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署名劉禹錫的《陋室銘》，進了中學(xué)教材，因為篇幅短小，還要背誦，所以記得很牢實，我有一年考試，作文題都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聯(lián)語雖然出自鄭板橋之手，用的還是陋室銘的典故。相信這篇短文給過不少蝸居中的讀書人以勇氣。

可惜和《清明》詩并非杜牧所作一樣，《陋室銘》也非劉禹錫的作品。

瞿蛻園先生箋證的《劉禹錫集》，就沒有收錄這篇《陋室銘》，瞿先生還特意解釋了一番：

宋以后古文選本相沿有禹錫《陋室銘》，而本集不載，察其語意，以楊雄、諸葛亮自比，絕不合禹錫之身世，禹錫未登朝時，固已有宦達之望，非有慕于隱遁，至于“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禹錫更不至出語庸陋如此，況文格纖仄，亦迥非元和中所有，不待辯而可知。

瞿先生的分析結(jié)果，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其一，本集不載，也就是劉禹錫本人的文集沒有收錄；劉禹錫“弱冠能文”，后來活到七十一歲，創(chuàng)作時間長達半個世紀，他晚年長期在東都洛陽擔(dān)任閑職，自己也編排過部分文集，《陋室銘》并不在他的文集之內(nèi)；

其二，內(nèi)容不對，劉禹錫性格比較“上進”，熱衷仕途，對隱居興趣不大，也不會以楊雄和諸葛亮自比；

第三，《陋室銘》文詞淺陋，劉禹錫水平不會這么差，而且文章也不符合元和年間的格調(diào)。

瞿蛻園先生是海內(nèi)大家，他覺得理所當(dāng)然的事，一般人其實是分辨不出來的，比如《陋室銘》如何就淺陋，為什么不符合元和年間的格調(diào)等等，所以還需要一些其他說明。

先說文章體例，唐代銘文一般有兩種用途，一是誡勉，一是誦贊，前者用于自警，后者用來夸人，銘文自有銘文的體例，通常結(jié)構(gòu)是序言加銘文，當(dāng)然也有直接省略序文的。至于形式上，序文可以是散文，便于記事，銘文則以駢文為主。因為有咒誓的意義在其中，且需要刻在碑上或器物上，這一實際功用，決定了銘文在形式上的工整是必要的。

相對于唐人熟悉的詩歌而言而言，銘文的形式要古樸得多，當(dāng)時人在這一點上很是注意，《陋室銘》短短幾十個字，三言、四言、五言、六言混雜，簡直是在開玩笑。

這里選取一則文字相類的銘文，作者李德裕，小劉禹錫十五歲，他寫過一篇《鹿跡山銘》：

不動者山，不死者仙。山在仙存，真訣不傳。猗歟先生，耽道體元。騰駕素鹿，遨游紫煙。時憩蓬壺，下視桑田。一往茲山，于今幾年。茲山岑寂，先生是宅。清泉綠蘿，獨與世隔。我居洞宮，人見巖壁。空留鹿跡，永存幽石。

這是非常規(guī)范的銘文樣式，文字倒也不拗口，但絕非口水體，而是雍容莊重，之所以選擇這篇來示例，是因為前面四句，與《陋室銘》頗有相似之處，兩者之高下，正在于形式上的不同。

劉禹錫本人也寫過一些銘文，比如《佛衣銘》（并引）：

吾既為僧琳撰《曹溪第二碑》，且思所以辯六祖置衣不傳之旨，作《佛衣銘》曰：

佛言不行，佛衣乃爭。忽近貴遠，古今常情。尼父之生，土無一里。夢奠之后，履存千祀。惟昔有梁，如象之狂。達摩救世，來為醫(yī)王。以言不痊，因物乃遷。如執(zhí)符節(jié)，行乎復(fù)關(guān)。民不知官，望車而畏。俗不知佛，得衣為貴。壞色之衣，道不在茲。由之信道，所以為寶。六祖未彰，其出也微。既還狼荒，憬俗蚩蚩。不有信器，眾生曷歸。是開便門，非止傳衣。初必有張，傳豈無已。物必歸盡，衣胡久恃。先終知終，用乃不窮。我道無朽，衣于何有。其用已陳，孰非芻狗。

這里說的是禪宗六祖慧能傳承達摩衣缽的故事，銘文作于元和十一年，唐憲宗根據(jù)廣州刺史馬總的奏請，追封六祖慧能，謚號大鑒。在僧徒們的請求下，劉禹錫為慧能寫了一篇碑文，接著又作了這篇《佛衣銘》。

劉禹錫這篇銘文體例很正式，前有引言（雖然只有一句），后有銘文，雖然寫的是當(dāng)代的事，也用嚴謹?shù)乃难员硎觯阢懳闹幸蔡峒翱鬃?，采用了魯哀公傳下來的尊稱“尼父”，較之《陋室銘》的雜亂，實不可同日而語。

有沒有可能《陋室銘》是劉禹錫寫著玩的呢？劉禹錫貶官南方時，不是沒做過調(diào)和雅俗的事，他借鑒南方民歌寫的《竹枝詞》，就是千古名作：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他甚至還寫過一些好玩的詩句，比如《同留守王仆射各賦春中一物，從一韻至七》：

鶯。

能語，多情。

春將半，天欲明。

始逢南陌，復(fù)集東城。

林疏時見影，花密但聞聲。

營中緣催短笛，樓上來定哀箏。

千門萬戶垂楊里，百轉(zhuǎn)如簧煙景晴。

但前文已經(jīng)說了，銘文不同于詩歌，不是用來鬧著玩兒的，即便今天白話文已經(jīng)全覆蓋，公文、宣誓、論文，乃至郵件，也都各有格式在，通常也不會亂來，何況古人對文字的態(tài)度要嚴謹更多。

劉禹錫雖然與白居易、元稹同時代，卻很少受“元和體”的影響，他用字比較古雅莊重，哪怕是寫蚊子咬人的《聚蚊謠》，用語也絕不粗魯。換句話說，他的行文習(xí)慣就是如此，不太能輕松起來，這可能和他年輕時長期做秘書有關(guān)（劉禹錫跟隨杜佑工作多年）。

所以讀劉禹錫的文字是件累人的事，他集中幾乎沒有適合古文初學(xué)者的文章，《陋室銘》這類淺近到不需要翻字典的，與他的風(fēng)格相差極遠。

物以類聚，劉禹錫的好友柳宗元、韓愈寫文章也都是正經(jīng)八板。以劉禹錫的身份，壓根兒不會去強調(diào)“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唐人自有逼格，往往藏在不易察覺的地方，劉禹錫晚年，寫過一篇自傳，連墓志銘都準備好了，這里摘錄一部分，兩相對比，真?zhèn)巫袁F(xiàn)。

先看他是如何夸耀自己學(xué)識和朋友圈的：

初，禹錫既冠，舉進士，一幸而中試。間歲，又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書。官司閑曠，得以請告奉凊。是時少年，名浮于實，士林榮之。

唐代中進士極難，劉禹錫所謂“一幸而中試”，間歲又登科，“名浮于實”，這都是明面上的謙虛，實際那句“士林榮之”，才是先抑后揚的重點。

假如他來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十足會被人恥笑沒見識的，唐代官民地位懸隔，士林之內(nèi)，又哪來的白丁呢。

再看他自撰的墓志銘：

不夭不賤，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數(shù)之奇兮。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寢于北牖，盡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時兮?；隉o不之，庸詎知兮。

簡直沒一句話好懂的，這才是劉禹錫所認可的文章，他怎么會去寫《陋室銘》那樣的口水歌詞呢？《陋室銘》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據(jù)說是從一塊碑上面抄下來的，原碑署名劉禹錫作，柳公權(quán)書。劉禹錫與柳公權(quán)的哥哥柳公綽有過交道，請柳公權(quán)寫個碑文，當(dāng)然是有可能的，但柳公權(quán)也是個極方正的人物，這種無聊的文字，出錢他都未必肯寫。唐代其實有不少冒牌的名家作品，周紹良先生編《唐代墓志匯編》，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少偽作，有些甚至署名歐陽詢，連墓志銘都造假，何況是其他呢？所以瞿蛻園先生稱這塊所謂的《陋室銘》碑文“附會可笑”。

宋代時，《陋室銘》的版權(quán)就劃到了劉禹錫名下，清代編定《全唐文》，堂而皇之地收錄了這篇文字，后來，《陋室銘》又選入著名的蒙學(xué)教材《古文觀止》，這樣一來，“劉禹錫《陋室銘》”就成了定論了。其實認真讀一讀劉禹錫的文集，自然就能判斷了。

這確實是很難的事，古往今來，大家都喜歡爽文，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