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話學(xué)修辭術(shù)》一書中,羅蘭·巴特不無調(diào)侃地指出:曼凱維奇的《愷撒大帝》(1953年,馬龍·白蘭度主演)的特點就是主要角色額頭上都有一綹醒目的劉海,「像小旗幟似的飄揚在他們的額前」。 《愷撒大帝》(1953) 這就是好萊塢化的羅馬人「混合著自以為是、美德和征服」的外化特征,實際上是美國佬的自我寫照。 該片的另一個特點是愷撒大帝總是肌肉緊繃、汗流滿面,這是愷撒時刻處在內(nèi)心交戰(zhàn)狀態(tài)的象征。 馬龍·白蘭度飾演的愷撒 在日后的《賓虛》、《埃及艷后》這些好萊塢攝制的古羅馬題材電影中,我們總能找到這套似曾相識的符碼,甚至在《角斗士》、《羅馬》這些新千年之后的片子中也能長盛不衰。 《賓虛》(1959) 羅蘭·巴特在提醒觀眾:鏡頭前的演員總被有意無意地被符碼化、象征化,看起來最表層的臉龐實際是具有深層意義的面具,承載著特殊的信息功能。 這讓我想起了八、九十年代之交那批同時躥紅的演員:姜文、葛優(yōu)、梁天、王志文,還有謝園,被時人冠之以「丑星」的稱號。90年的《電影藝術(shù)》上還有人撰文將其合稱為「姜謝現(xiàn)象」。與前輩影星相比,他們的臉是如此令人陌生,承載的文化意義也出現(xiàn)了巨大的斷裂。 謝園是這批影星中最難以符號化的。 謝園 說他是「丑星」實在有點冤枉,因為他的面部的線條缺乏鮮明的特征,乍看起來談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丑。但他偏高的顴骨使臉孔顯得瘦削,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剛剛結(jié)束不久的磨難歲月,而繃緊的嘴唇輪廓則暗示著平靜克制的外表下還有一個被時刻處在監(jiān)視下的自我處于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狀態(tài),只有從躁動不安的眼神中才能偶爾確認這個自我的存在。 《大喘氣》(1988) 因為戴著「雙重自我」的面具,謝園的面孔顯得難以捉摸,如果在強調(diào)透明的年代,難以捉摸本身就構(gòu)成了政治上的不可靠?!附x現(xiàn)象」之所以引起時人的熱議并不是因為姜文謝園像加西莫多那樣丑絕人寰,而是因為他們的形象和王朔筆下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主人公一樣,對于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來說構(gòu)成了難以歸類的陌生異質(zhì)。套用羅蘭·巴特的話來說,謝園這張貌似平平無奇的臉本身就意味著 「一個事件」。 1975年謝園考入北京電影學(xué)院,他的同班同學(xué)中有張豐毅、張鐵林、陳國星、沈丹萍,其貌不揚性格內(nèi)向的謝園在其中并不顯眼。北影畢業(yè)后,謝園在《新兵馬強》、《鄰居》等影片中出演了一些次要角色,他的第一個主要角色是王軍釗導(dǎo)演的《一個和八個》中的「奸細」。 《一個和八個》(1983) 張藝謀的攝影鏡頭從陶澤明、魏宗萬、謝園這些極具雕塑感的臉上依次掃過,演員的個性色彩變得模糊,一套新的象征美學(xué)初露頭角。這部影片標志著大陸「第五代」的導(dǎo)演的橫空出世,謝園的個人星路從一開始就與整個時代的轉(zhuǎn)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謝園那張混合著兩個靈魂的臉仿佛天生就是為「傷痕文學(xué)」而準備的,憑借主演《孩子王》中的老竿和《棋王》中的王一生,這張臉終于為全中國觀眾所熟知。 《孩子王》(1987) 兩部影片都改編自阿城的知青文學(xué),兩位主人都生性木訥,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落拓不羈,與身邊的大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們又都別有偏才:老竿誨人不倦、王一生棋藝精湛,都在艱苦的生存條件下頑強地實現(xiàn)了部分自我價值,可以說是戳中了千萬知識青年的心結(jié)。
謝園的表演精準地詮釋了這兩個角色刻板的外表與緊張的靈魂之間的對立,時時刻刻「收著」,越是到了「棋呆子」王一生與九位棋士車輪大戰(zhàn)的緊張關(guān)頭,謝園越是顯得如老僧入定般的木然。 對比香港版的《棋王》這一特點就顯得更加突出:港版的主演梁家輝同樣克制,但時不時會流露出徐克式夸張的肢體語言,反不如以靜制動的謝園更能準確地抓住一代人的集體PTSD心理。 《棋王》(1991) 憑借王一生這個角色,謝園摘得了第九屆金雞獎影帝的桂冠。 像老竿、王一生這類具有雙重自我色彩的角色最契合謝園的氣質(zhì),但這樣有豐富層次的角色可遇而不可求,走紅之后的謝園接演的角色延續(xù)了他的表象自我與內(nèi)在自我兩個路線:一類是《寡婦村》中的忍不住違背祖訓(xùn)與妻子私自圓房的阿泰,《上海一家人》中的老實懦弱的阿祥,將其人格面具中木訥克制的一面發(fā)揮到了極致。 《上海一家人》(1991) 另一類則是《大喘氣》中的走私彩電的「倒爺」丁健,犯罪驚悚片《瘋狂的代價》中的倒賣黃色書籍的小販李長偉,這類角色將謝園人格面具中叛逆的一面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但對謝園來說,這兩種角色都失之簡單,相當于僅發(fā)揮了他的一半潛力,「棋呆子」王一生仍是他個人表演的巔峰。 《瘋狂的代價》(1988) 在喜劇片《愛情傻瓜》中謝園干脆一人分飾兩個反差極大的角色:帶著愛人逃婚的陜北農(nóng)夫田喜和北京的大明星謝優(yōu)??上н@部電影的劇本具有嚴重缺陷,完全是九十年代對于「城市人」和「鄉(xiāng)下人」刻板印象大雜燴,雖然是為謝園量身定做的劇本,他卻并未能在其中貢獻出有深度的表演。 這一時期謝園出演的作品多為京味喜劇,如《愛情傻瓜》、《無人喝彩》、《高朋滿座》、《喜劇明星》等等。謝園也被當時的觀眾與葛優(yōu)、梁天并稱為「喜劇三劍客」,這批京味劇捧紅了一批演員,卻令身兼雙重氣質(zhì)的謝園顯得的有些迷失。 《無人喝彩》(1993) 在《高朋滿座》中他扮演的為鄰居打抱不平京城老炮兒,古道熱腸頗有點類似陳佩斯塑造的「二子」,但他的攻擊性太強,不如「二子」寬厚可愛;《無人喝彩》中與前妻藕斷絲連的丈夫莫名像《過把癮》中的王志文,卻缺少一點后者身上的詩人氣質(zhì),多幾分三心二意的渣男潛質(zhì)。謝園的可塑性很強,但在每一個方向上都不是最強的。倒是《天生膽小》里那個眼神陰郁、滿腹牢騷的刑滿釋放人員是他成名后貢獻的最踏實的角色。 《高朋滿座》(1991) 綜觀整個九十年代,謝園給觀眾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喜劇角色恐怕莫過于《我愛我家》中入室搶劫的農(nóng)民工寶財。這個角色倒是和王一生、老竿有些相通,都是落魄的底層人物,只不過寶財是一個更加小丑化的版本。 《我愛我家》(1993) 闖入老傅家后,寶財因直觀地感受到物質(zhì)的巨大落差而處處流露出畏縮卑微,精神上卻又自視甚高,這讓謝園的雙重氣質(zhì)再次有了發(fā)揮得余地,只是這一次從他木訥的外表下迸發(fā)出來的是鋌而走險的犯罪沖動。 《我愛我家》(1993) 在情景喜劇《一手托兩家》第8集中,謝園再次客串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民間「發(fā)明家」,已經(jīng)好幾個月都吃不上一頓飽飯了卻幻想著搞出驚天動地的偉大發(fā)明。 《一手托兩家》(2000) 陳寶國飾演的中介公司老板譏諷地告誡自己的年輕員工:「你們要有察言觀色的能力,有的客戶素質(zhì)都低成那樣了還說自己是搞高科技發(fā)明的——你看他那模樣,像高科技嗎?」 隨著中國城市化的提速,來自農(nóng)村懷才不遇、不甘于命運的海量底層迅速地從富含詩性的正面形象變成了現(xiàn)實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而且越是懷才不遇越危險。對于以飾演知青成名的謝園來說這實在是有點諷刺。 時代變了,「傷痕文學(xué)」不再被人問津,干嘛去主動戳破傷口呢?新經(jīng)濟體制發(fā)揮出強大的整合能力,將一度陌生的面具重新歸類就位。謝園就像是失去了棲息地的猛獸,適合他的角色漸漸只剩下了在城鄉(xiāng)之間流竄的可疑人士。 今天「喜劇三劍客」早已風(fēng)流云散,葛優(yōu)依舊是國內(nèi)身價最高的男演員之一,梁天謝園卻早已淡出一線演員的行列。梁天下海從商,謝園回歸教壇,固然是很多個人選擇和偶然因素疊加的結(jié)果,可是誰又能說這其中沒有某種宿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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