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汪曾祺 張老頭八十六了。身體還挺好,只是耳朵聾,有時糊涂。 有一次他一個人到鐵匠營去,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他住在蒲黃榆,從蒲黃榆到鐵匠營只有半站地。從此他就不往離他的家十步以外的地方遛跶。他只是在他所住的居民樓的下面的墻根底下坐著,除了刮大風(fēng),下雨,下雪。帶著他的全部裝備:一個馬扎,一個棉墊子,都用麻繩吊在一起,一個紫紅色的尼龍綢口袋,里面裝的是眼鏡盒,——他其實(shí)不看報,煙卷——他抽的是最次的煙,煙嘴、火柴……他手指上戴了三四個黃銅的戒指,紐扣孔里拖出一條鑰匙鏈,一頭塞在左上角衣兜里,仿佛這是一個懷表,——他'感覺'這就是懷表。他的腕子上經(jīng)常套著山桃核的手串,有時是山核桃的,有時甚至是串算盤珠。除了回家吃飯,他一天就這么坐著。 他不是一段木頭,是一個人。是人,腦子里總要想一些事。 這幾個月來他天天想的一件事是他要到天津跟老李要賬。老李欠他五十塊錢,他要去要回來。他跟他的二兒子說,叫兒子陪他上天津去。 兒子說:'老李欠你五十塊錢。我怎么沒聽說過?這是哪兒的事呀? ——'你知不道!那是俺們在天津‘跑腿兒’時候的事,你知不道,你還年輕!' 兒子被他糾纏不過,只好陪他上了一趟天津,七拐八彎到處打聽,總算把老李找到了。 李老頭也八十多了。 老哥倆見面倒還都認(rèn)識。 奉了茶,敬了煙,李老頭說 '張大哥身子骨還挺硬朗?' '硬朗著哪!' '您咋會上天津來啦?有事?找人?' '有事!找人!' '找誰?' '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要賬。' '找我要賬?我欠你的賬?' '欠。' '什么時候我欠過你的賬?' '那年,還是在咱們跑腿兒的時候,咱們合計過,合伙開一個煤鋪,有這事沒有?' '有。' '咱們合計,一個拿出五十塊錢,有這事沒有?' '有。' '你沒拿這五十塊錢,是不?' '這事沒有弄成,吹了。' '管他吹了不吹了。你答應(yīng)拿出五十塊錢,你沒拿,你欠我五十塊錢,這錢你得還我。' '你也答應(yīng)拿五十塊錢,你也沒拿呀!'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還我錢。' 兩個老頭吵得不可開交,只好上派出所去解決。 值班的民警聽了兩個老頭的申訴,說: '李老頭和張老頭合計合伙開煤鋪,李老頭答應(yīng)拿出五十塊錢,李老頭沒拿,李老頭欠張老頭五十塊錢?,F(xiàn)在判決李老頭拿出五十塊錢還給張老頭。' 張老頭勝訴,喜笑顏開。李老頭只好拿出五十塊錢,心里不服。值班民警繼續(xù)說: '張老頭答應(yīng)拿出五十塊錢,也沒有拿,張老頭欠李老頭五十塊錢,就該償還?,F(xiàn)決定,張老頭將李老頭還給張老頭的五十塊錢還給李老頭?,F(xiàn)在,誰也不欠誰的錢了,問題就這樣解決了,你們都回去吧。' 張老頭從天津回到北京,一直想不通,他直認(rèn)為李老頭欠他的錢,整天想這件事。 張老頭再活十年沒有問題,他會想這件事想十年。 作者:汪曾祺,中國當(dāng)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師從沈從文,代表作有《受戒》《大淖記事》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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