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林屋公子“文物里的早期中國”系列016：作冊令方彝

我們知道古代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追根溯源可以到《周禮》。但實際上，學(xué)者普遍認(rèn)為，公侯伯子男未必是周代現(xiàn)實的制度，而是《周禮》《禮記》的理想藍(lán)圖。最早提出五等爵的孟子說“其詳不可得聞也”，但又說“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看來，孟子所謂的五等爵是包括天子在內(nèi)的，而子男只算一等，這也和《周禮》有所不同。那么，在《孟子》之前的爵位又是怎么樣的呢？

我們從一件青銅器說起。

1929年在洛陽馬坡出土了一批青銅器，其中有“作冊令方彝”和“作冊令簋”兩種，大約是周成王、康王時期器物。“作冊”是器主的官職，他在王身邊負(fù)責(zé)冊命；“令”是他的名字。在“作冊令方彝”中提到“明公”受命率領(lǐng)“三事四方”的官員，其中包括“暨卿事寮、暨諸尹、暨里君、暨百工、暨諸侯：侯、甸、男”等，“明公”一般認(rèn)為是周公旦的次子君陳，或者是周公旦的長子魯侯伯禽。

這段銘文最有價值的就是“三事四方”的官員情況，而在《尚書·酒誥》也有類似的記載：“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越在內(nèi)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毒普a》是周公旦發(fā)布給衛(wèi)康叔的詔書，其中提及的是殷商的政治制度。另外在《尚書·康王之誥》也說“庶邦侯、甸、男、衛(wèi)”。整體來看，殷商的職官分為內(nèi)服和外服，其中外服就是在外服事的職官，包括侯、甸、男等，而周初繼承了殷商制度。

侯服、男服，足以讓我們眼前一亮，它們與侯爵、男爵是否有關(guān)系？

作冊令方彝

讓我們看甲骨文。卜辭中有“某侯”“田（甸）某”“某任（男）”“某衛(wèi)”“犬某”“某牧”的記載，這些侯、甸、男、衛(wèi)、犬、牧表示的都是他們的外服身份。其中“侯”本義是箭靶子“射侯”，引申為軍事長官；“甸”是“田，治田入谷”，代表糧食輸送；“男”是“任，任王事”，“衛(wèi)”是“為王捍衛(wèi)”，都代表軍事職能；“犬”則是負(fù)責(zé)田獵；“牧”是負(fù)責(zé)“畜牧”。這些外服職官一方面是商王的下屬，另一方面又是半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體，類似周代“諸侯”。

可以發(fā)現(xiàn)，商代甲骨文和周初金文一致，侯、男表示的都是服制，而卻沒有公、伯、子。公、伯、子在甲骨文中又是什么呢？

“公”本義大概是長者，卜辭里多指商王的旁系先祖，如“勺歲于多公”；“伯”本義大概是頭，引申為老大、首領(lǐng)，卜辭里多指方國首領(lǐng)，如“執(zhí)三邦伯于父丁”；“子”本義是兒子，引申為商人貴族，卜辭里有“某子”“子某”?？梢姡?、伯、子具有強烈的親屬稱謂色彩，引申為不同的貴族身份，和代表服事的侯、甸、男并非一個序列。另外說一下“君”，卜辭里也有“多君”，大概就是“多尹”，指的是內(nèi)服百官的首長，也引申為貴族首領(lǐng)。

西周時期，商代外服的“犬”“牧”等已經(jīng)不見了，但“侯”“甸”“男”保留了下來，代表諸侯的三個等級。而“公”則轉(zhuǎn)換成了尊者生稱，一種是位高權(quán)重的王室卿士，一種是國君的通稱，包括敬稱、自稱、死稱等。因為周“伯”取代了商“子”，所以兩者關(guān)系進(jìn)行互換，內(nèi)服貴族多以“伯”稱，而殷商舊族多以“子”稱。當(dāng)然這只是一般規(guī)律，實際上，“伯”本義就是老大，子可以作為謙稱，那么也都能作為國君通稱。

西周地圖

到了春秋時期，霸主往往召開會盟，這時候諸侯就需要確定強弱和服事關(guān)系。在這樣的背景下，“公”“伯”“子”有了相對固定用法，而“甸”和較強的“男”被吸收入“伯”，從而形成“公侯伯子男”相對固定的稱呼。但破綻仍然存在，比如《左傳》說“鄭，伯男”“曹，伯甸”?？梢?，鄭原為男服、曹原為甸服，但在《春秋經(jīng)》里都被安排成“伯”了；而許、宿這些比較弱的“男”才仍然稱“男”，這就是為什么春秋的“男”顯得非常少的原因。

所以，“公侯伯子男”是春秋時會盟確定的稱呼，代表的是魯國的一種政治觀念。但是諸侯實力此消彼長，不可能由誰來制定一套制度。所以在春秋金文和《左傳》中，對諸侯的稱謂實際上是不確定的。最典型的就是楚、吳、越很早就稱王，而《春秋經(jīng)》卻仍然叫他們“子”。而 “伯”“子”也廣泛作為卿大夫尊稱使用，并非是諸侯的專屬。但是到戰(zhàn)國初年，孟子就把天子、公、侯、伯、子男列為周代五等爵，實為誤會。

所謂“爵”，本義就是青銅爵?！对娊?jīng)·大雅·桑柔》說“告爾憂恤，誨爾序爵”，大概在西周后期，爵就開始表示貴族的等級了。《左傳》說“無失班爵”，那么春秋也有爵位。這個爵位就是“命”。一般來說，天子冊封諸侯要賜命，比如《國語》周襄王賜晉文公“三命”，《左傳》晉襄公賜先且居“三命”、賜郤缺“一命”?！懊本褪撬麄兊牡燃墸n命所用的禮器就是“爵”。戰(zhàn)國的“二十等爵”和其一脈相承，表現(xiàn)的都是個人的等級。

《史記·夏本紀(jì)》的五服

這樣一來，我們就知道“五等爵”到底是如何被構(gòu)建的了。實際上，諸侯、大夫都有爵位，這個爵位就是人身性的“命”。但諸侯國沒有爵位，只有商周的“侯”“男”服制，以及春秋會盟形成的“公侯伯子男”現(xiàn)象。春秋末年服制解體后，到戰(zhàn)國就有了“五等爵”和“五服”的觀念，雖然有一定的歷史原型，但更多出于儒家的理想構(gòu)建，與甲骨文、金文、《左傳》的記載都是不符合的。

所謂“五服”，始見于《國語·周語》，說西周“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這與前述內(nèi)、外服制也是不符合的；《史記·夏本紀(jì)》將五服追溯到大禹時，并以每服為五百里距離；《周禮》則變成了國（王）、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要、荒的“九服”“九畿”了。地方以同心結(jié)構(gòu)為中央承擔(dān)不同的權(quán)利義務(wù)，這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qū)，都只可能是理想狀態(tài)，顯而易見，也是極不可靠的。

參考文獻(xiàn)：

傅斯年：《論所謂五等爵》

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p>

郭沫若：《周代彝銘中的社會史觀》

盧中陽：《商周指定服役制度研究》

魏芃：《西周春秋時期“五等爵稱”研究》

作者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出版著作《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jīng)全畫集》三種，作品散見于《國家人文歷史》、網(wǎng)易歷史頻道等紙刊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