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和白匪的故事 

文/李曼     

黑妞和白匪不是兩個人，而是上世紀(jì)70年代初我家先后喂養(yǎng)的兩只雞。    

黑妞先到，白匪后生。黑妞是默默奉獻(xiàn)的功臣得以善終，白匪是耀武揚威的惡霸死于非命。黑白二雞的故事和命運就自然不同。

黑妞

黑妞很有些來頭，只比我二哥大三個月，據(jù)家母的說法，黑妞本來要脫生為人，做我二哥的童養(yǎng)媳，但不知犯了什么小錯，被閆王爺臨時改判來我家投胎為雞。當(dāng)然，家母的說法是以黑妞對我家的貢獻(xiàn)，以及與我二哥的感情為依據(jù)的。我二哥出生的時候，母親正受著水深火熱般的煎熬，白天被造反派批斗，母子分離，晚上二哥咂著母親的空乳頭餓得哇哇大哭。父親請回一頭羊媽媽做二哥的乳娘，到底乳娘比不上娘乳，二哥仍是黃皮寡瘦，常要把自己的小拳頭當(dāng)零食啃。幸好那時候黑妞已經(jīng)開始紅著臉下蛋了。                                    

黑妞是母雞里的勞模，產(chǎn)量多，個頭大，幾乎一天一個蛋。最奇特的是它產(chǎn)蛋的方式和神態(tài)也與眾雞不同。它下蛋不是在鋪好的草窩里，而是在我家大衣柜的柜頂。每次下蛋必先登堂入室，然后縱身躍上八仙桌，再從八仙桌飛上柜頂，不慌不忙地臥下，醞釀情緒。有人在時，還要用黑圓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人看。下完蛋，整理一下羽毛，跳到八仙桌上，又從八仙桌上跳回到地上，氣定神閑地邁著方步踱到院里，矜持驕傲地模樣儼然是剛從產(chǎn)房里出來的產(chǎn)婦。

黑妞前腳走，母親后腳就跟進(jìn)來，把熱乎乎的雞蛋蒸成蛋羹，喂進(jìn)二哥的嘴里。到我出生的時候，我也擁有了享用黑妞雞蛋的特權(quán)。再后來二哥上學(xué)了，懂事了，母親告訴他黑妞是和他同年的，而且他是吃著黑妞的蛋長大的，二哥就特別心疼黑妞，喂食的時候偏著黑妞，有空時捉蟲子給黑妞吃，甚至要參與黑妞與別的雞之間的糾紛。下雨天要把黑妞抱進(jìn)屋里，還要給黑妞“梳頭發(fā)”。母親說二哥“你真把它當(dāng)成你媳婦了”。

是啊，那時候一只勤于下蛋的雞在一家人的眼里哪能僅僅是一只雞呢？那是最高級別的信用社，最能解燃眉之急的活銀行，除了尊貴的客人、體弱的嬰兒、病人，誰舍得吃雞蛋呀。我記憶里吃得最香的雞蛋就是在那個年代一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們一家七口分吃的一小碟炒雞蛋。

平時積攢的雞蛋要換鹽換醋，換針頭線腦。積攢多了還能扯點小花布——那是母親給我們最大的誘惑和許諾。開學(xué)的時候雞蛋的作用是買書、買本子、交學(xué)費，更不用說看望病人走親戚了，哪里能少得了雞蛋的功勞。所以，主婦們常常在需用雞蛋的時候要猴急地摸雞屁股，雞難堪，人更做難。

那時候，一個家庭的大事小情幾乎都能用雞蛋解決。長期的生活經(jīng)驗使主婦們堅信：向當(dāng)家的男人伸手，不如摸雞屁股。雞蛋的堅挺遠(yuǎn)勝于今天的美元，如果哪位經(jīng)濟學(xué)家要給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人講高深莫測的“貨幣”知識，只消說貨幣就像雞蛋，我想他們對貨幣的理解會與經(jīng)濟學(xué)家一樣的深刻。

我們一家人正是懷著感恩之心，甚或崇敬的心情，懷念這樣一只被我們叫作黑妞的老母雞。八十年代初，我家的生活狀況好多了，黑妞也已是雞界里的垂垂老者。它陪伴我們度過了艱難的歲月，看著它烏黑油亮的羽毛變得零亂黯然，我們兄妹常抱它到柜頂臥臥，它一直喜歡在堂屋里徘徊，我們猜它一定很懷念年輕時的日子。

黑妞最終老死在柜頂，享年一十三歲。我們把它隆重地葬在了院里的杏樹下。從此，我們家失去了勤勤懇懇的“勞?！保僖惨姴坏剿焯旃耥斏蠉?、無私奉獻(xiàn)的影子了，留給我們的只有大衣柜頂上那個因黑妞常年累月地下蛋而臥成的一個淺淺的坑——那是黑妞的身形。

白匪

比起黑妞來，“白匪”——我家的一只公雞，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土匪和惡棍。

白匪長得高大威猛，一身雪白的羽毛，火紅的雞冠，每日里領(lǐng)著成群的妻妾，一副君臨天下的派頭，鄰居家的雞都怕它。單在雞群里胡作非為倒也罷了，可氣的是它連人也敢欺侮。

白匪常仗著它又尖又硬的彎刀一樣的嘴欺軟怕硬。哪只雞要是覓到點好吃的，得趕緊跑到它的視線外，如果讓它看到，不僅要搶走，還要被它狠狠地啄幾下。它還里外不分，主子它也敢欺。每當(dāng)母親給我手里塞點什么好吃的，總要叮囑我：就在我身邊吃，不許跑遠(yuǎn)了，小心白匪。

等到我上學(xué)了，白匪就更肆無忌憚了，它常在我上學(xué)放學(xué)必經(jīng)的門口圍追堵截，以至嚇得我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都跟做賊似的四處瞄，等確信白匪沒看到我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逃離，但往往白匪會幽靈一樣悄悄地從某個角落里竄出來，讓我汗毛豎立，魂飛魄散。我在前面瘋狂的奔逃，白匪拍著翅膀在后面死命的追趕，成了上演在我兒時惡夢中經(jīng)久不衰的鏡頭。

我都給嚇成這樣了，村里別的小孩子就更怵它了，所以常有大人領(lǐng)了小孩子來找母親投訴，母親幾次想把白匪就地正法，可終下不了手。

“惡人自有惡人磨”。白匪終于等到了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天。有一年冬天，快過年時，家里請來村里殺豬的劉屠夫給我家殺豬。不巧這劉屠夫得了口瘡，嘴巴腫得高高的，因為疼，嘴里不斷地“咝咝”得吸冷氣，不時要用一團臟帕子擦拭流出來的加膿帶血的東西。劉屠夫在擦嘴巴時，白匪以為劉屠夫吃什么好吃的，想從劉屠夫那兒口中奪食，雖然白匪平日里懼劉屠夫，但經(jīng)不住嘴讒，幾次躍躍欲試都被劉屠夫趕跑了。

殺完豬，母親以肉臊子面款待劉屠夫，不知是面太香還是嘴巴疼，反正劉屠夫吃面的唏溜聲引得我們兄妹都圍在他身邊。

白匪當(dāng)然也來了，第一次沒有得逞，第二次來的白匪似乎志在必得，趁劉屠夫沉醉在面香中不注意，白匪猛地一躍而起，又準(zhǔn)又狠地在劉屠夫的嘴唇上啄了一家伙，想把劉屠夫正含在嘴里的面條搶走。我們只聽得劉屠夫一聲殺豬般的嚎叫，嚇得趕緊閉上眼睛。待我們兄妹幾個睜開眼時，只見劉屠夫那雙宰殺了無數(shù)只豬的鐵扇般的手里正握著白匪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絞著、扭著，可憐的白匪（那會兒，我們真挺同情它）灰白的眼睛半閉半合，向我們投來微弱的光，那曾無法無天的尖嘴已悄然無聲了，有大滴大滴的鮮血滴在它一身潔白的羽毛上，那是劉屠夫嘴唇上流出來的。白匪就這樣生生地被劉屠夫給扭死了。

白匪當(dāng)然不會有黑妞那樣的待遇，燒了一鍋開水，我們歡天喜地的拔了它的毛，美美的開了一次葷，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雞。大姐用白匪尾巴上最大最長最漂亮的那些羽毛做了個雞毛毽，算是對它最后的紀(jì)念。

從此，母親就常拿黑妞和白匪來教育我們?nèi)绾巫鋈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