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一壺美酒,飲完唐詩,醉倒在唐詩里就是一種幸福第13章 山水滿入懷(2)第14章 山水滿入懷(3)第15章 禪茶一味(1)第16章 禪茶一味(2)第17章 烈酒離歌(1)第18章 烈酒離歌(2)山水滿入懷(2)短暫一生何必去追求毫不相干的物欲與功名。當(dāng)一個人為了某種目的去追逐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一樣?xùn)|西的時候,是否想過物品會日漸消耗,人也會日漸衰老。除了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會慢慢的離開,甚至最后,連自己的生命也會離去。每個人都是一個孤零零的個體,孑然而來,孑然而走,只是這過程中會有一些人或事在生命的過往中來了又走。 陳子昂的孤獨(dú)是苦于沒有認(rèn)同,沒有稀世的知音,這種孤獨(dú)折磨了許許多多文人的心,這也是為何后人經(jīng)歷世代再讀起《登幽州臺歌》時,會喚起巨大的共鳴。不過陳子昂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沒有再去陳述自己所處的不幸遭遇,而是直接將這種孤獨(dú)感放置在茫茫天地間這個空曠時空里,至于遭遇讓后人自己去填充,這留白恰恰也證明,人類的孤獨(dú)之感無以安放。 孤獨(dú)地寫詩,孤獨(dú)地前行,這便是陳子昂,也是千千萬萬詩人的共同存在狀態(tài),王勃在它的《滕王閣序》中留下了相同的感慨: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無論是大唐還是前朝后代,詩人都是孤獨(dú)的,特別是那些鐘情于君主的詩人們。 有學(xué)者總結(jié)說:“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都是一些大孤獨(dú)者?!背跆浦袊霈F(xiàn)了個念天地悠悠的詩人陳子昂,19世紀(jì)西方出現(xiàn)了個孤寂寒冷的詩人濟(jì)慈。他說:“哦,孤獨(dú)!假若我必須和你\/同住,可別在這層疊的一片\/灰色建筑里,讓我們爬上山\/到大自然的觀測臺去。”所以,他的一生都在追逐愛情。因為他認(rèn)為,愛是兩個靈魂的緊緊依靠,只有這樣才能永遠(yuǎn)告別孤獨(dú)。但他窮盡短暫一生也沒有找到那個能與他靈魂相依的人。 同樣的體弱多病,同樣的知音難尋,陳子昂和濟(jì)慈都選擇了用詩來記錄人生的孤苦無依,濟(jì)慈用浪漫的筆調(diào)寫下了一首西方現(xiàn)代版的《登幽州臺歌》: 于是,在這寬廣的\/世界的堤岸上, 我一個人孤獨(dú)地站著,思索著,\/直到愛情和聲名都沉落為一片虛無。 濟(jì)慈《每當(dāng)我恐懼》節(jié)選 在糾結(jié)的過程中,有的人淪落了,他們同流合污、隨波逐流,因為他們懼怕孤獨(dú);而還有一些人在堅守,孤云野鶴般飄游。因為達(dá)不到永恒,就要繼續(x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流浪?!蔼?dú)愴然而涕下”是所有醉世獨(dú)醒的孤獨(dú)者最悲愴的狂歡。 孤獨(dú),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仕與隱的距離,用一生丈量:孟浩然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孟浩然《留別王侍御維》淺淺讀罷,這是唐詩中很尋常的一首告別詩,細(xì)細(xì)玩味,才發(fā)覺詩中透露著歸隱的意愿。這是孟浩然留下的眷戀,給友人王維,更給他偏愛的朝堂。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給相似的心靈帶來了很大認(rèn)同感,無論誰得不到認(rèn)可和欣賞想起這二句來,都會深深地認(rèn)同,或者想起自己的某段歲月來?!坝麑し疾萑ァ币痪渎冻隽硕四摺T娙碎_始有了歸隱的動機(jī),但又有些不舍,愿因就是“惜與故人違”。“知音世所稀”一語雙關(guān):既對好友王維表示難舍,也是暗中嘆息世上沒有慧眼看到我孟浩然的才華啊! 不如寂寞的守望,輕輕地掩上家園的柴扉。門,悄悄地關(guān)上了。 這一關(guān),關(guān)上了所有對入仕的希冀與鐘情。 出生于書香門第之家的孟浩然,中規(guī)中矩,考取功名吃朝廷俸祿是一家人都認(rèn)為理應(yīng)如此的事情,他自己也覺得應(yīng)該走這樣的路。但人到中年卻一直隱居在澗南,過著性情山水的生活,遲遲沒有參加科舉。 四十歲這年,孟浩然終于動身進(jìn)京趕考,這一路他結(jié)交了一批詩人賦詩作會,也因此名聲大噪。連當(dāng)時已為官員的王維、張九齡等詩人也著急想見一見這位才子。當(dāng)?shù)乜な仨n朝宗向眾高官宣揚(yáng)了孟浩然的才華,再和他約好時日與眾官員詩人相見。 約定的日子很快到了,這天,孟浩然正與一群朋友喝酒作詩,儼然忘記了和韓公的約定。有好心的人提醒他說,你與韓公有約在先,還是快去赴約以免怠慢了那些官員。孟浩然笑笑搖頭,舉杯飲盡一杯酒后說,我與大家一起已經(jīng)喝酒作詩好不快活,其他的事都先站在一邊吧!就這樣,一個求仕的機(jī)會在眼前溜掉了。事后,他自己并沒有半點(diǎn)后悔,不知是詩人對自己的才學(xué)十分自信,還是仕途在他心中真如過眼云煙。 雖然機(jī)會失去了,但是孟浩然還是有緣與王維結(jié)交,他們的友誼有增無減,二人并稱為唐詩里山水田園詩里的一對奪目雙子星。 不知是天遂人愿還是天妒英才。發(fā)榜這天,孟浩然信心百倍地去看榜,結(jié)果卻是名落孫山。原本在家隱居多年的孟浩然對功名本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這數(shù)月在京,能為詩文的大名聲已被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最后落個榜上無名,讓孟浩然心中憤憤不平,想上書給皇上又徘徊不定,矛盾的心緒之下,感慨良多,作下了一首不平詩: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中既有“不才明主棄”的不平不服,也真有了“南山歸敝廬”的歸隱之心。想來也真是讓人痛心:半生與世無爭,坐享山水的孤寂,臨老不想再讓家人失望也就此證明一下自己,卻失望而歸。希望越高,失望也越大。四十歲的孟浩然從未覺得自己有多老,而這一刻,他才看見自己已成白發(fā),歲月無多。 這樣的心情更加矛盾了:歲月相逼,再不入仕得功名,恐怕機(jī)會越來越少了;已生白發(fā),不如與世無爭,回歸南山,一個人月夜懷愁去罷了! 仕與隱,其實是困擾著古代知識分子一個最普遍的問題,幾乎所有文人都在心里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大多數(shù)人的歸隱是因為朝廷的昏庸或不同黨羽之間的排擠,而此時的孟浩然心里考量的卻是身與心不能同步的問題。 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边_(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而獨(dú)善其身的確是在亂世自保的好方法,歸隱的文人大多出于此目的而回歸田園,不是真的舍得放棄那一襲官袍。此時的孟浩然,進(jìn)與退之間,只有一步之遙,卻那么難以邁出。想找朋友傾訴,卻一不小心寫成了訣別詩,此詩一出,反倒堅定了歸隱的信念。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朝。隱逸是詩人特有的一種情懷,遁世之心背后的眷戀之情又有幾人得知。一面狂唱著“眾人皆醉我獨(dú)醒”,一面憂國憂君憂民。仕與隱的這條分岔口,往左是帝王的垂憐、同僚的排擠、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往右是空幽的山林、物我兩忘的和平、此生難以施展的抱負(fù)。這小小一步,難住了古今多少詩人志士的腿,讓他們在進(jìn)與退之間,舉棋不定,拖沓難行。 不知是詩人傷了歷史的心,還是歷史傷了詩人的心。孟浩然最終歸隱、王維也歸隱了,陶潛歸隱了。 從隱向仕是一種決心,并不是因為他難以抉擇,而是那一段漫長的經(jīng)過。 從仕向隱是一種跋涉,并不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而是過程的舉步維艱。 世人皆知歧路多彷徨,卻沒想到,進(jìn)與退之間的距離,這么近,那么遠(yuǎn)。這個決心,孟浩然下了四十年;這次跋涉,卻耗盡了他一生的時間。 門,是悄悄地掩上了,但心卻給那個地方留了一道縫,長長久久,不近不遠(yuǎn)。 人生有四枚無端: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錦瑟》此詩為李商隱緬懷過往,追憶往昔之作。 那時,他已年逾四十,卻依然孤身一人?;叵肭鞍肷囊稽c(diǎn)一滴,他不禁有感而發(fā),提筆寫下《錦瑟》,既是寫下了他心中的思念,亦是終結(jié)他對往日的思念。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悲苦不言而喻;雖名曰“錦瑟”,實則無題,僅以開篇二字命題,而非全篇主題;若拆開此詩,一字一句看,根本無法理解,但若從整體品讀,卻能找到共鳴,在精神上獲得慰藉。 《錦瑟》之美,在于“無端”二字。錦瑟無端,正如年華無端,感情無端,人生無端。無端可以是延伸到無限,也可以是極限到兩端。無端之美,在于從極致跌落,由完美變作缺憾。 李商隱的詩一向是亮麗華美的,宛如星河般璀璨,卻始終閃耀清冷的光芒,讓人只可遠(yuǎn)觀,不可近玩。李商隱的詩作多是一些詠詩懷物之作,比起李白、杜甫等人的意境深遠(yuǎn)李商隱的詩似乎單薄了一些。 可是想一想,他生在晚唐時期,與大唐盛世失之交臂,而自己又身處于牛李黨爭之中,滿腹才華卻終生郁郁不得志。眼睜睜的看著唐朝一步一步走向覆滅,錐心之痛,卻又無能為力挽回的感覺,只怕是李商隱心性淡薄,寄情于山水之間的根源了。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無題》這是李商隱難得的一首單純無題詩。所謂單純,就是沒有把具體的抽象化,沒有把簡單的復(fù)雜化。詩中的少女,完全符合典型東方女子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不僅天真爛漫,含蓄優(yōu)雅,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山水滿入懷(3)可在這十全十美的背后,卻掩不住少女懷春的悸動不安,渴望成年卻無可奈何,而只能“背面秋千泣春風(fēng)”了。八歲,十歲,十二歲,十四歲,十五歲……這的確是少女最美好的青蔥歲月,但又有誰不恐懼十五歲后無數(shù)省略了的年歲呢? 年輕的時候,女孩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低眉轉(zhuǎn)眼間,散發(fā)出的都是醉人的芬芳。她懵懂地以為年輪的指針就會定格在這一點(diǎn),所有美好的畫面都可以鎖進(jìn)記憶里。卻不知,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如花的容顏,似水的青春,美麗的愛情。該哭泣的,不是得不到的,而是已經(jīng)失去的。 年華之美,是謂無端。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fù)更相思。本是丁香樹,春條結(jié)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柳枝五首》《柳枝五首》看似首首詠柳,其實“柳枝”是李商隱的初戀。李商隱因兩篇文采極高的古文《才論》、《圣論》而被令狐楚(時任洛陽任太平軍節(jié)度使)賞識。令狐楚將李商隱聘為幕僚。 來到洛陽,李商隱在開拓了自己的新前程同時,也邂逅了他的初戀情人柳枝。這個女子,猶如洛陽牡丹,只消一眼,便在李商隱的心里,烙下了永難抹去的烙印。很快,他和柳枝墜入愛河,一個芳華正好,一個才情絕佳,正是才子佳人的絕配。原本以為愛情就可以這樣在浪漫中天長地久下去。豈料世事難測,兩年之后,柳枝被父母許配給當(dāng)時一位王侯。 柳枝沒敢為了愛情掙脫家庭的韁繩,她只有含淚順從。只是苦了李商隱,這段讓他傾其所有的愛情,就這樣無疾而終。而他與柳枝也注定只能相忘于江湖了。只是愛的那么深,哪是想忘就能忘記的。 窮盡一生,也許都未必能夠做到。李商隱才會寫下“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边@是李商隱對愛情的宣誓,雖然與柳枝有緣無份,今生無法牽手。但這人生最初的愛情,就好像是他生命中一顆晶瑩剔透的琥珀,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被雕琢的愈加珍貴。 愛情之美,是謂無端。 與柳枝經(jīng)歷了那段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李商隱開始追逐刺激而不需付出真情實感的情感游戲,他為每一個驚艷了他眼球的女子瘋狂。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斷地邂逅,不斷開始和結(jié)束。他已經(jīng)感到了身心疲憊。 原來,不投入真心的感情才最累人。此時,令狐楚再次出現(xiàn),就如同當(dāng)初他帶李商隱進(jìn)入人生的亮眼年華一樣,這次,他要給李商隱一個安穩(wěn)踏實的家。在令狐楚的做媒下,李商隱娶了女子王氏為妻。 王氏賢惠,卻讓李商隱毫無激情可言,夫妻二人聚少離多,婚姻生活可以用“乏味可陳”形容。值得安慰的是,王氏最終用自己的善良和長情,打動了李商隱那顆久久未再悸動的心。 他開始漸漸接納王氏,將她真正地看做是自己的妻子,幸福的生活已經(jīng)觸手可及。但不幸的是,李商隱再次與幸福擦肩而過。王氏染病,臥床不起,纏綿病榻不多時,就撇下李商隱,獨(dú)自離世。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春窗一覺風(fēng)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閨情》幸福在咫尺之時,自己未能珍惜;而今遠(yuǎn)在天涯,已是欲夠不能。從這首《閨情》中可以看出,絲毫不沾艷情,全無媚俗之感,而是妙趣橫生,內(nèi)涵豐富。經(jīng)歷了同床異夢的隔閡,好不容易才走向心心相印,結(jié)果卻就此陰陽兩隔。 良緣之美,是謂無端。 上蒼給了李商隱旁人無法擁有的才華,也給了他愛而不得、得而失之的缺憾人生。是否美好的事物注定無法長久,仕途的困阻重重,情路上的百般失意,李商隱在人生路上的不斷打擊之中,漸漸參透了世間之事確是不能完美。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登樂游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學(xué)會了用另一種心態(tài)去看世事的李商隱,終于明白了沒有什么會天長地久,但若放棄執(zhí)著,看什么都是細(xì)水長流。 命運(yùn)之美,最是無端。 十年布衣,興衰盡泡酒壇:羅隱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他滿腹經(jīng)綸,卻十試不第;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才華橫溢,卻無人賞識。 他敢說敢做,卻屢屢得罪權(quán)貴。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卻始終鐵骨錚錚寧折不彎。他是羅隱,一個末世英雄,在唐末一個風(fēng)雨如晦,滿目陰霾的時代,以詩作為匕首,刺痛各種不公事。 年紀(jì)輕輕便學(xué)富五車,羅隱考中舉人,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離開家鄉(xiāng)杭州,前往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在他看來,人生不過才剛剛開始,他的仕途正要大放異彩。就在羅隱做著一舉奪魁的美夢時,時局卻早已改變。 晚唐時期政治腐敗,朝廷上下已無人再為天下家國操心,人人都考慮的是自己的既得利益??婆e考試在唐末已經(jīng)不再是選賢取能的一項考試,而是官員們斂財?shù)墓ぞ摺?/p> 少不更事的羅隱,自覺滿腹才華,他筆走龍蛇答完考卷,信心滿滿地回到客棧等候中第的消息??墒撬葋淼膮s是落榜的噩耗。別說狀元,那紅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壓根就沒有羅隱二字。 還想要跌倒重來的羅隱在長安住了下來,他堅信下一次的考試能夠中第。為此他在備考的這一年間都停留在長安。羅隱不是到處游山玩水,就是結(jié)交朋友,以詩會友。很快,羅隱便在長安打出了名號。 不過卻不是美名,而是罵名。羅隱為人剛直,看不過眼的事情就要說,為此得罪了不少京城權(quán)貴。他們暗地里對羅隱十分惱恨,正巧羅隱第二次科考之后,他的試卷被唐昭宗看到了,覺得此人頗有才華,便想錄用。 可被羅隱得罪過的官員卻暗地使壞,他們拿出羅隱曾經(jīng)寫過的一首詩《華清宮詩》給唐昭宗看。 樓殿層層佳氣多,開元時節(jié)好笙歌。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華清宮詞》唐昭宗一看,這首詩暗含諷刺唐玄宗之意,有對皇家大不敬之意,便將羅隱的名字劃去。二次科考落榜,羅隱此時身上的傲氣已經(jīng)被磨損掉了大半,本以為自己才高八斗,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豈料這一兩年下來,自己壓根來進(jìn)入仕途的機(jī)會都沒有。想到這里,羅隱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蓖硖圃娙肆_隱就是這樣一個手握長虹,頭頂青天的勇士。他再接再厲,埋頭準(zhǔn)備了第三次的科考。 那年正好逢上天氣大旱,百姓沒有收成,各地出現(xiàn)了不少難民。唐昭宗對此束手無策,只能祈求于神靈,希望上蒼能憐他一番赤誠之心,降下大雨??上?,老天不肯幫他,雨水毫無落下的跡象。于是,唐昭宗再想辦法,他將科考試卷中加如了一道題目,就是問考生們?nèi)绾畏乐斡旰禐?zāi)害。羅隱看到這道題目,實事求是,將他的真實見解寫了下來。 他奉勸唐昭宗要未雨綢繆,勤政愛民,而不是祈求神靈,在試卷中,羅隱還提了幾條具有時效的建議。這本是一份很好的建議,但唐昭宗看后,龍顏大怒。他認(rèn)為羅隱是在質(zhì)疑他的能力,便再次將羅隱從花名冊上除名。就這樣,羅隱第三次科考,還是落榜了。 按說事不過三,既然已經(jīng)三次落榜,羅隱應(yīng)當(dāng)知難而退,天下之廣闊,并非只有一條仕途之路可以走。但羅隱偏偏就要第四次、第五次地進(jìn)行嘗試,以至于當(dāng)時的閱卷官員和監(jiān)考官員都認(rèn)識他,知道長安內(nèi)有這么一個“考瘋子”。 羅隱雖然名聲在外,無人不知,但卻始終未能遇上生命中的伯樂,一連考了十次,羅隱都未能及第。此時的羅隱早已是心力交瘁,十年光陰始終換不來一塊敲響仕途大門的敲門磚。 終于,羅隱絕望了。他夜夜買醉,想用酒精麻痹自己。一日,羅隱喝的酩酊大醉之時,偶遇到早年結(jié)識的一位妓女云英,云英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怎么還沒有脫白呢?” 唐朝規(guī)定,只有官宦人家才可以穿帶有顏色的衣服,普通百姓只能穿白色或者黑色的布衣,羅隱十年之前穿著布衣,而今依然布衣在身。云英的話令羅隱大受打擊,他無從發(fā)泄,只能繼續(xù)將自己泡在酒壇子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币髁T此詩,羅隱便離開了長安,終身未回,時年五十歲。 可是,比起落榜的痛苦,很快失去家國成為了羅隱心中更難抹去的傷痛。 黃巢起義后,唐朝陷入一片烽火連天之中,隱居的羅隱敏銳地感知到,山河即將不復(fù)存在了。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yīng)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帝幸蜀》站在歷史的廢墟上,羅隱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對把一朝一代的興亡歸究于一人一事的謬論提出質(zhì)疑。 對歷史的興廢枯榮,羅隱看得透徹??膳d廢有時,枯榮有時,人也力不從心,無力回天。于是,詩人心底那種對盛世王朝與大好江山興替變遷的無奈,對豐功偉業(yè)和榮華富貴滔滔流逝的感傷常常被牽引出來。 在這條路上會聆聽到他對“可憐高祖清平業(yè), 留與閑人作是非”的悲鳴,會目睹到他對“霸主兩亡時亦異,不知魂魄更歸無?”的哀悼,會感受到他對“君王忍把平陳業(yè),換取雷塘數(shù)畝田”的憤慨……終歸,他是對歷史公正嚴(yán)明,也是富有人情味的審判者。 禪茶一味(1)喧囂的人群背后,泡一壺清茗以安神,誦一段經(jīng)書以安寧。香茗是魄,悟道是魂,一縷茶香繞心轉(zhuǎn)。茶禪氤氳,從此不問塵世幾分。 詩是他的命,酒是詩的魂:李白李太白好酒,一襲青衫飄逸游于世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世人送他個“詩仙”的稱號。謫仙人嗜酒,小小一樽金杯里,盛下李青蓮多少心事多少愁!李白是個狂人,狂放不羈,自然也不畏權(quán)貴。從杜康以來那么多人沉溺酒中,但大都成了酒鬼,只有李白成了酒仙。李白既是酒仙,又是詩仙,他的詩歌中始終洋溢著濃郁的酒香。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jìn)酒》這首詩作于李白離開長安之后。不惑之年的太白應(yīng)詔往長安任翰林院院士。本為布衣的他卻讓唐明皇李隆基“降輦步行,親為調(diào)羹”,可見李白當(dāng)時的人氣。 連李隆基自己也感嘆這個李白不簡單。李白就是李白,朝堂的威嚴(yán)非但沒有讓他亦步亦趨,相反天子的接見讓這位仙人更加瀟灑,喝酒賞月寫詩,好不自在。酒喝多了,詩性大發(fā)之時,管他天上地下,楊玉環(huán)也被招呼來磨墨,高力士為他脫靴!恐怕喝再多的酒,也只有李白一人敢如此狂妄灑脫。 是的,之于李白,有什么值得畏懼的呢,大不了一走了之,仰天長笑倚劍天涯,任性的他就曾放語“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天真與浪漫的理想主義讓李白與朝堂的處事哲學(xué)背道而馳,最終與曾熱衷的政治理想漸行漸遠(yuǎn)。他以為李隆基好比漢武帝,于是便自比司馬相如。哪知道,這時的李隆基沉溺美色,執(zhí)政大權(quán)落入旁人手中,孤獨(dú)的李白受盡排擠。眼里揉不進(jìn)一粒沙的詩人怎能逆來順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于是,李白又醉了,這一醉不是累月卻是經(jīng)年。不甘束縛的他重又開始漂游的生活,在開封,他和好朋友對酒當(dāng)歌,寫出了這首千載不朽的《將進(jìn)酒》。詩中,岑夫子、丹丘生都是詩人的好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心中的憤慨不平也惟有此時才能毫無保留地流露。 黃河水一去無回,青絲如雪實難更改。詩的發(fā)端蕩氣回腸,帶出的卻是傷感的悲嘆。有人稱之為“巨人式的感傷”,頗有道理。 李白的獨(dú)特之處在于他沒有將這悲繼續(xù)太久,否則他就不是李白而成了李清照或秦觀。他筆鋒一轉(zhuǎn),縱情歡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金樽已滿,烈酒入腸,強(qiáng)烈的自負(fù)之感和懷才不遇受盡排擠之時運(yùn)讓心中的情感涌動多時噴薄而出,一聲“天生我才必有用”字如洪鐘,震驚了一代一代的詩人,直至今日仍余音繞梁。 歡愉是表面的,不遇的心越隱藏卻越欲蓋彌彰。“古來圣賢皆寂寞”是孤傲的李白為自己找的一個華美的借口,“唯有飲者留其名”是難能可貴的清醒的自我認(rèn)識,如若太白知道今日的他在史上確實因了他的酒與詩而留名,定要再痛飲三千杯了吧! 酣夢之時,盡管當(dāng)了“五花馬,千金裘”,什么功名什么金銀盡情舍了去,換錢買酒,愿“與爾同銷萬古愁”。何等曠達(dá)的心胸能放下世間誘人的種種,怕是也惟有太白不測的酒量方能容下這萬古愁情。 醒是一生,醉亦是一生。李白評價自己道:“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州”。離開酒就不是李白的詩了,詩中的酒也因李白而別有味道,酒、詩、李白早已融為一體,成為酣醉的一種狀態(tài),成就了李白,也輝煌了唐詩。與酒有著不解之緣的李白醉在酒壇中,醉在天地間。在長安供奉翰林期間的李白,雖說不上是春風(fēng)得意,卻也灑脫無拘,“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jī)。”酣醉于一種無拘無束,飄逸自由的風(fēng)味中,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將塵世的爾虞我詐泡在酒壇里一掃而空。 這和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精神頗為相似。李太白和酒神狄奧尼索斯都是少年精神的代表,他們身上永遠(yuǎn)閃著人類童年時期的天真浪漫和灑脫,借著酒的烈與甘,樂觀不羈地回歸自己的精神家園。不同的是,酒神是神,飲酒作樂再無悵惘;而酒仙是人,終要受世間羈絆,酒入愁腸化為傳世詩篇。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在宣州謝朓樓上,李白終于醒著一回。昨日之日是無數(shù)個棄他而去之日,那些逝去之日無可挽留,而所要面對的仍是無數(shù)不知來者的今日。這兩句感慨讓人與五柳先生那句“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的意味深長讀起來有相同的蘊(yùn)味。人無法阻止水的流淌,抽刀斷水總是徒勞。也許在這一點(diǎn)上李煜更加聰明,他將滿懷愁緒投向東流的一江春水,沒有舉杯消愁也沒有抽刀斷水,但最終難逃厄運(yùn)。 李白是幸運(yùn)的,也是無奈的,他終于明白醉時之逃避酒醒后的憂愁加倍亂人心,而散發(fā)弄舟無所顧忌讓一切隨風(fēng)又頗有了蘇東坡“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fēng)雨也無情”的放縱與達(dá)觀。 太白的愁與寂寞無人能懂。他“像那有心填海的精衛(wèi)鳥一樣,雖有報國的熱忱,卻沒有施展的機(jī)會?!彼燥h渺俊逸的姿態(tài)展現(xiàn)給世人看,豪邁給世人看。惟有一壺壺濁酒能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靠近他血脈里的那一分天真和赤誠?!爱?dāng)他醉了的時候,是他最清醒的時候;他醒著的時候,卻是他最糊涂的時候”,郭沫若如是說。而酒終歸是助興的,但李白卻太投入,據(jù)說李白醉中撈月結(jié)果不幸落入水中,溺水而亡。 酒和詩、花和月、山和水,郁結(jié)與蕭散、失意與孤傲,成就了千古難就的一個李白。他嗜酒不是酗酒,他狂妄不是狂躁,他孤傲不是孤寂。詩是他的命,酒是詩的魂。仙人用一生酒杯泡出了自己的氣質(zhì)和哲學(xué):“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天地即愛酒,愛酒不愧天”。 醉與醒之間,隱與現(xiàn)之間,太多詩人在此長眠。縱使身處是非地,心可清如鏡臺:王維如若不是王維,唐詩的浩蕩卷帙上恐怕要少了淡然的一筆。就是這淡然一筆,勾勒出大唐的秀山青水,點(diǎn)染出心向菩提的禪境,暈拓出隱世幽獨(dú)的畫意詩情。 晚歲的王維厭倦半官半隱的生活,終歸南山。雖然沒有出家,但他過卻是地地道道的僧人生活。粗茶淡飯,樂好參禪。“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這哪里是居家,其實就是禪房的擺設(shè)。 大約三十歲時,王維的妻子便去世了,詩人亦不再娶,一生獨(dú)居。平日生活“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就這樣,不食塵味地獨(dú)自在他的世界里與佛親近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出鳥,時鳴春澗中。?王維《鳥鳴澗》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閑適的夜晚。靜謐的夜,使春山顯得格外清幽,桂花悄無聲息地敗落。詩人抬頭見東出的月亮剛剛驚起了山那邊層層飛鳥,潺潺的林中澗水還伴著時不時的幾聲鳥兒的啼鳴聲。 “人閑”、“夜靜”、“山空”,似一幅靜靜的山水靜夜圖,紛繁世界,獨(dú)取這一片空靜的天地來欣賞,是心境亦是王維的處境。然而,這“靜”卻又帶著生命的脈動,在空曠寧靜中,明月乍出,明明是視覺而非聽覺,卻“驚”出山鳥,明月千古復(fù)萬古,山鳥時鳴春澗中,恒古與時下連為一體,見心見性。 佛說:“世尊成道已,作是思惟,離欲靜寂,是為最勝。”王維正是在這山水中體味出靜與寂的妙諦,與佛家“心無所生,心無所動”的禪理暗暗契合卻不動聲色,他在山水中尋找空靜樂趣,在進(jìn)退之間找到了心靈安放的家園,于是最終放棄了亦官亦隱的生活,回歸真正的自然。他的詩也因此變得充滿禪的靜寂。 浩蕩開闊的盛唐氣象過去后,朝暉夕陰、花開花落的生死明滅感漸入詩人之心。彼時的王維把身心還給自然,持戒安禪,褐衣蔬食,遠(yuǎn)離世界的塵囂,他深知萬物緣起緣滅,四季更迭交替,自然之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暗藏明滅的禪機(jī)。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王維《山中》枝頭的芙蓉花靜靜地開又悄悄地落,空寂的山澗沒有人因它的綻放而贊美,也沒有人因它的凋零而感傷。中年喪妻、安史之亂對于臨老的王維,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有知遇之情的老友張九齡的被貶也讓他十分沮喪。唐朝開始進(jìn)入一段黑暗的時光,他感到自己正如這澗戶間孤獨(dú)開且落的芙蓉,搖曳生姿卻無人欣賞。 然而,遺憾之余,他似乎還略帶絲絲希望。他從佛家于寂滅處尋涅槃而得到啟發(fā),回到終南別業(yè),聽“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王維的詩,讀之微寒卻總是讓感官都為之震動?!吧街邪l(fā)紅萼”的敏銳視覺讓人似乎看見花在幽谷中靜靜生發(fā)的美態(tài);“山中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不得不讓人眼前出現(xiàn)一片翠綠欲滴的濕潤。一個“濕”字,光影交錯地將視覺轉(zhuǎn)化為動作,“紅葉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時下的翠足以抹殺所有蕭瑟,于空寂幽靜的山中體味他那獨(dú)有的靈動搖曳的心情。詩中詩人并沒有出現(xiàn),但卻因描繪這情景而具有存在感,細(xì)膩的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極富禪意的水墨畫,也難怪董其昌硬要把王維從當(dāng)時盛唐青綠山水繪畫主流中抽離,封王維為南宗始祖,這也是王維本本始料所未及的。詩中的詩人仿佛“身心相離”,實質(zhì)上其創(chuàng)造的禪意世界正是一種“身心具在”和“身心具滅”的境界。 禪是一種人生哲學(xué),是一種心靈的存在方式。 在繁華仕宦的錦繡前程與詩意棲居的心靈的凈土間,所有文人似乎都面臨兩難的選擇。 詩作有所不同,但人生的真諦卻大抵相同的蘇軾,就曾對王維的詩大加贊賞。想必,蘇軾應(yīng)是與王維有著相似的心性,所以才寫出同樣禪意濃郁的詩來: 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云煙,山耶云耶遠(yuǎn)莫知,煙空云散山依然。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蘇軾《書王定國所藏?zé)熃B嶂圖》節(jié)選這一天,被貶黃州的蘇軾剛剛領(lǐng)了月俸,和每次一樣他又要盤算著要把俸祿分成三十份,每天花一份才能裹腹,想到自己漫漫人生路途坎坷,不由得遠(yuǎn)望層巒疊嶂如翠綠的浮云??囱矍斑@片景色生發(fā)出幾屢哀愁,到底是山遠(yuǎn)還是云遠(yuǎn)誰能知道呢?煙消云散了,山還是那座山。他看見水畔的丹楓翻鴉、松葉上的落雪,又想到此時的自己,不由得感嘆到:人世間浮云一散,處處皆是桃花園。 禪茶一味(2)想必是前世有約,才讓王維和蘇軾這兩位才子隔了時空卻有驚人相似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世哲學(xué)。難怪蘇軾在《書摩詰藍(lán)田煙雨圖》中即對王維的詩贊不絕口:“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倍K軾的這兩首詩無疑是王維的余音,云霧繚繞中,水依然,山依然;氤氳之中感慨世事無常,心游于玄冥,一花一葉皆天堂,讓內(nèi)心澄沏的地方就是桃花源。 細(xì)細(xì)品來,王維與蘇軾的詩又各自不同:王維詩將心置于山水之中,一絲一縷化為繞指柔,眼到之處開出圣潔蓮花;而蘇軾詩將心游于山水之外,幾經(jīng)輪轉(zhuǎn)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身已在菩提樹下打坐多年。 寒鳥的孤影打翻了一彎殘月,暮色覆蓋了云煙,多少事,都成空。王維與蘇軾這二位不同時代的詩人,卻都用寫意的方式,描繪了他們心中的孤單、定義了禪。他們都是寂寞的,他們縱情于山水間,只不過為了寄托無處安放的信仰,他們都是達(dá)觀的,無情的山水帶給他們的是生命的微弱律動,這微小的動感體悟出的禪趣,便使他們縱在出與入的夾縫中粉身碎骨也了無遺憾。 歷代詩人的園林里,在參禪中得到時人生感悟的又何止這二位詩人呢?無論是“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的歐陽修,還是“栽培剪伐須勒力,花易凋零草易生”的蘇舜欽,亦或是半僧半俗的賈島,他們都將無法改變的命運(yùn)融入詩境,而這詩境又真真切切是他們的處境。 參禪之心非人人可有,而詩卻是古往今來文人失意時的慰藉。禪思詩境讓這些詩人的孤寂得以解脫,即便無人欣賞,也可獨(dú)嗅暗香。在進(jìn)與退、官與隱的夾縫中,還有一種信仰可以堅守,縱使身處廟堂是非地,心亦可清明如鏡臺。 詩樂相逢聽心聲:韓愈 一首霓裳羽衣便律動了一個個不同的時代,經(jīng)久不衰。宮商角徵羽,幾個簡單的音符便可以演奏出或婉轉(zhuǎn)鶯啼或洪鐘大呂,深情處催促人落淚,振奮處又讓人情緒高昂,音樂就是有這般深達(dá)人心的力量。不分年紀(jì),沒有國籍,只要你愿意,音樂響起的時候,一起唱一起跳毫不費(fèi)力就可以融進(jìn)一個圈子。不禁要想,音樂,倒底是哪一點(diǎn)這樣迷人。 在唐代,有一位大詩人也愛音樂,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他“文起八代之衰”,晚年又當(dāng)吏部侍郎,是不折不扣的政客。但他也被一首琴曲所傾倒折服,并為此寫下了唐代描寫音樂的三篇著名詩歌中其中一首,他叫韓愈。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師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韓愈《聽穎師彈琴》這便是《聽穎師彈琴》了。歐陽修曾說這不是一首琴詩,而是一首琵琶詩,這些實在來不及去探究,就靜靜地品味這首琴曲和詩人的奇緣。 元和十一年,相傳有一個名叫穎的和尚,不遠(yuǎn)千里從印度來到中國,人們尊稱他為穎師。穎師的古琴不僅樣式與眾不同,而且彈奏出來音色也格外優(yōu)美。世間的琴師絕對不只穎師一個,但穎師憑借他精湛的技藝、別有韻味的演秦、豐富的曲目打動了世人,遠(yuǎn)近知名。 韓愈也慕名前來欣賞穎師彈琴。琴曲一開始,韓愈就被深深吸引。婉轉(zhuǎn)輕盈,細(xì)語喃喃,仿佛情人在耳邊傾訴彼此心里的愛慕之情,似一首婉轉(zhuǎn)的情詩,讓人身心愉悅。忽而,琴聲激昂高亢,像是沙場上戰(zhàn)士的廝殺,萬馬奔騰,剎時間刀劍齊鳴,場面異常慘烈。靈魂都在為之顫抖,好像自己也手持兵刃身在疆場。轉(zhuǎn)眼,琴聲又熱鬧起來,到處是鶯歌燕舞,百鳥齊鳴。中有一只鳳凰引亢高歌,百鳥朝圣,一片樂觀升平氣象。隨之,琴音激越地往上攀升,仿佛在攀登峭壁懸崖,一旁的詩人聽得心驚膽寒……聽到這里,詩人緊張得坐立不安,汗淚如雨,把衣襟都濕透了。 韓愈緊張至極時,不得不請求穎師中止彈奏:“在下雖然也生有一對耳朵,但是不懂音樂。但這次聽到先生彈奏,卻激動不能自已。您的演奏實在精湛,好像是把冰和炭火放在我的心房里一樣,冰火兩重,您要是再彈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本褪沁@樣一首詩,道盡詩人與音樂的奇妙之遇。 一首音樂能直達(dá)人心,必定是它某一點(diǎn)與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引起了共鳴。 時年,韓愈四十九,這一年便做了中書舍人,負(fù)責(zé)撰寫詔書。但因主張平定淮西而被宰相李逢吉所恨遭到低毀,不久就被降為太子右庶子。所以,當(dāng)穎師彈起這首曲子,舒緩的調(diào)子讓韓愈暫時忘卻了勾心斗角的朝堂之爭,一心回憶起自己的童提時代:耳鬢廝磨、兩小無猜,“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二句,仿佛喃喃細(xì)語,并時而夾著少年情事的互相嗔怪。有人說,成年以后心靈常常固執(zhí)地滯留在離童年不遠(yuǎn)的地方,在懷想和遙望。詩人聽琴伊始,沉入的是一種充滿溫馨的境界重溫往日舊夢。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琴聲突然變得昂揚(yáng)、豪邁,或許這時的抑揚(yáng)頓挫撞擊到韓愈的是他壯志凌云、舉步投向人生戰(zhàn)場的年代。那年,詩人只有十九歲,只身離開了僑居五六年的宣城,一人到京城長安“應(yīng)舉覓官”。“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多少往事如浮云一般過眼即逝,而自己仍如浮萍的命運(yùn)一般四處無依。想到這里,詩人惆悵不已,或許是因為緬懷起自己四考進(jìn)士以及登第后到處求官這一段長達(dá)八九年的歲月。 唐時應(yīng)舉的人,試前都托請朝廷要員向考官推薦。韓愈不想靠人脈走上仕途,亦無人代他吹噓揚(yáng)名,從貞元二年至貞元七年考了三次進(jìn)士都告失敗。貞元八年,韓愈從事古文寫作已為人知,并且有人舉薦,他第四次參加進(jìn)士考試終于獲得成功。 然而,在當(dāng)時的大唐,考取進(jìn)士并不等于有官可做,還要自己尋找門路。韓愈忍受譏笑,乃至侮辱,仍處處碰壁。到他考取進(jìn)士后的第四年,仍未覓得一官半職。這期間生活困窘,已經(jīng)到了“窮不自存”的地步,落魄到最后連他騎的一匹馬都賣掉了。 這是那一時代,沒有政治根基而又財產(chǎn)不足的知識分子難以擺脫的命運(yùn)。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琴聲轉(zhuǎn)為和暢、愉悅,百鳥群聚是一番樂景,所以音樂變得那么清雄、亢爽,詩人陶醉其中而又欣喜欲狂,或許此時他正在回憶與重溫多年來與一批志同道合的師生的相聚時光,有如一只只孤芳自賞“孤鳳凰”群聚一起,哀嗚不平。 這便是一首曲子使韓愈坐立不安的原因,因為一首曲子的背后會有一個與之相似的迭蕩起伏的一生。透過穎師的音樂,韓愈不知不覺地掉入了音樂的陷阱,穎師的琴迷惑了他,前半生的曲折經(jīng)歷,仿佛被高高低低的幾個音符道出了所有的心事,若他知道后人得知他的緊張,恐怕也會不從容了。 其實,聽者聽的是樂聲,亦是自己的心聲。 一詩一滋味,饞茶品人生:皎然 茶與酒一樣,都是唐詩里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它,詩中的滋味恐怕要失了大半。唐人的茶詩從皎然這里提升了一個境界,變得豁然開朗。喝茶也再不只是僅僅為了解渴、提神,而是變成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皎然將品茶分成了三個層次:滌昏寐、清我神、便得道。一般人喝茶常常只是前兩個層次,喝罷茶后神清氣爽便足矣。皎然卻不然,他在此之上又飛升得“道”,看破世間一切煩惱,而“茶道”一詞便是由此而來。 這里的“茶道”不是煮茶之道,也不是制茶之道,而是品茶的人生之道。皎然將茶看為世間罕知的清高之物,嘲笑陶潛等人飲酒的“糊涂”。此話雖說得有些自大,但細(xì)細(xì)想來的確有一些味道在里面。 飲酒,只能讓清楚的人沉醉,對世事看得更加模糊而淡忘本心;品茶,卻是讓沉醉的人清醒,擦亮心眼去看繁華世界。 皎然的詩讓人對他肅然起敬,也讓人對他的身世生出幾分好奇。 皎然乃唐代杰出詩僧,俗名謝清晝,是謝靈運(yùn)的十世孫。自幼博覽群書,薈集各家思想。中年后癡迷仙術(shù),但因修練仙術(shù)傷了身,從此皈依佛門。一個機(jī)緣,因茶與陸羽結(jié)下忘年之交,也讓皎然對茶的執(zhí)著更增進(jìn)一步。二人是詩友兼茶友,年長的皎然常常邀上好友,擺上素瓷雪色的茶具,取多年深藏的好水,泡一壺香茶,作一首即興的詩。 有時甚至并不說話,任香茗之氣繚繞過眼,氤氳出一片醇厚的恬淡。雖不多言,情誼卻也如這壺中的好茶,味道愈加深厚,各中滋味,“唯有丹丘得如此”。 這一茶一詩一友便是簡單的茶道了,從選茶、泡茶、品茶一系列的過程中,均需要細(xì)細(xì)參悟,方能領(lǐng)略茶之真味。 買茶,是買一斤還是一兩?當(dāng)然是一兩,因為只有一兩時,才會細(xì)細(xì)捏一小搓,慢慢品嘗,方顯其珍貴。泡茶是一次倒掉還是反復(fù)沖泡?當(dāng)然要反復(fù)沖泡,一次太濃嘗不出香味,太多次又太淡,失去了滋味。但至于到底沖幾次的茶才最香的,恐怕要因人而異了。 人生也是如此,擁有的少就更加珍惜,又如杯中三起三落的茶葉,浮沉難料才不枉此生。 正如林清玄所說:“每一片茶都是泡在壺里才能還原、才能溫潤、才有做為茶葉的生命意義;我們也一樣,要經(jīng)過許多歲月的凈化才能鍛煉我們的芬芳。” 茶詩的人性化,讓詩人品茶更添了幾份情趣。一詩一滋味,一茶一人生。每個人都有對茶的獨(dú)道領(lǐng)悟中,因此詩中也留下了異與皎然的不同的人生感悟。 張文規(guī)品茶“鳳肇尋春半醉回,仙峨進(jìn)水御簾開”,皮日休品茶“永相長思煮泉時,郡侯催發(fā)只憂遲”,白居易品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故晚唐詩人薛能說:“茶興復(fù)詩興,一甌還一吟?!?/p> 詩人的眼中,茶中有人生,茶中更有情。茶有情,水有情,茶水相融便是一場熱烈的友情,茶友恐怕是世間少有的純粹友情了??梢韵胂? 皎然與陸羽在終日清談中, 一定是促膝品茗。他們在品茗過程中也一定會具有共同的樂趣和愛好。 九日山僧院, 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 誰解助茶香。皎然《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九月,秋菊怒放,渴念茶香,詩僧皎然念友的心情也不亞于饞茶的心情。這一生當(dāng)中,若有一懂茶知己,真是人生一大幸事。陸羽是幸福的,因他遇上了皎然。 據(jù)說皎然對陸羽的感情甚是深厚, 經(jīng)常想念他。如果較長時間沒有舉行聚會的話, 皎然會親自跑去拜訪陸羽。如果恰巧陸羽外出, 沒見著人, 皎然就會非常懊惱,真是因茶動情。三毛說:“人生有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fēng)?!蹦敲答ㄈ皇遣皇菄L盡了生命之苦和友情之甜后方飄然乎遺于塵世,淡如微風(fēng)呢? 皎然飲茶,是將生命也浸入了茶水中,浮浮沉沉,卷曲收放。僧詩一生便有如茶葉,時而干浮杯面,時而大如夏花般在杯底綻放。濾去的是浮躁的思緒,沉淀的是清楚的思想。細(xì)味之,尋常人生活也是如此,不可能永遠(yuǎn)沸騰,縱然有千般熱鬧總會有一天歸于平靜,而能享受熱鬧過后的寂寞方成為一種境界。 以茶會友能在茶中得到了友情,也有人在品茶中收獲了苦澀,詩僧皎然用茶結(jié)交了一生的摯友,個中滋味寫入詩中,不為流傳只為助興。僧人尚此,常人無妨?三五個文人雅士聚集一起,閑云野鶴,不談?wù)?,只淡雅興,作詩酬唱。古今中外,那些自由的文人,正如這杯里的茶葉,上下翻轉(zhuǎn),哪怕最后終要倒入花土,也難得此生淋漓盡致。 烈酒離歌(1)為了家國理想。一群赤膽游子,古道衷腸、熱血邊疆。他們拋下淚與汗,拋下妻子的淚眼望穿,拋下母親的殷勤期盼。無人處,英雄獨(dú),自揮彈。罷了,便歸來,因為心戀故園。罷了,終要離去,還需保衛(wèi)家園。 烈酒喝罷,百丈寒冰亦豪情:岑參 多情自古傷離別,茶馬古道,關(guān)隘重重,離別時手難放,絕非是文人的附庸風(fēng)雅,只有經(jīng)歷過離別的人才有發(fā)言權(quán)。唐詩里的離別之情一半給了傷感,那么另一半定是給了豪邁。見慣了淚竹斑斑、錦書難托,縱然有萬般詩情,也逃不過那點(diǎn)兒女情長。然而大唐的邊塞詩中因有岑參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給離別帶來了一些豪爽和勁朗,而盛唐邊塞,也因為岑參的一支妙筆,多了些奇情。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然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hù)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黲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哪里有人煙,哪里就會有離別,邊塞也不例外。 岑參的一生,兩次出使邊塞,苦寒之地哪個血脈方剛的男人愿舍棄妻兒的溫暖駐守邊塞,除非他比一般人有更強(qiáng)烈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岑參正是如此。 祖父與堂父都曾做過宰相,父親也是朝廷大官,然而由于是非得罪了朝廷,岑參年幼時就已家道中落。許是為了重振家族,岑參義無返顧地走上了仕途。天寶八年,岑參毅然踏上了出使安西邊塞的路。這一走,就走到了天涯。邊地苦寒,大帳之內(nèi)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叱吣袃?,一起出?zhàn)一起慶功,岑參與封常清判官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別的時刻。這天,封常清奉命歸京,岑參冒著風(fēng)雪送好友回京。這是一幅極致的風(fēng)雪離別圖,什么惡劣的天氣在邊地都成為可能,八月的京城應(yīng)該的驕陽當(dāng)空,而這里卻風(fēng)雪交加,一片蒼茫。帳子的羅幕被冰雪打濕,裘皮大衣都難以御寒,角弓拉不開,鎧甲冰冷難以上身!岑參用他神奇的語言描繪了胡地八月飛雪的奇寒景。 帳內(nèi)岑參與封常清擺酒道別,“胡琴琵琶與羌笛”此時演奏的大概也是離別之曲。酒干了之后就要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大雪愈加緊了,只能送到這里。看著友人孤單的背影,漸漸地被大雪湮沒。“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一句不禁讓人想起那句“孤帆遠(yuǎn)帆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送友人往煙雨瀟瀟的揚(yáng)州,離別之情因那時那景而變得溫婉。岑參的“雪上空留馬行處”卻為這依依惜別的場景添上了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的悲壯與豪邁,縱使有百丈寒冰,這情這景怎不讓人羨慕和神往。 離別其實并不總需要眼淚。兩個心中有著相同遭際的人,不需太多言語,分別甚至是一件躊躇滿志的事情。正如一個相知多年的老友,當(dāng)遇到困難或重大打擊時,往往并不需要過多的勸慰,只要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足矣。離別也是如此。參軍的身份讓岑參的一生經(jīng)歷了超乎常人的離別,來來往往、人去樓空,“此地空留黃鶴樓”的物是人非讓這位軍人磨練得格外堅強(qiáng)。他不習(xí)慣淚涕漣漣,因為想念與不舍是另一種沉默的力量,岑參就是憑著這一股力量,送走了身邊一個又一個難以割舍的人。 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岑參的一生都在與人告別。與家人告別、與友人告別,與長安告別、與塞垣告別。軍人的告別方式是獨(dú)特的,一碗烈酒喝罷,跨上戰(zhàn)馬,馳騁沙場,飛沙走石都不怕。何必執(zhí)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一聲笑好過兩行淚,一壺酒溶了多少情,干杯朋友,來日方長,哪怕此生再難相見,前途漫漫定會另有知己。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二首》其一唐人送別詩大多纏綿凄惻,為數(shù)不多的慷慨豪情的作品中,高適寫得同樣大氣,讀起來一樣蕩氣回腸。 黃沙漫漫,又逢大雪降至,詩人送別著名的琴師董庭蘭,高適當(dāng)時不得志四處飄泊,心情無定,卻能寫下“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如此大氣的勸勉詩句,以開朗的胸襟把離別之情也染上了一縷祝福的色彩。 如果盛唐邊塞沒有了岑參和高適,恐怕唐詩就少了那根硬骨頭。 高適與岑參的詩常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較,正是因為詩中相似的豪情壯志。同樣是離別,二人也寫得那般默契,可謂是盛世知音。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只是,有人的把它流露出來。于是,才有了那么多委曲低徊的詩句;而還有一些人,給脆弱的心包裹上一層堅硬的外衣,他們展露給別人的永遠(yuǎn)是快樂。這并不是虛偽,而是他們總為別人想得太多,將那些不能言說的情緒只留給自己獨(dú)自品賞。 于是,在一句句離別的詩句中,看見的是詩人的豪情,看不見的是石頭外衣下一顆與常人無異的不舍之心。 法國19世紀(jì)著名詩人波德萊爾說: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不要把一個階段幻想得很好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結(jié)果那樣的生活只會充滿依賴我的心思不為誰而停留而心總要為誰而跳動離別,不過是為了下一次的相逢。詩人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動了一場情,這情可以是傷情,也可以是豪情。傷情的人馬蹄踟躇,對過去戀戀不舍;豪情的人用離別等待下一場相逢。 功名馬上,閨閣深鎖青春:王昌齡若不是唐詩中有這樣一類詩,丈夫遠(yuǎn)征、妻子苦等,似乎人們都不會想起有那樣一群女子,她們?yōu)榱苏煞蛑\得一官半職而將自己大好青春囚禁在閨閣中,親手將丈夫送走而后獨(dú)自等待。 若非十分珍貴,這世上恐怕沒有什么東西肯讓哪一個女子愿用自己的青春來交換。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怨》在唐代,王昌齡是頗受女子歡迎的詩人,不是因為他風(fēng)流倜儻,而是他的詩道出了多少閨閣中女子心中的怨恨和寂寞。 王昌齡邊塞詩寫得也很好,因為他身在開元天寶邊患紛擾的年代,深知邊地硝煙不斷,有多少胸懷大志的男兒奔赴疆場,賣命一場也不過是為了戰(zhàn)后能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有多少征人戍守邊地,就有多少良人在家中等待其歸來。 而那些春閨里的女子究竟要有多勇敢,才會一個人甘愿去等待。這樣的女子,在愛情里定有她們自己的堅持和勇氣,褪去華麗的詞句,他們的心靈單純而美好。 封建王朝里的女子們,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嫁一個好男人便是她們最大的榮光,丈夫富貴便是她們的富貴,丈夫的生命便是她們的生命。她們無欲無求,只盼望自己的夫婿能當(dāng)上當(dāng)官,自己連同兒女的一生也便衣食無憂了。這不能怪她們不獨(dú)立,三從四德的條框早已將她們的身心都釘在了閨閣之中,從此,丈夫的理想便成為她們的理想了。 這些,都被懂得征人苦和閨婦痛的王昌齡深深看在眼里。 他知道這樣的女子們縱有萬般無奈又怎肯向人訴說。所以,他決定替閨婦代筆,寫下她們心中深藏的痛。 閨閣中的女子“不知愁”,春日里濃妝艷抹登上翠樓。一個“不知愁”便得知這濃妝的婦人是個天真的女子,沒有太多的心思和顧慮才會不知道愁的滋味??墒牵鲩g巷口楊柳都已帶春色,心中突然涌起一絲懊悔,“悔叫夫婿覓封侯”。 讀罷此詩,心中定有疑慮:此女子對遠(yuǎn)方“覓封侯”的丈夫的思念未著一字。身在閨中的是青春活力天真的“少婦”,而非年老體衰的老嫗。如此看來,怎會沒有相思之情、離別之苦呢。 高適在寫征人與親人分離時曾經(jīng)就說:“鐵衣遠(yuǎn)戍辛勤久,玉著應(yīng)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碑惖叵鄳俚亩嘶ハ嗨枷胫橐缬谘员?,而李白在詩中也說:“戍客望邊色,思?xì)w多苦顏。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 這樣一來,王昌齡的詩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了。 細(xì)細(xì)嚼來才發(fā)現(xiàn)別有一番味道,一個“悔”字道明這位春閨里的婦人心中,是相思而非“不知愁”,也是一個“悔”字,顯示出讓其丈夫“覓封侯”的婦人眼光的長遠(yuǎn)和善良的情懷。 也許,不要自己的丈夫去征戰(zhàn)尋官,安安生生地留在自己身邊,過粗茶淡飯的日子會使她更加幸福美滿,雖然生活可能困難一些,但愛的人在身邊一天,抵過穿金戴銀一千年。女人其實想要的只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就足矣,什么功名利祿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她們知道,對于男人來說,唯有加官進(jìn)爵才是能力的體現(xiàn),才能證明自己,功名權(quán)力在男人心中比女人更加重要。 所以,那么多女人寧肯犧牲自己的幸福,也要送男人踏上謀求功名的道路。盡管她們知道,此去一行,可能是永生的告別。太多的男人戰(zhàn)死沙場,即便有的活著回來,但功名上身,騎上高頭大馬之后,亦有男人忘記了為他等待和消耗著春春的發(fā)妻,嫌棄她們粗鄙年老另結(jié)新歡。 這樣看來,送走自己的男人將自己獨(dú)鎖閨閣中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寬容,那些以等待為代價換回的日子,也許是比等待更加難以面對。 也許王昌齡不忍讓這心懷大義的女子失望,為了安慰和鼓勵這大義和氣節(jié),他另作了一首詩,不知這結(jié)果是等待沒有被辜負(fù)還是只是勸慰: 白馬金鞍從武皇,族旗十萬宿長楊。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人建章。馳道楊花滿御溝,紅妝縵綰上青樓。金章紫緩千余騎,夫婿朝回初拜侯。王昌齡《青樓曲二首》在唐朝是“功名只向馬上取”的年代,幾乎跑出去覓封侯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只看女人情不情愿罷了。不情愿的也無他法,留是留不住的,情愿的便是識大體的,因為所有女子都知道,等待之后的將是怎樣一條不歸路。 烈酒離歌(2)王昌齡開元十五年中進(jìn)士,二十二年遷汜水尉,后被貶嶺南,二十八年北返為江寧丞,晚年被貶為龍標(biāo)尉,最終被濠州刺史所害。他在“覓封侯”這條路上走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他借女子之口寫下的閨怨之詩可能也是另一種“悔”。他似乎想借此告訴女子們,其實不必那么勇敢,不必那么識大體,撒一撒嬌,留住男人,不讓他們走上這一條道路或許誰都不會將這一生過得那么辛苦。 或許,可不可以,不那么勇敢。褪盡風(fēng)華,只是依然在彼岸守候。 不是家書,是鄉(xiāng)愁:張籍鄉(xiāng)愁,是生生不息的血脈。 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我東曰歸,我心西悲”的懷鄉(xiāng)愁腸。古往今來,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游子,無論他出身何時何地,都無法抹去流淌在血管里汩汩思念,因為故鄉(xiāng)是存在于世的憑證。 詩至大唐,特別是塞下邊疆詩人也有著同樣的鄉(xiāng)懷,“看君已做無家客,猶是逢人說故鄉(xiāng)”這點(diǎn)恐怕讓生于江南身在西北的張籍最有感慨。 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欲作家書意萬重。復(fù)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張籍《秋思》一個秋日傍晚,張籍飯后無事,前住友人家敘舊,敲了半晌無人應(yīng)答。一人站在門前,肅殺的秋風(fēng)帶來陣陣涼意,一群大雁正從天空中飛過,不禁想起自己客居洛陽,常年不歸。這大雁明年會回來,而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家鄉(xiāng)呢? 回到家中,千般委屈愁緒涌上心頭的張籍提起筆來欲寫一封家書,可是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寫起。詩人的腦海里,不斷涌現(xiàn)著當(dāng)年離別時的情景。那時年輕氣盛,與老母離別時竟頭也不回地走了,但不知這一別何時才能再見面。想到這里不覺淚如泉涌。終于寫罷書信,仔細(xì)地讀了數(shù)十遍,聽見窗外有打更人才發(fā)覺已是三更。 翌日,揣著信在門口等候捎信人。不知何時,街角傳來了馬蹄聲。“來了,來了!”張籍心里激動萬分,顫抖著將家書遞與他手上,送信人接了書信辭了他轉(zhuǎn)身離去時,卻聽見身后傳來顫巍巍一聲:“且慢……讓我再看一眼吧!” 蕭殺的秋風(fēng)吹煞了多少揮手的離人,難怪悲秋之情常常于此時油然而生。也許正是因為這個詩人寄信的故事,讓這首《秋思》在千古思鄉(xiāng)的詩作中顯得格外真誠感動。 張籍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從小坐在小橋船塢旁聽江南采蓮歌長大,在動亂的中唐,已與突厥不遠(yuǎn)、身在洛陽孤城深巷的他常常觸景傷情,不能自已?!跋鏂|行人長嘆息,十年離家歸未得?!彼娺^了太多戰(zhàn)亂逃亡,塞下百姓疾苦,太懂送老和離別,太了解什么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惫枢l(xiāng)在他的心中,是一曲不能吹響的夢。 家書太輕,承載不了這么深沉的思念;家書又太重,說多了又怕驚了這夢。于是,便有了“復(fù)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萬般糾結(jié)和遲重。 思鄉(xiāng),怎一個愁字了得。如果說張籍還不算地道的邊塞詩人,那么岑參應(yīng)該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個。盛唐的邊塞和山水,后世再莫能及。寫出“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雄奇氣象的岑參卻有著和張籍一樣的情懷,這也是他的《逢入京使》常用來和《秋思》比較的原因。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岑參《逢入京使》邊地的思鄉(xiāng)是無望的思鄉(xiāng),前路未卜,不知?dú)w期。有時候,連傳遞書信都變得十分艱難,就只有通過口信給家人帶去平安的信息。 天寶八年,岑參第一次赴西域,充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府書記。告別了在長安的家人,躍馬踏上漫漫征途。一路走一路東望,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感情只有那些曾揮手家園的人才能體會。他把淚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連雙袖也像雙眼一樣濕潤。途中驚喜遇到入京的人,立馬敘談,無奈這一次沒有紙筆,岑參只能空憑其捎聲口信,向家人道個平安。 質(zhì)樸的語言沒有任何修飾,惦念之情悠然蔓延。 思念是相互的。念故鄉(xiāng)的時候,故鄉(xiāng)的人也在念你。 如果說游子的腳步讓人思念,那么征夫的行程就是讓人茶飯難咽,生死都不知的未來,一聲平安恐是最好的定心丹。岑節(jié)度一句“憑君傳語報平安”讓多少空想的思念立刻汗顏,他曾自我表白:“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倍啻斡H赴西域的堅強(qiáng)漢子在邊塞縱使再豪邁慷慨,夜深帳燈下,也難免有此柔腸。難怪后世贊到:“人人有此事,從來不曾寫出,后人蹈襲不得。所以可久?!?/p> 故鄉(xiāng)就是水田里悠悠晃晃的老牛、殘陽落在堤上的倒影。故鄉(xiāng)的一切都似被下了咒語般讓人魂牽夢繞,掛肚牽腸。故鄉(xiāng)在詩人心里更像一個姑娘,只要她一句呼喚也要回到她身旁。 邊地男兒無法與家人長相守,家國難兩全,也只能獨(dú)自把各中滋味咽回心底。日里“千騎卷平岡”當(dāng)是不可將這愁緒帶入沙場,夜里也是一場征程:每當(dāng)月升高空,會有千萬顆同樣的心奔向不同的地方。 于是也就有了那首引起天涯羈旅無數(shù)共鳴的《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笨芍{蘭筆下娓娓訴出的軍旅鄉(xiāng)情,又寄給誰呢? 隔了一世又一世,鄉(xiāng)愁只不過是添了些滄桑,卻依舊在搏動。在詩人的詩句中跳動著,講述著鋒火連三月里牽掛。 大唐那些戍邊的將士和詩人們聽了這話句,或可安眠。 風(fēng)雪夜歸人:劉長卿唐代大歷年間,詩人劉長卿的一首著名的五言絕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隆冬季節(jié)、天寒地凍,惡劣的天氣里將要發(fā)生怎樣的故事,就在這里慢慢展開了: 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大歷時期,是一個噩夢連連讓人不得不憂傷的時代。早年的劉長卿就讀于嵩陽書院屢試不第,長期功名無成。直到十多歲才中第,好不容易入仕的詩人,又逢安史之亂。唐肅宗時,任監(jiān)察御史、長洲縣尉,貶嶺南南巴尉。唐代宗時歷任轉(zhuǎn)運(yùn)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轉(zhuǎn)運(yùn)留后,被誣再貶。與大唐眾多詩人一樣,劉長卿在仕途上很不得志,屢屢被貶謫。一生命運(yùn)坎坷的詩人還曾因人誣告貪污,兩次被捕入獄。 大歷二年,抱著一線希望的劉長卿復(fù)入長安求官,但最終徒勞而返,在當(dāng)時他也一個狂妄詩人,持才傲物,蔑視權(quán)貴。他對自己的才華非常自負(fù),每次寫詩落款從不寫姓,只寫“長卿”二字,自認(rèn)為天下無人不識劉長卿。現(xiàn)實的冷酷無疑是當(dāng)頭棒喝敲醒了劉長卿,他隨后扁舟南下,漂泊湘間。為了生計與前途,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拋妻別子,奔走于權(quán)貴勢要門下。劉長卿開始為了一個落腳之處奔波,在一個風(fēng)雪之夜,他成了一個尋找歸宿的浪人。 乍讀此詩,以為不過是一首平常的山水詩,細(xì)味之時卻大不然。劉長卿大概也是一位細(xì)致的國畫大家,描繪了一幅暮色蒼茫、天寒地凍的雪中求宿圖。詩先從大處著筆,“日暮蒼山遠(yuǎn)”是整幅圖的底色:暮色沉沉,遠(yuǎn)山層層。接著筆鋒拉近,中景“天寒白屋貧”開始出現(xiàn)了活動的小范圍,貧屋被大雪覆蓋成了一片雪白,一派荒涼孤寂之景。不由得想起了“雞聲茅店夜,人跡板橋霜”,一屋孤屋獨(dú)矗茫茫雪景中,似“獨(dú)釣寒江雪”里的一葉孤舟。 日暮也是年華漸暮,天寒地寒也是人寒,山遠(yuǎn)路遠(yuǎn)也是人遠(yuǎn)、心遠(yuǎn),屋貧人貧也是心貧、氣貧。詩人意高筆減,到底是憂寄天下的失望,是仕途不順的惆悵還是看穿一切的曠達(dá)?劉長卿還未給出答案。“柴門聞犬吠”以無聲襯有聲,仿佛讓人透過隱隱的犬吠聲看見一個孤單的身影穿過層層密林歸來,背后空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一副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景象。這首詩也因其渾然一體,詩畫合一,被唐代的汝詢稱為“凄絕千古”。 就這樣宦游漂泊,浪跡天涯,人和心一直在路上,不知何時是歸期。于是便有了這首雪中孤寂的歸人圖。 盡管對于“歸”的到底是誰,眾說紛紜,但詩卻滿載了一個漂泊者浮沉上下、思?xì)w難遇的凄寒。劉長卿孤零零地在大唐的飛雪中尋找著。他的一生若是一次旅程,那么貧屋是他借宿之處還是最后的歸所無人得知。 也罷,就讓詩人當(dāng)一個不被打擾的旅人,借旅途撫慰心靈,一山一樹一雪一屋都是風(fēng)情。 如果不是經(jīng)過那么多的尋找,劉長卿甚至更多的詩人又怎會到達(dá)“最深的內(nèi)殿”,若不是用一生來完成的這次旅行,又怎么能在風(fēng)雪之夜渴望作一個安穩(wěn)靜好的歸人。只是因為親歷動蕩,家園被浩洗一空,被貶、量移甚至入獄,一次一次不情愿的歸附,使劉長卿更加渴望有一處屬于他的歸宿,哪怕這歸宿并不只屬于他一個人: 蕭條獨(dú)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漢騎營。古木蒼蒼離亂后,幾家同住一孤城。劉長卿《新息道中作》沒關(guān)系,就算“幾家同住一孤城”也不必哀傷。 其實,每一個人都是暮色降臨時渴望歸去,逢雨雪時求宿心切的旅人,人生路上難免“風(fēng)雪”,難免苦痛。疲憊不堪、無助脆弱時,都向往一個永遠(yuǎn)棲止之地。然而,這樣的“歸宿”在塵世間可遇而不可求。 人生路上,出發(fā)與到達(dá)之間,唯有靈魂短暫的借住處卻很難找到長久的“歸宿”。只要活著,就要一直在路上。不管情愿與否,每一個人都注定是匆匆出發(fā)又匆匆到達(dá)的旅人。只是這途中會有大大小小的站臺,懷著“風(fēng)雪夜歸人”的希望和夢想,不停地???,又失望地離開,總覺得下一站就是終點(diǎn),可終究策馬揚(yáng)鞭踏上征程。但是稍作停留后又發(fā)覺,不是不肯放心去依靠,便是留宿人不肯收留。于是,天亮之后,背上行李重新啟程。 如此反復(fù),永無歸期。 正如《吉檀迦利》中,泰戈爾所說:我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是很長的。天剛破曉,我就驅(qū)車起行,穿遍廣漠的世界,在許多星球之上,留下轍痕。 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yuǎn),最簡單的單調(diào),需要最艱苦的練習(xí)。 旅客要在每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nèi)殿。 恐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有詩,還有相似的經(jīng)歷和理想的世界,來安慰失落的心。 在理想的世界中,除了“風(fēng)雪夜歸人”還有“戴月荷鋤歸”、“日暮醉酒歸”甚至“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衰颯的大唐之風(fēng),將一個劉長卿送進(jìn)風(fēng)雪夜中、送上旅程,千千萬萬人文人志士各自動身,將自已打扮成了然無掛牽的旅人。這便是旅行的意義了。而在此之前,他們會一直走去尋找那個可以寄放靈魂的地方。 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yuǎn)馬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