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作者:張金鳳《光明日報》( 2019年05月03日 07版) 【流光碎影】 水缸是蹲守在歲月深處的一眼泉,一生開口,滋養(yǎng)著屋檐下的生命。 水缸是歲月深處的一串音符,偶爾在落雨的時節(jié),秋風吹起的時節(jié)被彈奏,那個腰身粗大的水缸,串起的是故鄉(xiāng)的溫暖往事。 水缸穩(wěn)坐在灶房里,離灶臺很近,高粱秸釘的蓋子,守住一缸清澈甘甜的秘密。一個葫蘆瓢擱在缸沿邊,隨時聽候調遣。掀開水缸蓋子,水瓢蕩開平靜的水面,嘩啦一聲舀起水,水從水缸里起身,抬腳就進了鍋灶。那水是甜的,是菜園邊的甜水井里的水,每天乘坐母親的水桶,攀著母親的擔杖鉤子在水缸里安家。 水缸記不清肚腹里盛過多少擔水,就像母親記不清自己挑了多少年水一樣。在娘家,她體恤姥爺年邁、小舅力薄,早早把擔杖橫在自己肩膀上;在婆家,她進門8個月就送父親去參軍,替父親把井臺到水缸的距離一步步丈量。 母親是最親近水缸的人。清晨,她在我們的睡夢里就出門挑水,一對洋鐵水桶咯吱咯吱唱著,漸漸遠去?;貋淼臅r候是無聲的,那是沉甸甸的水桶墜壓著擔杖鉤子,沉重的壓力使它們忘記了調皮和歌唱。唯一的聲響是母親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是水桶落地輕微的鈍響和倒水進水缸時巨大的嘩啦聲。單是聽水入缸的聲音我們也能判斷出,缸里還需要母親挑幾擔水才能滿。水缸空洞的時候,水聲響亮,水花甚至跳躍著喧嘩著,而水缸里水越多,響聲就越微小。一個鄉(xiāng)下孩子,過早地從犄角旮旯鍋碗瓢盆里獲得了生存的智慧。 我在半夢半醒里就恨那水缸,你怎么那么能喝水呢,害得母親天不明就去挑水,一直要挑五擔水才停下?lián)取2皇撬棕澙?,是我們太能消耗,我們消耗著父親的汗水,母親的操勞,一天天吮著父母的脂膏長大。 那口曾經被我怨恨的老缸是深褐色的,安放在灶屋的西北角,有一頂蓋墊遮蓋著。那頂蓋墊至關重要,每一次取水之后必須立即蓋好,如果我們哪一次取水之后忘了蓋,會被母親嚴厲訓教。她虔誠地守護著一缸水的清澈,擔心屋頂的落灰以及蜘蛛、壁虎、草鞋底等所有農家土屋里會有的東西污染了一缸甜水。日子可以粗茶淡飯,但是水必須清澈無塵。這是母親的信條。 大水缸里的水是從村北的甜水井里挑來的,去得早水就更清冽。在干旱的日子里,井里水位低,易渾濁,或者是農忙時趕著要出工,這時候,她常常是天不亮就挑滿了一缸的水。只有一早把水缸裝滿,母親的心才踏實。父親在外上班,一家人過日子的譜氣都在母親的水桶里、水缸里。 有時候,水缸里還有半缸水,母親也還是抄起擔杖去挑水,她說,今天天氣好,指不定明天下不下雨,要是吃空了水缸還得踩著雨雪去挑水,這也會沒譜氣。她還說:“窮灶門,富水缸。”就是說灶門前的柴火要少,水缸里的水要滿。燒火做飯時,母親總是把灶前剩余的草拿出去,然后將那些碎草連同土渣掃在一起,用小锨板推到灶口里燒掉。我學燒火,免不了有火竄出來燃著灶前柴草的時候,在我驚叫時,母親抄起水瓢,只需一瓢水就把火熄滅了。 每天早晨,我們尚在朦朧的夢境里,母親已挑滿了一缸水開始做飯,伴隨著柴草的煙味,縷縷飯香彌漫開來。 我們五口之家的水缸原先只能盛兩擔水,母親用水總是算算計計,晚上刷碗的時候,常常要把水缸歪一下,刮凈最后一瓢。那時候除了一家?guī)卓谌说牟褪常€要喂豬飲雞,澆幾棵花,一院子開口的不開口的都要水喝,最后干脆換成一個能盛五擔水的大水缸,自從換了水缸,家里就再也沒有用干水的時候。只是,母親的負擔更重了。 水再甜再干凈母親也要定期清洗水缸。她將水缸底的水舀進干凈的菜盆里,缸里還剩下少許水,于是把水缸歪過來幾近放倒,將身子探進里面,用一把專門清理水缸的炊帚蘸著水掃水缸。洗過一遍,她仔細將有些渾濁的水清理出來,再舀進干凈水,如此洗刷三便,才把水缸歸位,抄起擔杖去挑水。 一口水缸是一戶人家的井,是一戶人家的命脈源泉。誰離得開水?一碗水,一碗粥,家有多大的水缸,這家就有多大的度量,這家的人就有多大的擔當。 母親對水缸有嚴格的律條,我們平時不能隨意去碰它,甚至不要隨意去掀開它的蓋子。母親說,一缸水是一家人的奶水,只能敬畏,不容隨意,只有做飯的人才有權利動用水瓢去水缸里舀水。母親曾經手把手教我舀水:“熥飯的時候,用水瓢舀一平瓢水就足夠,再多了就浪費。如果是冬天,炕上需要多一些火力,你就用兩瓢水,下餃子的時候用四瓢水,一家五口人的餃子,還要有足夠的餃子湯?!薄盁罪埵O碌牧镥佀??”“用來喂豬。淘米洗菜蒸饃熬粥,哪一樣都依靠水缸?!蹦赣H站在水缸前,教給我的是嚴密的“日子兵法”。 母親教我用水瓢親近水缸,也讓我從一個懵懂的學生娃開始走進煙火日子。水缸的壁很厚,是帶著釉鎧甲的粗陶。只有這樣的敦厚腰身,才供養(yǎng)得起鄉(xiāng)下人的艱澀日子。水缸里的水每天倒進去、舀出來,一日日單調地重復著,但鄉(xiāng)下人的日子卻不是一成不變的。那些被水滋養(yǎng)的孩子從滿地爬到上樹掏鳥,再到背著書包去學堂。他們沒有學到一首贊美水缸的古詩,卻會在放學回來后,面對水缸前忙碌的母親,安靜地看一會兒。他們和水缸一樣沉默,但是一樣懂得母親。 水缸前忙碌的母親,總是放下水瓢摸起菜刀,添完柴禾拉動風箱,撂下燒火棍子,拾起炒菜鏟子,然而風不刮,磨不轉,母親的汗滴里,日子也常常被絆住。她拾起那把很鈍的菜刀皺皺眉頭,然后忽地掀起水缸蓋,照著寬大的缸沿霍霍地磨起來。左右一趟,那刀刃就鋒利了,母親的眉頭也就展開了,菜板上那吱吱悠悠的慢板就變成了急促的快板。 那口替換下來的小水缸在院子里聽差,每天也必被裝滿水,那水是從西洼地的大井挑的,雖然也是甜井水,但是滋味比不上后井甘甜,通常不用它做飯,而用來洗涮和喂豬澆花。盛夏,我們故意把小水缸的蓋掀掉,讓那半大缸水曬得溫熱,吃完晚飯后,母親就舀小水缸里的水洗澡。下雨的時候,家里的器皿都很忙碌,水桶、菜盆都在屋檐下接雨水,水滿了,父親就戴著斗笠披著雨衣,將水倒進小水缸。母親特別喜歡小水缸里的雨水,總是用它洗刷物品,說這樣的水特別下灰。 小水缸走到冬天就完成了在院子里聽差的使命,北方的冬天,水缸放在院子里是能被凍破的。它被刷凈存放在雜物間。后來,日子寬裕了,父母會在秋天買一些小國光蘋果,用塑料布把小水缸鋪上,將國光蘋果裝滿一缸,然后扎好塑料布,將蘋果保鮮儲存,它成了我們冬天的蜜罐。 自來水普及之后,我家灶屋的水缸依舊沒有下崗,它安坐在水龍頭下,總是被放滿多半缸水。父親說:“水缸里有水心里才踏實,那自來水萬一不靈了呢。”攢下一囤糧食,蓄下一缸甜水,攢下些養(yǎng)老防災的錢,這是淳樸莊戶人的譜氣,這譜氣就是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的。 ?。ㄗ髡撸簭埥瘌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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