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喇叭響起了評彈劉天韻的“錢篤笤求雨”：這是有滋有味陪了老劉許多年的舊時聲音。

　　一壺碎月

　　經過南門，會有感動。

　　運河中航行的蘇杭班，現(xiàn)在因高速公路的發(fā)達，已經停運多年。但怎么也忘不了。

　　當年二哥響應號召，參加大西北建設到陜西，上世紀六十年代娶了浙江女人到了吳興善璉鎮(zhèn)。二哥一生在外地。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到浙江二哥處，住一周半月。多同二哥在一起，多看看二哥，也算修補親情舊棉襖。

　　去浙江吳興，要在蘇州南門輪船碼頭上船。先到浙江練市。上了岸，等開往吳興的小船。南門上船是早晨六點，到練市是中午十一點左右，上岸搭小船一個小時到吳興。

　　船航河上，水波蕩漾，旅客喝茶吹牛消磨時光。

　　這時船艙里的喇叭，開始輪番播放蘇州、上海、杭州戲曲。從蘇州開出的船播放蘇州評彈，先放幾只開篇。《杜十娘》是必定要放的，乘客很是惋惜杜十娘嫁了薄情郎。放蔣月泉經典開篇《夜探》，許多乘客會跟著唱。杭州方向過來的船往往播放紹興戲：“小別重逢梁山伯，他叫我三分歡喜七分悲?！毙U多小娘魚和老阿姨會輕聲和唱。你若在船上，感覺的是老百姓實實在在的生活。

　　有一年暑假，我去南門輪船碼頭旁家訪。南門商業(yè)大樓東邊一直走進去，找一位學生家長，才知道老劉就是開蘇杭班的老大。談談說說，增加了許多水上知識。他邀我隨他乘早班船游水天堂。我說我到二哥家練市上岸，他說好的。

　　南門碼頭上船，他叫一個助手陪我坐在靠窗第二排，長桌上放了水果、零食，我有點難為情，助手介紹蘇杭班大體情況。這時陸陸續(xù)續(xù)乘客攜男帶女從船尾進。等客人全

　　部上船，一聲哨子，船頭汽笛長鳴，船身微微搖晃，起錨。早霞在前方，吐著桔紅色，船兒機聲疊疊，不多功夫到了吳江松陵鎮(zhèn)。

　　船老大搭好跳板，結好纜繩。有上岸的旅客，也有下船旅客，還有上船下船的貨物在船頭運轉。輪船在河邊搖晃，?？恳豢嚏娮笥摇＿@是做小生意的機會：小販提籃托盤，漾著笑臉，賣香煙、小吃、當?shù)赝撂禺a。進船艙或曲腿在船舷買賣。船外船內很熱鬧，托盤里的粽子、團子、豬油糕、茶葉蛋和當?shù)赝廉a，待乘客挑選，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忙忙碌碌。等貨物裝卸完畢，旅客上下安頓好。船頭處鈴聲“丁零當啷”響幾聲。掌舵老大，又捏緊舵盤起航，輪船在微微蕩漾的河面上，天光河色中，朝著前方的碼頭行進。

　　到同里，這里碼頭大一點。船要多停一會。老劉從駕駛艙走來，給我一根香煙，說“唱曲的來了！”岸上下來一老一小兩人。男的是盲人搭著一小女孩的肩，男的拉胡琴，女的唱曲，有一本舊了的點曲單，讓旅客點唱，多半是越劇。如《梁?！肥讼嗨?、樓臺會，《紅樓夢》寶玉哭靈、紫鵑夜嘆。唱完曲兒，誰點誰討錢。一曲大約付一角。我不記得有人點評彈開篇。也許小娘魚不會唱評彈，因為我沒有看到過手抱琵琶的小娘魚。

　　沿岸村舍，景色如畫，船上賣唱小娘魚，嗲哩哩江南小曲的出現(xiàn)，增添了旅途的歡樂，活躍了船內氣氛。溫柔如綢面的蘇州段運河，溫馨如錦。老劉正好一根香煙抽完，扔煙頭入河，拍拍手掏了一角錢給老頭，對方千恩萬謝。老劉同我笑笑又去船頭駕駛艙。

　　我認識老劉后，跟他說船上放評彈開篇，總覺得零零散散，聽了靜不下心，也不煞癮，可以播放中篇評彈，每只中篇三檔書兩點一刻鐘，讓聽客順著路徑聽。我家有幾盒錄音帶，就借給他播放《描金鳳·老地?！?、《白蛇傳·大生堂》。老劉后來說，《老地?！贰洞笊谩罚v的都是蘇州故事，很受旅客歡迎。聽著評彈中篇，船上的氣氛安靜不少。

　　中途，船上有客飯供應，兩角錢一客，放在當時很通行的鋼精飯盒里，有蔬菜、豆腐、素雞還有一塊紅燒肉。記得是長方形的，蠻大蠻入味。我至今覺得奇怪，飯盒中的長塊紅燒肉，為什么記得那么牢？

　　老劉叫我坐到他駕駛艙旁邊看他駕駛。老劉說，開汽車在路上行駛蠻緊張的。駕駛河中輪船是另外的感覺，隨水波起伏，穩(wěn)篤篤。有對方輪船交會，按一下喇叭，以示打招呼，客客氣氣表示友好，一種路途暖意撲面而來。看他駕駛，我感覺到了，蘇杭班是老劉賴以生存的全部。船到練市，老劉特意過來給了我兩只烘山芋，在他南門家里我吃過兩只。上岸，我捏著暖暖的糯糯的烘山芋回頭，老劉知道我很開心。

　　船艙喇叭響起了評彈劉天韻的“錢篤笤求雨”。

　　這是有滋有味陪了老劉許多年的舊時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