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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人類還有欲望，這個故事也許會永遠綿延。 西門慶死了。 西門慶活得正有興頭的時候死了。 他才剛窺見了何千戶的娘子藍氏，正興致勃勃計算著勾搭的可能性。 他已經(jīng)勾搭上了王三官兒的娘林太太，正打算一并將王三官兒的娘子也弄到手。 他還安排著酒席，灑下了帖子，布下了網(wǎng)羅。 一切看上去沒什么不同。 不過是和王六兒的一頓交歡。不過是醉后歸來的一點驚馬。不過是愛妾潘金蓮一如往常欲火焚身吃藥盡興。 死神卻已經(jīng)瞄準他。 他的死亡充滿痛苦與難堪，尿血、無法排尿、陰卵腫大。臨終前他總是看見武大、花虛等陰魂在側索債。 就算如此他也并不后悔。 他不曾遷怒于潘金蓮，這是壓倒他健康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曾因武大的鬼魂而有所顧忌。對金蓮他依然“心中舍他不得”。他盼望著自己死后，一妻四妾一如往常過日子。 連死亡也無法削弱他的欲望。 一 吳月娘 西門慶死了，《金瓶梅》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只要人類還有欲望，這個故事也許會永遠綿延。 西門慶的大娘子，填房吳月娘，身懷有孕，在西門慶咽氣時生下墓生兒孝哥兒。有正妻身份，有兒子依靠，吳月娘不曾改嫁，也不曾像林太太那樣偷奸養(yǎng)漢。 然而她似乎終其一生在與欲望對抗。 西門慶活著如此，死后也如此。 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吳月娘為了寵愛、子嗣、資源，壓抑自己的欲望。西門慶死后，她為了名聲家私，也在壓抑自己的欲望。 西門慶死后，吳月娘去泰山還愿。 這還愿其實很蹊蹺。 西門慶病重時吳月娘許下愿心：“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 但西門慶既然病死了，又有什么愿可還呢？ 還愿路上，吳月娘先是在岱岳廟險些被高太守妻弟殷天錫強奸，在清風山又被擄去，差點成為王英的壓寨夫人。 十五年后，江山淪喪，中原無主，吳月娘攜子欲投奔云離守。在永福寺，月娘夢見云離守欲強娶她為妻，百般手段。醒來后，方知南柯一夢，履行前諾，讓孝哥兒做了普靜師父的徒弟。 這接二連三被覬覦，似乎不單單是現(xiàn)實的波折，更多的是吳月娘心魔之所在。或者用弗洛伊德理論來講，是對本我欲望的壓抑。 當然，她戰(zhàn)勝了心魔，可以義正言辭教訓潘金蓮：“我今日說過，要你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兩番三次，被強人擄掠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p> 不過欲望似乎僅僅壓抑是不夠的。 她對小玉和玳安的成全，她對西門慶小妾的諸般處置，都有著欲望的痕跡。 二 李嬌兒 西門慶的二娘子李嬌兒，著墨并不多。潘金蓮進門后已經(jīng)不大受寵，也不大落寞。 李家是娼妓世家。她的侄女李桂姐、李桂卿，堂兄弟李銘也一直到西門慶家賣唱走動。 李嬌兒的欲望不如潘金蓮強，生存本能卻要強于潘金蓮。 這也可以理解，大約是妓院的生存狀態(tài)注定了她對欲望的控制和安穩(wěn)的渴望。 西門慶一死，立刻著手離開的就是她。 先是趁吳月娘生產(chǎn)的時候偷走四錠元寶，隨后又斷斷續(xù)續(xù)將細軟轉移出去。找了個機會與吳月娘大吵一架，隨后歸家。轉眼就嫁給了張二官做二房。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李嬌兒的二房也是穩(wěn)穩(wěn)當當。 三 孟玉樓 西門慶的三房是孟玉樓。說起來，這大概是西門慶的女人中讀者評分最高，爭議最少的一位。 孟玉樓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夫家、娘家的親戚也大都以經(jīng)商為生。她與西門慶門第相當。當時西門慶也就是個商人，開個生藥鋪子，縣里有點勢力。 薛嫂為他倆做媒。先是夸富，孟氏
西門慶并不接話。 后又夸人：
這才可在西門慶心上。 孟玉樓嫁妝不差，西門慶嫁女兒的時候，陪嫁的床用的便是孟玉樓的拔步床。 孟玉樓的長相也不差，最美的應該是她的一雙大長腿。 西門慶的女人多，在床第間，他盛贊過潘金蓮的一雙金蓮，李瓶兒一身雪白皮膚。而孟玉樓則以一雙柔嫩修長的大腿被稱贊。 從木桶原理看，孟玉樓的各項板塊都達到了中上水平，沒有明顯短板，也沒有一枝獨秀的長板。 她的生存狀況也是這樣。 西門慶活著的時候，她受寵程度比不上潘金蓮和李瓶兒，淫器包和胡僧藥沒在孟玉樓身上施展，床第間總少了幾分肆意。不過也不失親昵和尊重。 在小妾中，她算是人緣最好的一位。雖說也有些醋意，但總體不失善心，照看過李瓶兒的兒子，給潘姥姥出過車錢，也調解過諸如西門慶與李瓶兒、吳月娘與潘金蓮等的沖突。西門慶病重的時候孟玉樓也許下逢七拜斗的愿心。 西門慶死后，孟玉樓的姻緣也因她那雙美腿而來。知縣的兒子李衙內(nèi)清明郊外看見吳月娘、孟玉樓一般打扮，便是“愛孟玉樓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找官媒陶媽媽上門提親。 后來又將當初做媒的薛嫂喚過來，一個是男方的媒人，一個是女方的媒人。 薛嫂兒當年固然做成了西門慶與孟玉樓的親事，可也沒少搗謊?？诳诼暵曊f西門慶要娶個管理家事的娘子，其實不過是“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兒”。 孟玉樓與李衙內(nèi)的親事，她也搗了不少漿糊。 當時孟玉樓37歲，李衙內(nèi)31歲，媒人怕年歲有差，婚事不諧，將孟玉樓的歲數(shù)改成了34歲?；楹蠓蚱薅鲪邸?jù)算命先生說他們會夫榮妻貴，白頭偕老，41歲生下一子。 算起來孟玉樓是西門慶女人中最幸運的一位了。 這種幸運大約是因為她是一位有邊界的好人。孟玉樓始終維持著有善心但又不軟弱可欺的狀態(tài)。在楊家如此，在西門慶家如此，在李家也如此。 楊家賣布，“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她主張整理。丈夫死后，她守寡一年多。改嫁得到了夫家長輩楊姑媽的一力支持，親事說得光明磊落，經(jīng)濟上也不吃虧。 薛婆的謊言，在張四勸她嫁給尚舉人做填房時，應該已經(jīng)看透。不過孟玉樓仍然選擇嫁給西門慶，完美地適應了自己良妾的身份。 她嫁給李衙內(nèi)后，雖說夫妻恩愛，可也曾對上通房玉簪兒和前來訛詐的陳經(jīng)濟，處理得可圈可點。該寬宏時寬宏，該果決時果決。 她的幸運不是僥幸。 四 孫雪娥 孫雪娥大概是西門慶的女人中最倒霉的一位了。 她是西門慶原配陳氏的陪嫁。潘金蓮進門的時候陳氏所生的西門大姐已經(jīng)十四五歲，吳月娘做填房也就三四年。孫雪娥的資歷是最老的。 對妾來說，老資格未必是什么好事。 對男主子來說，老資格意味著人老珠黃，恩情漸消，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對女主子來說，老資格說不定有些許礙眼舊怨。 “西門慶與他戴了髢髻，排行第四”，這是孫雪娥榮耀的頂點，也是她衰落的起點。 她既無錢財傍身，又無娘家扶持，床上也無過人風情，立身之處不過是精湛的廚藝和一點舊情分。 若能明哲保身也就罷了，偏偏對上了新寵潘金蓮與春梅，又卷入宋惠蓮事件中。地位一降再降。 西門慶死后，孫雪娥也未能獨善其身。 在陳經(jīng)濟與潘金蓮通奸引發(fā)一系列矛盾后，雪娥向月娘進言：
這進言對陳經(jīng)濟、潘金蓮的處置且不說，對西門大姐是真的無情了。她這主張正合了吳月娘的心意，或者說吳月娘正等著有人主動說出這番話。 陳經(jīng)濟極其狼狽地被趕走，一腔怨恨發(fā)泄到西門大姐身上。西門大姐最終自盡而亡。潘金蓮被賣，后被武松所殺。 孫雪娥自己也沒有什么好結局。她與宋惠蓮的丈夫來旺兒私奔。來旺姨媽屈姥姥的兒子偷了雪娥的錢財賭博被抓，連累她私逃失敗。吳月娘不愿領回她，她被當官變賣。昔日對手龐春梅已成為守備寵妾，買回去 “撮去髢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 后來春梅欲與陳經(jīng)濟通奸，嫌她礙事，將她再次發(fā)賣，并要求賣她為娼。 經(jīng)手發(fā)賣她的也是薛嫂兒，薛嫂兒倒是動了一點慈心，將她賣給一位山東賣棉花的客人潘五為妻。不想潘五是個水客，買她原是為了做妓。 雪娥只得學些樂器彈唱，倚門獻笑。后來被守備親隨張勝瞧中，長期包養(yǎng)。再后來張勝殺了陳經(jīng)濟，欲殺春梅而被李安制服。張勝被處死，那個依仗他勢力的地方惡霸劉二也被處死。 孫雪娥恐被連累，與西門大姐一樣，自盡而亡。 命運兜兜轉轉，到頭來也沒什么不同。 五 潘金蓮 潘金蓮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化中的蕩婦符號了。 這個女人是欲望的化身。她似乎永遠處在饑渴的狀態(tài)中，張大戶、武大且不必說。嫁給西門慶后，一般也勾搭琴童，陳經(jīng)濟。后來到王婆家，又與王婆的兒子王潮歡好。 及至武松出現(xiàn)，佯稱贖她回去過日子。她竟然也相信了。 這有點不可思議。 吳月娘一聽武松贖回潘金蓮就猜到是為復仇，為什么潘金蓮自己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她認為武松對她“舊心不改”， 她“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 武松對她真有舊心嗎？他為什么認為武松對她有舊心？ 世界對潘金蓮來說，似乎只是欲望的符號。與欲望相比，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莫說武大死了，便是武大還活著，潘金蓮也有把握讓武大服服帖帖。 在這一點上，潘金蓮與西門慶是極其相似的。 這個世界上有欲望解決不了的事情嗎？如果有，那就來更多的欲望。 潘金蓮是欲望的具象化，宛如深不可測的黑洞，即使死亡也不能驅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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