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 叢臺風 愚昧的張老怪 文/張建成 冀東南平原上有一個叫店的村莊,村里有三四百戶人家,六十年前村里一個叫張老怪的老人,因為自己的愚昧害死了親孫女。至今,上年紀的人還清晰記得這件事。 五十歲的張老怪名叫張志林,家住村西北。六十年代后期,冀東南一帶村莊很荒涼。藍天白云下,黃土地上是一座座黃土村莊。黃土村莊被棗樹,榆樹,柳樹林所掩遮。村里沒有電燈,一入夜村莊一片漆黑,為了省錢,一般人家不點燈熬夜。那時候,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生活。 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張老怪家里窗戶透露出昏黃燈光,昏黃燈光整整亮了一夜。天亮,燈滅。張老怪家里傳出他老伴和兒媳凄慘哭泣聲。鄰居聞聲走出家門,準備去幫忙挖坑埋人。張老怪孫女死的可憐,是被墻倒砸傷的。如果送醫(yī)救治,或許還能保住孩子一條命,但是張老怪阻攔著,不讓送醫(yī)看病。一家人犟不過他,只好依著他的性子給孩子叫魂。 張老怪為什么這樣做?應該說和他愚昧無知有很大關系。張老怪沒有文化,連自己姓名張志林三個字都不會寫。從小土生土長在店的村莊,很少出門,五十歲的人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去的最遠地方也就是隔壁張寨村。該村每月初一,十五有集。離店不到十里路程。他一年四季除了賣一點農(nóng)產(chǎn)品換回生活用品外,就是窩在家里種地,吃飯,睡覺。這也可能和他孤僻性格有關吧,他從來不多說話,就連同宗同族叔伯兄弟都很少來往,一說話就能噎死人。他長得個頭不高,墩墩實實,冬天一身黑粗布棉衣,其它三季一身白色粗布單衣,脖領子上磨出一層黑黑油垢。敞著懷,露著古銅色肚皮。天天陰沉著臉不和人說話。村里人下地勞動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而他總是肩扛鋤頭或鐵鍬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張老怪三代單傳,到了他下一輩,總算兒子掙氣,給他家添了一女一男。兒子領著孫子另過日子,張老怪兩口領著孫女住在老宅。老宅不大,三分地一個院,北面是五間黃土坯平房。東墻院門北側(cè)是一間黃土壘的廚房。只是五間平房翻蓋沒有幾年。廚房還是以前蓋的,顯得有些敗落。房頂上長了一些雜草。平時,張老怪祖孫三口都是在廚房門口墻邊吃飯,墻邊放一張小地桌,三個小板凳,從廚房端飯方便。這一天早晨,張老怪下地勞動回家,孫女已經(jīng)坐在小地桌邊。張老怪敞著懷,露著古銅色肚皮,一進院門,把肩上鋤頭往院門后一靠,走到小地桌邊坐下身來。孫女已經(jīng)五歲,名字叫風鈴,是一個長得單薄身子,滿臉布滿黃色雀斑小姑娘。風鈴不愛說話,脾氣有些古怪,這大概是張老怪不讓她出門,長期呆在家養(yǎng)成的孤僻吧,這一點倒是和張老怪性格相仿。老伴在廚房聽見張老怪走進院子,接著是拿小板凳坐下來的聲音,于是掀開鍋蓋,拿柳條筐子盛上幾塊紅薯,兩個玉米面餅子和半碗腌黃瓜菜走出來,把筐子往桌上一放,又盛了三碗玉米粥放在桌上。下地勞動一早晨,張老怪有些餓,他悶頭拿起一個玉米餅子大嚼起來。孫女不吃飯悶頭坐在桌邊。張老怪知道孫女心思,嘴里嚼著玉米餅子,起身朝正屋走去,伸手摘下房梁懸掛著的籃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糖麻糖,撕下一塊,籃子又掛梁上走出來,把半快糖麻糖往孫女手里一塞,孫女臉上露出幸福笑容開始吃飯。這麻糖還是半月前他趕集賣回來的,老兩口不舍得吃,除了給隔壁孫子送去兩個,剩下的麻糖隔三差五撕一塊給孫女解饞。 張老怪舌尖舔一舔手指頭上油,又大口嚼玉米面餅子。臉朝廚房墻坐著的老伴看見張老怪高興,一邊拿起一塊紅薯往嘴里填,一邊含含糊糊說:“廚房墻裂縫啦?!睆埨瞎痔ь^望墻上一看,果然,墻從門框往下有一道隱隱約約裂縫。但是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張老怪前兩年就知道有這道裂縫,而且房頂有些下陷。只不過他沒有在意。廚房是有些陳舊,前幾年翻蓋北屋平房就想把廚房翻蓋,可是當時錢不夠就沒有拆掉重建。后來村里給他兒子劃分一塊宅基地,他又幫助兒子蓋新房,手頭更緊張就把這件事情忘記。現(xiàn)在看廚房墻上裂縫有些明顯??墒巧w一間廚房也不是一件小事情,首先自己要和泥,脫坯。農(nóng)閑時要請人扒房,蓋房,不但要請人吃飯還要給人工錢。吃飯不成事兒,家里還有一缸玉米,幾十斤麥子??墒鞘畮讐K工錢卻出不起?,F(xiàn)在家里滿打滿算也只有四五塊現(xiàn)錢。向誰借錢?村里街坊鄰居都和他脾氣格格不入,就是張口也不見得借給自己,何況現(xiàn)在人人家里都是湊和著過日子。看來就是想翻蓋廚房也得緩兩年勁。想到這里,他含含糊糊說了一句話道:“塌不了?!崩习橐宦犨@話,也就無話可講。在農(nóng)村都是男人當家,就是男人說的理再不對,女人也得聽,這叫夫唱婦隨。老伴只好閉嘴,只是眼睛不斷瞄那墻,瞄那一道不起眼的斜紋裂縫,擔心有一天墻倒塌下來。 一入秋,天氣早晚漸漸涼爽起來。秋天也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凡是能走動的莊稼人都下田準備秋收。這天下午張老怪兩口子下地,只有風鈴一個人在家,她無聊的走到院門隔著門縫往外看,看不見一個人,門是鎖著的,村里一片靜悄悄。她只好蹲在廚房墻下玩骨頭子。一把白森森骨頭子扔在地上撒開,又拾起一個骨頭子往空中一扔,接著伸手抓地上骨頭子,接住空中落下的骨頭子。骨頭子一個個扔,地上一把把抓。西斜的陽光撒下來,風鈴身影隨著她的動作一仰一俯上下移動。忽然,她感到身體不是自己的,全身不由自主搖晃了幾下,接著一屁股坐在地,骨頭子落在地上四處滾動。風鈴呆了一呆,突然聽到街上有女人喊道:“地動啦,地動啦,快跑啊?!本o接著,街上響起雜亂腳步聲。風鈴爬起身跑到院門口,門上著鎖,她試著拉了幾下,門拉不開,只好隔著門縫往外瞧,門前不斷閃過老年婦女,有的拉著不懂事的孩子,有的牽著羊趕著豬往村外顛著小腳跑。風鈴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呆呆地隔著門縫往外看,而跑的人沒有誰往她這里看一眼。漸漸街上人跑光,村莊陷入死一般寂靜。風鈴感到害怕,她忽然哇--一聲哭起來。 過了一陣子,街上又陸陸續(xù)續(xù)響起腳步聲,噗通,噗通腳步聲震的街道亂響。緊接著又是一片呼喊聲,隨著喊聲腳步聲又往村南跑去。門開了,奶奶氣喘吁吁打開院門,看見風鈴在哭,先是一愣,伸手拉住風鈴小胳膊就朝村南跑,跑到村南空曠地,那里已經(jīng)站滿黑壓壓一片人。大人們一個個驚慌失措,在人群里尋找自己家人,孩子們不知就里,在大人中間轉(zhuǎn)來鉆去打鬧,人群里不斷響起大人訓斥聲。人們互相打聽消息,詢問誰家房子塌啦,人出事沒有,一張張臉上表情驚詫不一。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落西山,血紅殘陽冷漠的讓人感到身上泛起雞皮疙瘩。時間已到炊煙飄蕩時候,人們?nèi)匀粊辛⒋迥喜桓一丶摇L旌?,村大隊部樹上掛的喇叭響起:“社員們注意啦,社員們注意啦,公社通知,公社通知,這是一百里以外地震,離咱們這里遠著呢。社員們不要驚慌。這幾天不要回家,晚上睡覺就在村邊碾谷場和空地上,不要進屋睡覺。要照顧好老人和孩子?!边@時候大家才知道是外地地震,人們心里松了口氣。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腿腳利索的人跑進家匆匆忙忙拿出被褥,草席,干糧,招呼一家老小朝碾谷場走去。秋天的夜有了涼意,清晨人們醒來,發(fā)現(xiàn)被褥上有些潮濕,天氣已經(jīng)有了露水。心里有事的人睡不踏實,早早的碾谷場就黑壓壓坐起一片人。人們?nèi)宄扇赫務撝@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張老怪與眾人格格不入,獨自坐在碾谷場邊緣想心事,身邊就是成熟的玉米,高粱地,金黃色谷穗低垂著頭。眼看就到秋收季節(jié),一場突發(fā)地震攪的人心惶惶,還有沒有余震?值錢東西還都在屋里。他瞧一眼躺在老伴懷里熟睡的風鈴。再抬頭看,兒子一家三口就睡在旁邊不遠處。等一會大人孩子都睡醒,餓了怎么辦,要是再來一次地震房倒屋塌怎么過日子。想到這里,他悄悄起身朝村里走去。走進家里,屋里一切如舊。他急忙把屋里東西搬出來堆在院里,又圍著五間平房上上下下看了一番,還好房子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他心里松了口氣,臨出院子又看一眼廚房,廚房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廚房墻上那一道斜縫有些寬,好像能塞進一個人小拇指頭。他搖搖頭手里提著籃子走出院門,剛剛走出去沒有多遠,忽然感到身體搖晃起來。又地震啦,他加快腳步緊走幾步,才走出街口沒有幾步,身后就傳來幾聲沉悶的房倒屋塌聲。他回頭一看,有塵土沖上半空,可那不是自己家的位置,他放下心來。一出村口,一些人圍上來,關心問道:“沒事吧,怪嚇人的?!币灿腥饲那呢煿终f:“命值錢還是東西值錢,分不清楚那頭輕重?!睂τ谌藗兊脑挘瑥埨瞎州p蔑一笑,也不搭腔,心想不管你們說啥怪話,反正我把家里東西搬出來了,就是地震把房子震倒,我過日子也不愁。這樣想著,手里提著籃子走向碾谷場。 余震以后大地平靜下來,村外生活不便,加上晚上天涼,人們開始逐漸回家。村里有一些陳舊房屋和土院墻坍塌。毀了房和院墻的人家張羅著蓋房和壘院墻。幸好,這場地震沒有傷亡人。村里信迷信的人私下想咱村人好,心好,老天爺眷顧咱村沒有傷著人。張老怪回家以后,把院里東西搬回屋里,他又圍著五間平房看了一遭,謝天謝地房子還是沒有壞的痕跡,只是廚房那一道裂縫顯得格外扎眼。兒子過來看見擔心的說道:“爹,我看咱把廚房扒掉重新蓋吧?!睆埨瞎盅壑樽右坏桑f:“求人蓋房還不得花錢。”兒子知道他的脾氣,扭頭走了。老伴站在一邊喃喃的說:“不行咱就修一修吧?!睆埨瞎譀]有說話,思咐一下,轉(zhuǎn)身拿起院門邊鐵鍬出去挖了一些泥土回來,上面澆上水活泥,泥活好他用抹子往裂縫里添泥,又用抹子把裂縫處抹平,然后拍一拍手上泥土肩抗鐵鍬下地走了。老伴看見張老怪走出院門,搖一搖頭走進屋里收拾東西。風鈴看見爺爺走了,奶奶進屋忙碌就蹲在廚房墻下玩起剩泥巴來。 夕陽已經(jīng)掛在樹梢上,陽光把風鈴身影投在廚房墻根下,鄰居家拆房泥土落地噗通,噗通聲音不斷傳來,廚房墻開始往下掉土屑,土屑落在風鈴腳邊,她仰起一張布滿雀斑的臉看了看墻,忽然,隨著又一次拆房土坯落地聲重重傳來,風鈴看見廚房墻開始傾倒,她下意識站起身,驚恐的尖叫一聲:“奶奶?!睆N房墻上半截倒落下來。 村里呼救聲驚動村邊勞動的人,大家紛紛向村里跑去,張老怪看見人們往村里跑他坐在地頭休息,心想保不準誰家拆房出了事,管它呢,反正和自己家沒關系。功夫不大,一個人氣喘吁吁從村里邊跑邊喊:“志林大叔快回家,你家房塌啦?!睆埨瞎制鸪鯖]有聽清楚喊什么,喊聲漸近,他才聽明白。心里一驚,接著他一轱轆挺起身子,大踏步往村里跑,說是跑其實在奔,只是上了年紀跑不起來,就像一頭瘋老牛急奔在田間小路上,西斜陽光把他身影拉的老長,身影隨著他快速向村里移動。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奔跑到院門口時,門口堆滿婦女和孩子,張老怪不耐煩撥拉開人群擠進去。一進院,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廚房踏了一半,地上倒落著半截散落的黃土墻,平房正屋門口擠滿人。人們看見他回來自覺讓開一條道,眼睛齊刷刷盯著他,鴉雀無聲。張老怪心里又是一驚,一頭扎進去,屋中央一張竹床上,風鈴靜靜躺在上面,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祛斑更加明顯,只是鼻孔口有一絲血沒有擦干凈。張老怪輕輕喊了幾聲:“風鈴,風鈴?!憋L鈴勉強睜開眼睛,看了張老怪一眼又無力合上。床邊的老伴眼睛祈求地望著他說:“送醫(yī)院吧?!眱鹤?,兒媳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等著他拿主意。張老怪說:“沒事?!苯又植荒蜔_圍在門口人群說,看啥看,都散了吧。準備往醫(yī)院抬風鈴的人一聽這話,相互遞個眼色走了。眾人走散,張老怪走到院墻邊拿起一把摟草的竹爬子,來到坍塌的半截墻前用竹爬子在上面扒啦幾下,嘴里振振有詞念叨著:“風鈴,回來吧,風鈴,回到爺爺身邊來?!比缓笸现衽雷油堇镒撸瑖L鈴躺著的竹床轉(zhuǎn)圈圈,接著又拖著竹爬子走出屋去叫魂。這是農(nóng)村一種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張老怪不知疲倦屋里屋外走進走出,嘴里不停念叨著。天徹底黑下來,老伴點燃一盞油燈,昏黃油燈火苗跳躍著,張老怪身影在燈光映照下時兒投長,時兒縮短。半夜時分,仿佛張老怪叫魂法起了作用,風鈴微微睜開眼睛,薄薄小嘴唇吐出一句話:“奶奶,餓。”眼睛迷縫著看著頭頂梁上籃子。張老怪老伴一陣驚喜,急忙摘下籃子,顫抖的手摸出一塊糖麻糖放在嘴里嚼,嚼爛,抹在風鈴嘴里。張老怪松了一口氣,忐忑不安的心開始平靜。他想看來老祖宗留下的叫魂法起了作用。他又拿起竹爬子一遍遍念叨著叫魂。秋天深夜寒意陣陣,風鈴爹和娘愁眉苦臉守在床邊,身上不禁一陣陣泛雞皮疙瘩。天蒙蒙亮,油耗盡燈滅,風鈴頭一歪,再也沒醒來。屋里死一般沉默,過了許久,張老怪老伴和兒媳忽的大哭起來。凄殘的哭聲在村莊上空飄蕩,村人們被哭聲驚醒,從炕上爬起來,朝張老怪家走來。 張老怪長嘆一口氣,他不悔自己愚昧無知,反倒怨天恨地,他抬腳狠狠跺了一下地像是在泄恨。隨后走到院門后,拿起一把鐵鍬,敞著懷,推開院門前圍著的人,朝村外棗樹林走去。孤女死亡不能進祖墳,可憐的風鈴只能做孤魂野鬼。風鈴的死,給店的人震動很大,每當人們進出村看見棗樹林那一座孤墳,看見張老怪常常站在墳邊,心里總是堵堵的。認為風鈴不應該死,都是張老怪愚昧無知所造成。從那以后,大人再也不讓孩子在房檐下,墻根邊,危險地方去玩耍?,F(xiàn)在的老年人看著眼前的孫男弟女,心里總在想;如果風鈴活著現(xiàn)在應該年近六十歲,已到享受天倫之樂年紀。人活一輩子不容易,一定要珍惜生靈。唉,愚昧無知的張老怪害死了自己的親孫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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