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甲戌：寶玉謁北靜王辭對神色，方露出本來面目，迥非在閨閣中之形景。
北靜王問玉上字果驗(yàn)否，政老對以未曾試過，是隱卻多少捕風(fēng)捉影閑文。
北靜王論聰明伶俐，又年幼時為溺愛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語。
鳳姐中火，寫紡線村姑，是寶玉閑花野景一得情趣。
鳳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卻是為凈虛鉆營鳳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秦、智幽情，忽寫寶、秦事云：“不知算何賬目，未見真切，不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是不落套中，且省卻多少累贅筆墨。昔安南國使有題一丈紅句云：“五尺墻頭遮不得，留將一半與人看。”】
【王希廉：寫鄉(xiāng)村女子紡紗等事，直伏巧姐終身。
鐵檻寺化作水月，巳由堅固而變虛浮，水月變?yōu)轲z頭，愈變愈下矣。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也。
凈虛說倒像府里沒手段，深得激將法。三姑六婆真可畏哉！
來旺是鳳姐鷹犬，于此回點(diǎn)眼。
鳳姐一生舞弊作孽，不可勝言。若逐事細(xì)說，冗雜瑣煩；若一概不敘，又似虛枉。故就鐵檻寺弄權(quán)及后文尢二姐事最惡最險者細(xì)寫原委以包括諸惡孽。
秦鐘與智能偷情及與寶玉茍且情事，是夭亡根據(jù)。妙在一是明寫，一是暗寫。】
【張新之：此第十五回矣。以前每回皆如題語，上下分?jǐn)ⅲ薪换ヌ?；有倒裝處，未見有題無文如此回者。夫鳳姐弄權(quán)，因凈虛而攪張李之訟，乃饅頭庵事，何嘗在鐵檻寺？乃上半回云“弄權(quán)鐵橙寺”，醉語耶？睡語耶？磁不知饅頭庵即是鐵檻寺。寫一弄權(quán)之鳳姐，則凡為鳳姐者，無不送入饅頭矣。寫一鐵檻寺，則凡送大殯而入鐵檻寺者，亦無不送入饅頭矣。何必既到饅頭方弄權(quán)耶？
抑既到饅頭，又從何而更弄權(quán)耶？甚矣，鐵檻之限人也！
不出鐵檻，便是水月，便是饅頭，一而三，三而一也?？春笪?/font>“掀翻風(fēng)月案”以前，插女尼女道，以[至] （用）鳳姐吐血諸事跡可見。
此回局陣已開十七、八兩回之先，彼處目錄，亦用此法。
此回以寶玉起，以寶玉結(jié)，一在北靜王手裹，一在鳳姐枕邊。不能一串含珠，展轉(zhuǎn)通靈失落，雖有智能，適足自殺，為秦鍾者，當(dāng)知懼知悔知悟。
書中不得其死者九人，曰金釧、曰金鴛鸞、曰金桂、曰金哥、尤二姐則吞金，尤三姐飲劍，則亦金，在金居其大半，作者于金，有深痛焉。“弄權(quán)”一案，獨(dú)以金哥著名，殺人自殺，豈止為鳳姐、寶釵點(diǎn)悟！】
【姚燮：鳳姐因張家得銀三千兩，凈虛是引子；薔、蓉因賈瑞得銀一百兩，鳳姐是引子：前后遙遙對照。
智能對秦鐘云：“你想怎么樣？”秦鐘對寶玉云：“你要怎樣？”可知“怎么樣”三字，與“怎樣”二字，總是那一樣耳。紅？鳳姐在饅頭庵再住一天，不寫鳳姐要住，而寫秦鐘要住。秦鐘不好說自己要住，卸肩在寶玉；鳳姐不能說自己要住，亦卸肩在寶玉。一為凈虛，一為智能，皆是寶玉為之了結(jié)也。】
【戚回前：欲顯錚錚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緣。鯨卿些子風(fēng)流事，膽落魂銷已可憐。】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郡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注：tīng，腰帶的帶身。）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蹌（注：qiāng，形容行走合乎禮節(jié)。）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nèi)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發(fā)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diǎn)漆?！?/span>甲側(cè)：又換此一句，如見其形。】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薄?/span>靖本眉批：傷心筆。】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nèi)取了出來遞將過去。水溶細(xì)細(xì)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yàn)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彼芤幻鏄O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絳，親自與寶玉帶上，【甲側(cè)：鐘愛之至。】又?jǐn)y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yīng)。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庚眉：八字道盡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寫照。壬午春。】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甲側(cè)：妙極！開口便是西昆體，寶玉聞之，寧不刮目哉。】未可量也。”賈政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薄?/span>庚側(cè)：謙的得體。】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鐘愛極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眼，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xué)問可以不日進(jìn)矣。”賈政忙躬身答應(yīng)。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傖促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前日圣上親賜鹡鸰（注：《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焙笠蛞浴霸谠敝感值堋?/span>）香念珠【雍正九年御醫(yī)為迎合雍正帝香道養(yǎng)生之喜好，特精選中藥材配制成香珠獻(xiàn)之。雍正帝佩戴此珠后，發(fā)現(xiàn)其“幽香四溢、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氣爽、血脈通暢”，大喜之后就欽定其為皇族御飾并取《詩經(jīng)》中長壽神鳥——鹡鸰而命名為鹡鸰香念珠。自此以后清朝歷代皇帝均隨身佩戴各種形式的此品，并將其作為寶物恩賜于人。由于鹡鸰之名也蘊(yùn)含兄弟情深之意，皇帝在賞賜鹡鸰香念珠與某位臣子時亦有表示希望結(jié)交金蘭之好。己亥年孟夏，釣叟】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span>庚側(cè)：轉(zhuǎn)出沒調(diào)教。】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注：chén huán ，塵世；人世間。）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叩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注：xiān ér，運(yùn)載靈柩的車。）而進(jìn)也？”賈赦等見執(zhí)意不從，只得告切歡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庚側(cè)：有層次，好看煞。】方讓水溶回輿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記掛著寶玉，【甲側(cè)：千百件忙事內(nèi)不漏一絲。】【庚側(cè)：細(xì)心人自應(yīng)如是。】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qiáng)，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甲側(cè)：非此一句寶玉必不依，阿鳳真好才情。】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便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進(jìn)。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庚側(cè)：有氣有聲，有形有影。】離鳳姐車不遠(yuǎn)，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兵P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庚側(cè)：有次序。】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兵P姐聽了，便命歇歇再走。眾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寶玉在車內(nèi)急命請秦相公。那時秦鐘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鐘看時，只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后面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nèi)。早有家人將眾莊漢攆盡。那莊農(nóng)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回避，只得由他們?nèi)チ?。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shù)款段，豈有不愛看的？一時鳳姐進(jìn)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頑。凡莊農(nóng)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span>庚側(cè)：真，畢真！】寶玉一見了鍬、镢、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span>甲側(cè)：凡膏粱子弟，齊來著眼。】小廝在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span>甲側(cè)：也蓋因未見之故也。】寶玉聽了，因點(diǎn)頭嘆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秊榇艘??！薄?/span>甲側(cè)：聰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庚眉：寫玉兄正文總于此等處，作者良苦。壬午季春。】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么？”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zhuǎn)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庚側(cè)：天生地設(shè)之文。】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庚眉：一“忙”字，二“陪笑”字，寫玉兄是在女兒分上。壬午季春。】“我因?yàn)闆]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甲側(cè)：如聞其聲，見其形。】【庚側(cè)：三字如聞。】【蒙側(cè)：這丫頭是技癢，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損壞？寶玉此時一片心神，另有主張。】我紡與你瞧。”秦鐘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薄?/span>庚側(cè)：忙中閑筆；卻伏下文。】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甲側(cè)：的是寶玉性情之言。】【庚側(cè)：玉兄身分本心如此。】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庚眉：若說話，便不是《石頭記》中文字也。】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span>甲側(cè)：處處點(diǎn)“情”，又伏下一段后文。】只見鳳姐兒打發(fā)人來叫他兩個進(jìn)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土，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家下仆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yù)備下賞封，賞了那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并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nèi)中并沒有二丫頭?！?/span>庚側(cè)：妙在不見。】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yuǎn)，只見迎頭二丫頭懷里抱著他小兄弟，【庚側(cè)：妙在此時方見，錯綜之妙如此！】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甲側(cè)：四字有文章。人生離聚亦未嘗不如此也。】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shè)香壇。安靈于內(nèi)殿偏室之中，寶珠安于里寢室相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yīng)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吃飯而辭的，一應(yīng)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注：即下午2點(diǎn)50分左右。）方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時（注：謂正午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方散盡了。只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jìn)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王夫人無法，只得交與鳳姐便回來了。
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dāng)日修造，現(xiàn)今還是有香火地畝布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yù)備妥貼，【甲夾：大凡創(chuàng)業(yè)之人，無有不為子孫深謀至細(xì)。奈后輩仗一時之榮顯，猶為不足，另生枝葉，雖華麗過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嘆，爭及先人之常保其樸哉！近世浮華子弟齊來著眼。】好為送靈人口寄居。【甲側(cè)：祖宗為子孫之心細(xì)到如此！】【庚眉：《石頭記》總于沒要緊處閑三二筆，寫正文筋骨。看官當(dāng)用巨眼，不為被瞞過方好。壬午季春。】不想如今后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甲夾：所謂“源遠(yuǎn)水則濁，枝繁果則稀”。余為天下癡心祖宗為子孫謀千年業(yè)者痛哭。】有那家業(yè)艱難安分的，【甲側(cè)：妙在艱難就安分，富貴則不安分矣。】便住在這里了；有那上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span>甲側(cè)：真真辜負(fù)祖宗體貼子孫之心。】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皆權(quán)在鐵檻寺下榻，獨(dú)有鳳姐嫌不方便，【甲側(cè)：不用說，阿鳳自然不肯將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凈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鏡花水月也！己亥年孟夏，釣叟。】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yuǎn)。【甲夾：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笔谴艘?。故“不遠(yuǎn)”二字有文章。】
當(dāng)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yè)年邁多病，【甲側(cè)：伏一筆。】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鐘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水月庵，凈虛帶領(lǐng)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至凈室更衣凈手畢，因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凈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chǎn)了公子，【甲側(cè)：虛陪一個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為也。】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jīng)》，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鼻冂姷溃骸袄砟菛|西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薄?/span>甲側(cè)：補(bǔ)出前文未到處，細(xì)思秦鐘近日在榮府所為，可知矣！】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睂氂裥Φ溃骸坝袥]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鼻冂娦Φ溃骸斑@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睂氂竦溃骸拔医兴沟氖菬o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甲側(cè)：總作如是等奇語。】秦鐘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給我?！蹦侵悄軆鹤杂自跇s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鐘頑耍。他如今大了，漸知風(fēng)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fēng)流，【甲側(cè)：不愛寶玉，卻愛案鐘，亦是各有情孽。】那秦鐘也極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鐘笑說：“給我。”【甲側(cè)：如聞其聲。】寶玉叫：“給我！”智能兒抿著嘴笑道：“一碗茶也來爭，我難道手里有蜜！”【甲側(cè)：一語畢肖，如聞其語，觀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從何著想？】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diǎn)心。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坐一坐仍出來頑笑。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xù)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服侍小婢，老尼便趁機(jī)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事。老尼道：“阿彌陀佛！【甲側(cè)：開口稱佛，畢肖?？蓢@可笑！】只因當(dāng)日我先在長安縣內(nèi)善才庵【甲側(cè)：“才”字妙。】內(nèi)出家的時節(jié)，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甲側(cè)：俱從“財”一字上發(fā)出。】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jìn)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那李衙內(nèi)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zhí)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孩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span>甲夾：守備一聞便問，斷無此理。此必是張家懼府尹之勢，必先退定禮，守備方不從，或有之。此時老尼，只欲與張家完事，故將此言遮飾，以便退親，受張家之賄也。】那張家急了，【甲夾：如何便急了？話無頭緒。可知張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無頭緒之語，莫認(rèn)作者無頭緒。正是神處、奇處，摹一人，一人必到紙上活現(xiàn)。】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甲側(cè)：如何？的是張家要與府尹攀親！】我想如今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fā)一封書去，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愿。”【甲夾：壞極，妙極！若與府尹攀了親，何惜張財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甲側(cè)：五字是阿鳳心跡！】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兵P姐聽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薄?/span>庚側(cè)：口是心非，如聞已見。】凈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庚側(cè)：一嘆轉(zhuǎn)出多少至惡不畏之文來。】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diǎn)子手段也無有的一般。”【庚眉：閨閣營謀說事，往往被此等語惑了。】【老尼早已細(xì)諳鳳姐兒脾性！老謀深算，正所謂“請將不如激將”也！己亥年孟夏，釣叟。】鳳姐聽了這話，便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庚側(cè)：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嘆嘆！】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禁，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span>庚側(cè)：欺人太甚。】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span>庚眉：對如是之奸尼，阿鳳不得不如是語。】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甲側(cè)：阿鳳欺人如此。】老尼連忙答應(yīng)，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兵P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yīng)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jié)。”老尼道：“這點(diǎn)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fā)揮的?！?/span>蒙側(cè)：“若是奶奶”等語，陷害殺無窮英明豪烈者。譽(yù)而不喜，毀而不怒，或可逃此等術(shù)法。】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發(fā)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fā)受用了，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span>甲側(cè)：總寫阿鳳聰明中的癡人。】
誰想秦鐘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中，只見智能獨(dú)在房中洗茶碗，秦鐘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算什么！再這么我就叫喚了。”秦鐘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里?！敝悄艿溃骸澳阆?/span>怎么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yuǎn)水救不得近渴?！闭f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來?！?/span>庚側(cè)：小風(fēng)波事，亦在人意外。誰知為小秦伏線，大有根處。】【庚眉：實(shí)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庚辰批：又寫秦鐘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庚側(cè)：還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jìn)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撐不住笑了，【庚側(cè)：請掩卷細(xì)思此刻形景，真可噴飯。歷來風(fēng)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二人聽聲，方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身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喊起來?！毙叩闹悄艹煤诘嘏芰??！?/span>庚眉：若歷寫完，則不是《石頭記》文字了，壬午季春。】寶玉拉了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qiáng)？”【蒙側(cè)：請問此等光景，是強(qiáng)是順？一片兒女之態(tài)，自與凡常不同。細(xì)極，妙極！】秦鐘笑道：“好人，【庚側(cè)：前以二字稱智能，今又稱玉兄，看官細(xì)思。】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xì)細(xì)的算帳?！?/span>【此語大有意味！己亥年孟夏，釣叟。】一時寬衣要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zhàn)?。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span>甲夾：忽又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若通部中萬萬件細(xì)微之事懼備，《石頭記》真亦太覺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隱事，指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云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fā)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鐘戀著智能，調(diào)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甲側(cè)：一想便有許多的好處。真好阿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星半點(diǎn)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凈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甲側(cè)：世人只云一舉兩得，獨(dú)阿鳳一舉更添一。】便向?qū)氂竦溃?/font>“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明日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鳳姐便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jìn)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甲側(cè)：不細(xì)。】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xié)。那節(jié)度使名喚云光，久欠賈府之情，這一點(diǎn)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span>甲側(cè)：一語過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span>甲側(cè)：過至下回。】那秦鐘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xì)述，只得含淚而別。鳳姐又至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zhí)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派婦女相伴。后文再見。
【戚總評：請看作者寫勢利之情，亦必因激動；寫兒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謂細(xì)針密縫。其述說一段，言語形跡無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讀？】
【陳其泰：送殯是題面，不得不少為鋪敘，及到寺中，若復(fù)瑣述其事，更有何味。慧心人不寫本事，只寫閑事。蓋此回之本事，在此書則為閑文，而此回所敘之閑文，在此書則實(shí)為要事也。
智能者，鳳姐之影身也。（智而且能，非鳳姐而誰屬耶？）鳳姐在庵，得與秦鐘暢其所欲，且與寶玉同樂，此行真乃天假之緣。借智能作話頭，非用智能作牽頭也。
寶玉秦鐘，算何賬目，未見真切，存為疑案。妙絕妙絕。若說明反而無味矣。
鳳姐夕擁二俊，日進(jìn)三竿，快活極矣。然多欲所以致病，多財所以致禍，皆于此引起。金圣嘆評西廂曲云；你破工夫明日早些來，不知文者謂是要其來，知文者謂正是要其去也，此回明兒是一定要走的了，不知文者謂是要走，知文者謂正是要住下也。文心一樣入妙?！?/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