這種居民組織使人民互相監(jiān)視，有惡行則同伍的人要實時告發(fā)，否則罪連四鄰。①秦代曾經(jīng)建立了一個嚴密的戶籍制度?？上В唧w而完整的秦代戶籍文書檔案卻一直未有發(fā)現(xiàn)。新出土的里耶秦簡暫時公布了24枚戶籍登記檔案的木牘，其中10枚是完整的，另外有14枚為殘簡。②本文嘗試分析此批戶籍檔案的內(nèi)容，以及其所顯示的家庭類別。

二里耶戶籍簡牘的內(nèi)容與體例

從此批戶籍簡牘可見，每枚木牘登記一戶家庭，木牘分欄、分項登記每戶的資料，每枚木牘約劃分有五欄。第一欄書戶人的里、爵及姓名，里是居住點，此處均是南陽里，此欄之內(nèi)還寫有戶人的“弟”或“子”。第二欄書妻、妾，以及弟妻之名，有一例(簡K30／45)是母親也寫在此欄。第三欄書戶人的兒子及弟子之名。第四欄書戶人及弟女之名，有兩例是母親亦在此欄(K42／46，Kl3／48)。以上各欄均書名、爵位、性別。第五欄書與戶或戶人有關(guān)的資料，例如“臣”的名字，及戶人是居民組織五人為伍的“五長”等。這批戶籍簡牘，沒有列出每名家庭成員的年齡，或者他們的年齡組別。其中提及“子”這一項，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小上造”，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有小爵一詞，整理小組認為可能是指有爵的青年，亦有學(xué)者認為是“傅籍以

___________________

①有關(guān)什伍連坐的問題可參考拙文《秦代什伍連坐制度之淵源問題》，《大陸雜志》第79卷第4期，1990年，第27—44頁。

②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第203頁。按，這批戶籍簡牘出土在里耶古城北護城壕中段底部一凹坑中(編號K11)，出土?xí)r為51個殘段，經(jīng)整理后得完整簡10枚，殘簡14枚，完整簡長均為46厘米，寬0．9—3厘米不等。

前未成年男子取得的爵位”，推測“小上造”的“小”可能與小爵的含義有關(guān)。①

從發(fā)表報告的照片看，這些戶籍文書的書寫體例清晰而有系統(tǒng)。秦的戶籍簡牘是把戶內(nèi)相關(guān)資料分欄記述，完整簡牘約為45—46厘米，漢代一尺約為今之23厘米，秦戶籍簡約為合漢代2尺之長度。從照片看，分欄分項來記錄每戶的資料的同時，每簡都預(yù)留了增加資料的空間，所謂“生者著，死者削”②，遇有新生嬰孩就書寫在空位之內(nèi)，又或戶人出任伍長就要記錄作為向上級問責的對象，可見這些戶籍簡牘的紀錄體例頗有系統(tǒng)。另一點，這批戶籍簡牘的第一欄所載的家人都應(yīng)當是成年人，當中除戶人外，還有戶人的兒子和弟弟，爵位都是不更。還值得注意的是此一欄沒有記載兄長的例子，這表示戶人就是同戶的兄長，也許就是長兄。秦代分異法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分異就是當達到政府所認定的法定成年年齡，男子就要分家。分家的意思比較復(fù)雜，從政府的觀點看，應(yīng)該是另立新的戶籍，里耶戶籍簡牘的成年兄弟同籍，至少反映秦統(tǒng)治下到了成年的男子，不是一下子立刻分家，也不是實時另立新的戶籍，這意味著秦代的家庭形態(tài)不是劃一的簡單家庭，當中可能容許一個過渡時期。因此，第一欄所載戶人的弟或子，都是未分家立戶的成年男子。還有，這批戶籍簡牘都不見父親的登記，推測父親已死，或離異，相反，母親之名卻見于簡牘

___________________

①“小上造”的“小”可能是指有上造爵位的青年，《二年律令·傅律》：“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皆傅之。公士、公卒及士五、司寇、隱官子，皆為士五。疇官各從其父疇，有學(xué)師者學(xué)之?！?《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82頁)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解釋小爵為“有爵的青年”(第182頁)，邢義田認為此說值得商榷(見《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讀記》，《燕京學(xué)報》新15期，2003年，第32頁)；朱紹侯認為小爵是“公士至不更四個爵位”的總稱(見《西漢初年軍功爵制的等級劃分——<二年律令>與軍功爵制研究之一》，《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5期)；尹在碩在他的《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反映的秦漢時期后子制和家系繼承》認為小爵“指傅籍以前未成年男子取得的爵位”(《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1期)。筆者同意尹在碩之說，小爵是“指傅籍以前未成年男子取得的爵位”。上引(二年律令·傅律)的一段律文是分別對兩類人說：(1)對擁有小爵(傅籍以前未成年男子取得的爵位)的人：“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始傅，以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始傅，這是一類。(2)對擁有爵的人的兒子，始傅的年齡就是：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年廿四歲，皆傅之，這是另一類。即是說對擁有小爵的人和擁有爵的人的兒子比較優(yōu)惠，讓他們晚些才“傅”。至于“小上造”可能是從“小爵”的“小”而來。他們年幼就襲爵，例如在襁褓中襲父爵的小侯爵(參考前引尹在碩文的例子)。這批戶籍簡除戶人外，還見戶人母親的登錄，卻不見戶人父親的登錄，推測他們已死。戶人和置于第一欄的弟和子皆有爵不更，置于第三欄的子和弟子皆為小上造，這點與(二年律令)所載不合?！吨煤舐伞份d：“疾死置后者……不更后子為上造”，但這批戶籍簡中，戶人仍在世，而且不止產(chǎn)人的后子可以襲爵，他的所有兒子均為小上造?！陡德伞酚州d：“不為后而傅者……不更至上造子為公卒?！卑绰?，后子以外的兒子只能為公卒，與里耶戶籍簡所記情況絕然不同。邢義田推測這可能是由于秦到漢初《二年律令》為止的爵制，曾經(jīng)歷改變。至于對“小上造”的理解，他認同尹在碩的說法，是指未成年而有的爵。里耶戶籍簡內(nèi)戶人的子和弟子俱為小上造，他推測或許是秦籠絡(luò)或爭取占領(lǐng)區(qū)楚民歸順的一種辦法，所以男子人人有爵，但亦推測可能由于楚爵制不同于秦所致。其說見氏著《龍山里耶秦遷陵縣城遺址出土某鄉(xiāng)南陽里戶籍簡試探》，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show-article．php?id=744。

②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4頁。

(三次：K42／46，K30／45，Kl3／48)。說明夫死母親從子，在這里似乎都是長子。第二欄的家人都是女性，包括戶人的妻子、妾和弟妻，她們是家中女成年人。至于第三、四欄，是戶人和其弟的未成年子、女，當中K42／46的第四欄，記載戶人的母親。筆者在前文已說明戶籍與賦稅之間的關(guān)系，前面兩欄的戶口都需要負擔成人的賦役，而第三、四欄的未成年的子小上造、子小女子，則負擔兒童的口錢，①年老的母親也列在此欄，因她們的賦役也與成年的子、大女不同。②

下面試讀其中四枚完整的戶籍簡，它們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夫妻為中心的戶籍登記，例如簡K27：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蠻強

第二欄：妻曰嗛

第三欄：子小上造□

第四欄：子小女子駝

第五欄：臣曰聚

伍長

在戶籍紀錄的體例上，第一欄是戶人籍貫、爵位、姓名。第二欄是妻，第三欄是子男，第四欄是子女，最后一欄紀錄戶人的“臣”及戶人擔任伍長之職。

第二類，戶人與其中一子并列于第一欄的戶籍，簡K17是其例：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黃□

子不更昌

第二欄：妻曰不實

第三欄：子小上造悍子小上造

第四欄：子小女規(guī)

___________________

①秦也向兒童征收人頭稅，黃今言認為秦孝公在商鞅變法時的“初為賦”，當指初為“口賦”。秦代口賦似是“算賦”、“口錢”并征，成年與兒童稅額不同，漢承秦制而有變化。詳見黃今言《秦漢賦役制度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6—225頁。

②邢義田《龍山里耶秦遷陵縣城遺址出土某鄉(xiāng)南陽里戶籍簡試探》曾論及這批戶籍文書的書寫體例，其意見與本文大致相同。不過邢先生未就戶人母親分見于第二及第四欄作解釋，同時也未深入討論南陽里各戶的家庭結(jié)構(gòu)。然而，邢先生指出這批戶籍只載爵里、賦役身份和親屬關(guān)系，完全沒有年齡、身高、膚色形貌和財產(chǎn)記錄，他認為秦代應(yīng)另有田宅或財產(chǎn)簿，這是合理的推測。拙文《〈奏讞書〉的名數(shù)與身分問題》(《中國出土資料研究》第三號，第37頁)曾主張戶籍是一綜合性的資料，但《二年律令·戶律》內(nèi)按類別細分了不同的專門簿籍，如年細籍、田比地籍等，促使筆者對這一問題進行反思。(見拙文《戶律與編戶民的控制：張家山<二年律令·戶律>讀記)，《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報》2004年第44期)里耶戶籍簡中完全沒有年齡、身高、膚色形貌和財產(chǎn)記錄，或許更能證明秦漢時期存在戶籍以外的專門簿籍。值得注意的是，里耶這批出土資料中的簡J(16)9載有“年籍”一詞(引文見下)，這可能即是《二年律令·戶律》中所載的“年細籍”，是一記載年齡等資料的專門簿籍。惟有關(guān)問題仍待更多的出士資料才能得以解決。

子小女移

筆者承上所論，推測此戶戶人黃□之子“不更昌”(黃昌)已是成年。秦孝公時商鞅變法，推行分異法，上引《史記·商君列傳》說：“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弊⒁墩x》云：“民有二男不別為活者，一人出兩課?！雹偃绻荒凶映袚业尼嬉劬褪浅赡甑脑挘卮摹澳小睉?yīng)是十七歲。出土云夢秦簡的《編年記》記載墓主喜在踏人十七歲時就“傅”②，“傅”即傅籍。男子達到應(yīng)役年齡，就要辦理“傅”的登記手續(xù)，表示成年，隨時應(yīng)役。但《史記·孝景本紀》謂：“男子二十而得傅?！雹邸稘h書·高帝紀》注引服虔曰：“傅音附?！泵峡翟唬骸肮耪叨?，三年耕有一年儲，故二十三而后役之?！比绱驹唬骸奥桑甓抵牴?，各從其父疇學(xué)之，高不滿六尺二寸以下為罷癃。”《漢儀注》云：“民年二十三為正，一歲為衛(wèi)士，一歲為材官騎士，習(xí)射御騎馳戰(zhàn)陳?！睅煿旁唬骸案?，著也。言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雹苊峡嫡J為古者二十而傅，待家積儲糧食，二十三歲才正式服役，如淳更認為高度不滿六尺二寸稱為“罷癃”，不適合服役，如果這是服兵役的話，他們也就不適合當正卒和做材官騎士。關(guān)于秦漢始傅的年齡，以及成年標準的問題，有多位學(xué)者討論過，例如高敏先生計算《編年記》墓主喜始傅年齡，以為年滿十五周歲為成年的標準。⑤馬怡認為學(xué)者對墓主喜的年齡有不同算法，喜在十七虛歲這年傅籍，但云夢秦簡以及漢代文獻都認為十五歲以上至二十歲，只稱成童，二十歲成年。她也認為先秦到兩漢，青年人的身高也是判斷其是否成年的標準，秦代男子，身高六尺五寸以下為“小”，以上為“大”，而女子，身高六尺二寸以下為“小”，以上為“大”。⑥臧知非根據(jù)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推論秦漢傅籍于每年八月進行，秦和漢初是十七歲始傅，景帝時改為二十歲，昭帝改為二十三歲；他認為傅籍是成年的開始。⑦秦代十七歲始傅，漢代二十歲或二十三歲為傅，年齡晚于秦代?！抖曷闪睢じ德伞穼τ芯粑徽叩氖几的挲g有特別的照顧：“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皆傅之。”說明漢初有爵位的人始傅年齡有優(yōu)惠，可以稍晚。筆者相信在K17一枚戶籍簡內(nèi)與“不更黃□”同欄的“子不更昌”應(yīng)當是

___________________

①《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第2231頁。

②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6頁。

③《史記》卷一一《孝景本紀》，第439頁。

④《漢書》卷一《高帝紀》，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75年，第37—38頁。

⑤高敏：《關(guān)于秦時服役者年齡問題的探討》，《云夢秦簡初探》，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一28頁。

⑥馬怡：《秦人傅籍標準試探》，《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4期。

⑦他也認為始傅同時標志著政治身份的改變，承擔著服徭役的義務(wù)，也開始享受與其身份相一致的利益，按等級獲得爵位、田宅、實物以及減免刑罰的特權(quán)。見其《秦漢“傅籍”制度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遷——以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今〉為中心》，《入文雜志》2005年第1期。

“黃□”的成年的兒子，也許年齡就在十七至二十歲之間，如果他在秦滅六國期間得第四級爵位“不更”的話，他很可能超過二十歲。又按上引秦的分異法，黃昌應(yīng)當被分出，獨立成戶，也許黃昌未結(jié)婚，未具備成家條件，所以仍留于父親戶籍之內(nèi)。至于“子小女”的“小”，應(yīng)當指未成年或身高不及六尺二寸的女孩子。

第三類是戶人與其弟同列第一欄，此類最為明顯者為簡K30／45：

第一欄：南陽戶人不更彭奄

弟不更說

第二欄：母日錯妾曰□

第三欄：子小上造狀

此類是戶人與弟同列于第一欄，而母親及妾列于第二欄。狀便是戶人之子，列于第三欄，但此簡有殘斷，第二欄應(yīng)該列出戶人彭奄的妻子，但并未列入，疑其妻已死，所以第二欄只記其妾。簡K2／23同樣是戶人與其弟一同列于第一欄，但這戶登記的家人比較復(fù)雜：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宋午

弟不更熊

弟不更衛(wèi)

第二欄：熊妻曰□□

衛(wèi)妻曰□

第三欄：子小上造傳

子小上造逐

子小上造

熊子小上造

第四欄：衛(wèi)子小女子□

第五欄：臣曰〈衤巂〉

K2／23是一枚完整的戶籍簡。第一欄為宋午及其兩弟“熊”和“衛(wèi)”。第二欄只見熊妻、衛(wèi)妻，不見宋午之妻，但《里耶發(fā)掘報告》則補充說“第二欄第一行應(yīng)是宋午妻名，原有文字削去”①。這表示宋午之妻已死，削去其名是本著“生者著，死者削”的原則辦的。從體例上顯示，先書戶人，然后其妻。第三、四欄共五人，宋午的三個兒子及其弟的兩位子、女。最后第五欄是戶人之臣(臣仆或奴婢)。

上面所反映的體例，基本上是：(1)先書戶人；(2)再按輩份；(3)性別則先男后女；(4)成年女子先寫妻后書母親，再次及妾；(5)然后子男、子女各占一欄；(6)

___________________

①《里耶發(fā)掘報告》，第305頁；參考《里耶發(fā)掘報告》，彩版三十九，圖19、20。

最后是臣仆，以及戶人在里內(nèi)的工作?？疾煺掌?，每欄由毛筆墨書一筆分開，輩份高低清楚地見于戶人兄弟的子女記錄，先書戶人之子女，然后弟之子女。第一欄及第二欄基本上都是成年人。先書男子之體例說明秦的社會是男性為中心的父系社會。根據(jù)戶籍內(nèi)容基本上記載家庭成員關(guān)系、名字、社會身份為主，次及為臣仆，同時也記及一些特殊的情況，例如戶人在里內(nèi)當了伍長，就在簡的下方空位內(nèi)寫上“伍長”，而且字體比較大。筆者推測可能是在當“伍長”后再寫上，原先可能僅記同戶同籍的成員而已。①

三里耶戶籍簡牘所顯示的家庭類別

另一值得探討的問題是這批戶籍簡牘記載了同戶成員的相互關(guān)系，例如誰是父親，誰是母親、兒子等，可以讓我們了解秦代的家庭結(jié)構(gòu)。多年前許倬云老師曾著有《漢代家庭的大小》一文，認為秦及西漢基本上是以核心家庭為主，東漢則以主干家庭為主。②筆者認為縱然從兩《漢書》的戶口平均數(shù)字可以得出這個意見，但漢代各州各郡的戶口數(shù)字所反映的現(xiàn)象，不完全是核心或主干家庭可以概括。其中各地的社會、經(jīng)濟條件、民風(fēng)，以及婚姻制度都不是劃一的以儒家禮儀為標準，相信各種類型的家庭都會存在。③況且過去沒有具體的戶籍檔案，只能依據(jù)小部分資料作出推測而已，如居延出土的戍卒名籍。里耶戶籍簡的出土，為我們提供討論之資料，或可補前人的不足。

___________________

①這批戶籍簡牘的最后一欄把戶內(nèi)特殊的情況記錄下來，簡K28／29的第四欄記南陽戶人黃□的“子小女子女祠毋室”，根據(jù)《里耶發(fā)掘報告》所附彩色圖版三十七，7、8兩圖顯示，“毋室”兩字確在“子小女子女祠”之后，而且其下還有墨書欄線?！独镆l(fā)掘報告》未能就女祠無房宅還是戶人一家無房宅作出決斷。筆者懷疑“祠”并非“子小女子女”的名字，而是說她當了鄉(xiāng)里酬神的祠主，又或是去當女巫了，仍然登籍于其家，但實際不同居，也沒有“宅”給她居住。我們知道荊楚地區(qū)俗信巫鬼。此批戶籍簡牘出土在荊楚地區(qū)。里耶秦簡中提及的洞庭郡，陳偉先生作了考證(《秦蒼梧、洞庭二郡芻論》，《歷史研究》2003年第5期)。他猜測秦始皇二十五年將原黔中郡一分為二后，西北一部沒有沿用黔中舊名，漢稱為“洞庭郡”，東南一部則稱作“蒼梧郡”，后世以“長沙郡”稱之(周振鶴和鐘煒亦有類似的見解，分別見周振鶴《秦代洞庭、蒼梧兩郡懸想》，《復(fù)旦學(xué)報》2005年第5期；鐘煒《楚秦黔中郡與洞庭郡關(guān)系》，《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4期)。這幾個地區(qū)就在荊州中部和北部，武陵郡、長沙國一帶，是原來楚國的地方(參考李學(xué)勤《初讀里耶秦簡》一文，遷陵一帶本屬楚黔中郡，秦昭襄王二十七年至三十年秦攻占楚巫、黔及江南地，成立黔中郡?！段奈铩?003年第1期)。荊楚地區(qū)俗信鬼神，史有記載?！妒酚洝v書》注引《集解》如淳曰：“《呂氏春秋》‘荊人鬼而越人機’，今之巫祝禱祠淫祀之比也?！薄秴问洗呵铩っ隙o·異寶》說：“荊人畏鬼，而越人信機。”秦人的《日書》反映秦亦祠鬼神，南陽里戶人在此地居住亦染此風(fēng)，重視巫覡禱祠，至有女子出為巫，居于廟宇非不可能。

②許倬云：《漢代家庭的大小》，《求古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2年，第515—541頁。

③參考拙文Lai Ming Chiu，F(xiàn)amilial Morphology of Han China：206 B．C．-A．D．220，PhD 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University of Toronto，1995．

在此有必要簡述家庭的定義，以便下文的討論?！凹摇弊鳛樯鐣献钚〉膯挝弧凹彝ァ保某蓡T關(guān)系是建基于血緣和婚姻關(guān)系，而戶籍的“戶”則是一個法律名詞，我們認為同一家庭的成員是在同一屋檐下居住，即所謂同居。同一家庭成員發(fā)揮著某些功能，例如繁殖下一代子女，培育和教導(dǎo)下一代子女，同一家庭之間是共財、共爨的單位，家庭很多時候也是一個生產(chǎn)單位等。這即是許倬云先生所說家庭是一個同居、共財?shù)膯挝弧h代的家庭成員是同姓直系親屬為主，即父子及兄弟等同血緣的直系親屬。漢代家庭還有一點特征，就是直系父子同居共籍。同居共籍的“籍”是指戶籍，即是直系親屬在同一屋檐下居住，而且一同登記在政府的戶籍簿冊上，但同一戶籍的人不一定等同于同一家庭的成員，因為當中臣仆、奴婢也登記在同一戶籍中，他們與戶人的家人并無血緣或婚姻關(guān)系。上引的里耶戶籍簡牘，如K27“臣曰聚”的“臣”就是奴婢，他與戶人并無血緣關(guān)系。

研究歷史人口的學(xué)者Peter Laslett在他主編的Household and Family in Past Time的論集中，把家庭的形態(tài)分了幾類型，下面引述其中三類：

1．簡單家庭(Simple family household)，此即常說的核心家庭，成員包括父母及其子女，或鰥寡及其兒女，當中沒有其他親屬。

2．擴大家庭(Extended family household)，成員包括核心家庭，及其父母的子孫，以及其旁系親屬(collaterals)，如堂兄弟。這即是說家長(即夫或妻，通常是戶主)的一個核心家庭與其父或母，或家長的孫，家長的侄兒。

3．聯(lián)合家庭(Muhiple family household或Joint family)，此形態(tài)的家庭包括幾個有血緣和婚姻關(guān)系的家庭成員一起居住，多數(shù)由核心和擴大家庭組成，當中包括兩對或以上的夫婦及其子女。這種組合可以是由核心家庭，亦可以是由擴大家庭或兄弟組成。如果當中的夫婦單位是以兄弟親屬為主，即是與已婚的兄弟及其子女同居，這種形態(tài)之家庭，可以稱之為兄弟聯(lián)合家庭(fraternal joint family)。①

應(yīng)當補充，雖然傳統(tǒng)中國社會比較少獨居戶，但理論上獨居個人也可自行登記戶籍。同時，一個家庭的形態(tài)會隨著各種因素而轉(zhuǎn)變。因此，每家也都會經(jīng)過循環(huán)發(fā)展的階段(developmental cycle)，例如一個核心家庭因成年兒子結(jié)婚，并與新婦同住，以及稍后生育成群子女，因此導(dǎo)致一個家庭由簡單家庭變成擴大家庭，及后可能由于分家，一家可能分為幾個簡單家庭，又或者兄弟成年而不分異，及后已婚仍與父母同居，父母死后仍不分家，結(jié)果變成兄弟聯(lián)合家庭。從這個觀點看，我們所見戶籍的資料可能僅是特定時間內(nèi)的家庭形態(tài)而已。下面嘗試利用上述定義的家庭作為標準，探討里耶戶籍簡牘是否存在類似的家庭結(jié)構(gòu)。

___________________

①以上界定參考Peter Laslett，“Introduction：theHistoryoftheFamily，”in Hoasehold and Family in Past Time(edited by Peter Laslett with the assistance of Richard Wall，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72)，PP．1—

以下先看這次《里耶發(fā)掘報告》所公布戶籍簡牘的具體內(nèi)容，筆者把相關(guān)的各項資料列于“表1里耶戶籍簡牘所記戶口之姓名及關(guān)系表”。

首先里耶戶籍簡所示的家庭是以一代及兩代同居的家庭為主，簡K27、K125／50、K28／29、K17、K8／9／47、K4、K31／37就是例子；兄弟及其子女一起居住的就有K43、K42／K46(兒子一代未有寫出)、K2／23；而父母與戶人兄弟三代一起居住也有例子，即K30／45；K13／48。直系親屬的涉及范圍主要是三代的家人，其中以兩代占最多。夫妻一代有兩家。K5是只有一對夫妻和他的兩位妾(包括稱為“下妻”的：□妻及下妻)，但原簡牘只列出三欄，第三欄也看不出字體來，推測也許這家庭的人口不止三位，但第一欄只記戶人“□獻”，沒有登記兄弟，所以估計此家庭也是兩代的，只是子女一欄有殘泐而已。K33也是夫妻一代，《里耶發(fā)掘報告》說此木牘的第二、三欄符號為硬物刻劃，其余為墨線，①未提及其它欄有文字的殘跡，相信這戶只有夫婦一代。

至于里耶戶籍簡牘是否有類似上面所提的家庭結(jié)構(gòu)和類型，見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