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毛
夜色深深，我不過二十多歲，在燈下讀你的書。
你有時紛披著頭發(fā)，笑容燦爛，有時打著麻花辮，陽光明媚。你說“如何用人的智慧和勇氣，面對那不能逃避的苦難，活得泰然，便是光榮和價值最好的詮釋”。
困惑像這墨色洇染漸深的夜晚。沉重的命運旋轉(zhuǎn)著加注在你的身上，它們不是脆弱的飛蛾，一撲既亡，而是撒旦和上帝賭注下的約伯，總是要歷盡坎坷，證明了賭約，才可以重建世界。
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愛你的人一樣，我們疑惑那么堅強的你，為什么選擇了自殺作為結(jié)局？
你停在時光的掌心，說：來看看我的一生。
2
你打開的第一本是《我的快樂天堂》，你說那里有你的根，母親的故事里，寫著你出生的故事。戰(zhàn)亂之下，父親先行前往重慶安家，母親在上海獨自生下姐姐，而你是父母親團聚山城后的禮物。
青瓦木舍下，你專注的仰望院中的一顆蘋果樹。被吸引，不是因為它們是可口的食物，你問的是它們疼不疼？只這一句，便道盡你一生的博愛，也透出了你看向世界的視角和別人很不同。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父母帶你去了金陵，在南京的書房里，你邂逅了“三毛”。女傭蘭瑛的兒子常和你為了爭奪玩具打架，你就放手不爭，到二樓的圖書室與那個到處流浪的小孩為伴。你總說因為是家中的老二，夾在中間不被重視，其實第一次閱讀遇見流浪，也有些宿命的關(guān)系。你愛上了流浪的情懷，也便愛上了孤獨。
接下來，這間圖書室讓你遇見了你生命里最重要的愛情。哥哥的男同學(xué)，朝圣般的跪在明珠堂姐的膝前，你在墻壁的夾縫里羞紅了臉，也驚飛了一對小兒女的羞澀。情愛是如此，你不懂，命運蜻蜓點水般將你牽扯期間，是預(yù)示，也害了明珠姐姐的一生。
1948年年底，國民黨遷到臺灣，你們家族也隨之遷徙，唯獨明珠姐姐為了愛人不肯走。一別成永訣，她死在了文革的混亂里。明珠堂姐的悲聲就在這一間書房里永不消亡?！都t樓夢》里眾釵返金陵家亡人散，金陵成為了你的傷心地，再沒有回來。
3
臺灣的朱厝侖一間日式房子迎來了你。院子里的芙蓉花是你家的標志。
年紀不大，你被送到國民小學(xué)讀書，成長讓你的個性越來越明顯。你在放學(xué)的路上拾荒尋寶，并把它當成夢想。你為了用作業(yè)本去換糖紙卡片，作業(yè)寫得飛快，甚至想偷拿媽媽的錢。
你喜歡單杠。你也喜歡住在學(xué)校里的大兵，甚至和一個啞巴兵做了朋友。但是大人總是習(xí)慣性純潔的友誼弄的很復(fù)雜，不久你就失去了他。第二年啞巴士兵沒來，你卻在另一個軍官那里，意外地看到了一幅少女的素描圖，認識了光影。藝術(shù)的美是如此動人，這為你未來的救贖埋下了伏筆
三年級的時候你第一次演戲，用眼神交流和匪兵乙朦朧了別樣，其實你當時根本不敢和男同學(xué)說話。等到你再長大一點，和其他的女同學(xué)義結(jié)金蘭，已經(jīng)敢和男同學(xué)悄悄約會。
最幸運的是朱厝侖通了公交，家門口有了一家建國書店。你到那里租書，看書，無數(shù)有特質(zhì)的先賢為你打開了一扇又一扇房門。五年級的時候，你讀到了《紅樓夢》，賈寶玉走失大荒的時候，你正在上課。悲情覆蓋了你，竟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愛書如命伴了你終生。
考試和升學(xué)是你人生的黑暗，沒有興趣的做事你不喜歡。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到學(xué)校，學(xué)不好就被老師責(zé)罰，內(nèi)心裝滿委屈，半夜回家還有一百道數(shù)學(xué)題等著，歲月的年輪上打上的是你眼中潮濕的水意。
你考上了省立女中，遭遇了數(shù)學(xué)老師的羞辱，全部的壓抑都化成一句“為什要過這樣一種不情愿的生活”。你逃離到公墓讀自己喜歡的書，不肯再到學(xué)校就讀。噩夢從此開始，自殺未遂，你開始了自閉，三年都沒有勇氣獨自走出家門。
4
為找尋治愈，父母親帶你去看心理醫(yī)生，轉(zhuǎn)到美國的學(xué)校，學(xué)國畫，學(xué)音樂。沒有效果，他們只好自己擔當起了教育你的責(zé)任，為你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
姐姐的一次宴會，一幅印第安人的油畫，成為了照亮你黑暗巷道的第一束光。你拜顧福生為師開始學(xué)畫。顧老師用愛的教育，改變了你。在那里你肯講話，接觸了《現(xiàn)代文學(xué)》，拿起了筆，開始書寫《雨季不再來》。
畫畫之余，顧老師懂得你的孤獨，介紹陳秀美做你的朋友。在秀美的鼓勵下，你鼓起勇氣給文化大學(xué)的張其昀教授寫信，他破格錄取了你。
你的大學(xué)，歡聲笑語，寫作、交友，談了最深刻的一次戀愛。你逼迫那個叫梁光明的男孩和你結(jié)婚，愛情瞬間破碎。負氣遠走西班牙，在那里當了三個月的啞巴后，你進入了馬德里學(xué)院開始學(xué)習(xí)。父親只供應(yīng)吃飯和學(xué)費，你卻寧肯吃黑面包、喝水，節(jié)儉出費用各地旅行。
更大的世界，更廣闊的視野，你的稚氣漸漸退去。
5
耶誕節(jié)的晚上你認識了一生的摯愛荷西。那時他還是高中生，常常陪你逛舊貨市場，一起打棒球，你并不知道這個男孩有了今生非Echo不娶的夢想。你覺得年齡差距太大，荷西還是個孩子，不忍心傷害他。你不想再交往。分別的時候，荷西讓你等他六年。你沒有給他允諾，開始和日本男孩談戀愛，后隨夢想當外交官的德國男友去了柏林。
你去打工，在歌德學(xué)院刻苦學(xué)習(xí)，懂得了生活。但你想要的婚姻絕不是外交官的太太。在取得了德文教師的資格后，便去了美國主修陶瓷，在圖書館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第一次賺到了錢。
這個時候堂哥的同學(xué)向你求婚，不喜歡那個人，你逃也似的回了國，受聘文化學(xué)院做了教師。這時，你愛上了一個畫家，訂婚的時候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最沮喪的時候，德國教師Gerbert給了你想要的幸福，不幸的是結(jié)婚的前夕，他卻因病去世了。
情殤若此，生無可戀，你再次自殺，被救了回來。
6
荷西讓朋友帶來了一封信，你的人生重新被點亮，第二次赴西班牙留學(xué)。服滿軍役的荷西回來了，六年的等待，他未娶，你未嫁，天定的緣分。
荷西允許你做自己。你夢想到撒哈拉居住，他先到了那里為你安排了好一切。一塊駱駝頭骨作為禮物，你們結(jié)為了夫妻，白手起家，在最艱苦的環(huán)境里生存了下來。
物質(zhì)匱乏，沙漠剝落了你所有的優(yōu)越性。空曠的孤獨和無邊寂寞中，你用“三毛”記錄下了和荷西創(chuàng)造的奇跡。當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全部完成，臺灣掀起了“三毛熱”。
成名的快樂似乎和遠在西非的你毫不相干，戰(zhàn)亂來到，生死一線，荷西先送你去了加納利。你擔心愛人的安危，十五天的別離，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再次重逢，你們彼此的珍惜又加了一層。
定居加納利，失業(yè)卻來了，你拼命的寫東西，一天只吃一頓飯，身體本來就不好，如今更不堪，不得不回到臺灣治病。
這時候你才知道，母親信上所說的“三毛熱”是多么熱烈。日日酒宴，巨大的生活差異，想到深愛你的荷西面臨的困境，病還沒有完全好你便回到了愛人身邊。荷西找到了工作，你也好好寫書，你們買了房子，美好的生活開始了。
7
你想讓父母來看看你的生活，于中秋節(jié)前夕歡聚加納利。遺憾的是，就在這個時候，荷西卻因為溺水意外死亡了。
命運對你如此殘酷。
六年的等待，六年的同床共枕，攜手至今已經(jīng)用情刻骨，這樣的天人永訣，使你痛不欲生，也看透了人間一夢。帶著絕望，你用同樣的十二年在世間輾轉(zhuǎn)心傷。
你跨越萬水千山繼續(xù)行走，拼命寫作，著述豐富，環(huán)臺演講場場爆。你再次受聘文化學(xué)院，為你的學(xué)生付出了所有。過分的勞累和長久的憂傷，你患了癌癥，不得不到美國休養(yǎng)。此時你清醒地認識到，是應(yīng)該下定決心將荷西的這一頁合上了。
辭去文化學(xué)院的職務(wù)，賣掉加納利的房子，你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每個人都希望你找到新的幸福，但是喜歡你的人你不喜歡，情投意合的偏偏又沒有出現(xiàn)。那個登上了雅各天梯，望盡世間風(fēng)光的你，那個用有趣的語言描繪著人性的悲憫和人世的悲歡離合的你，無人可以分享。
你搬出了父母的居所，沒有任何緣由。
8
夜深人靜你回到住所，凝望著放在角落或者架子上的裝飾，心中回憶著每一個與物品接觸過的人，慢慢數(shù)過自己坎坷的滄桑。
一切不過轉(zhuǎn)頭空，你想，所能帶走的、留下的，除了愛之外，還有什么呢？緣來緣去，哪有什么永恒？
生命的最后，你回到了自己的祖國，閱盡山水，祭祖還鄉(xiāng)，你去大西北看望一位坎坷的老人，你寫出《滾滾紅塵》。
你被誤解、被流言覆蓋、你再也不想去辯解。一切都不能再去說，也無可說，因為一說就是錯。
9
但看透未必是看開。
在醫(yī)院里手術(shù)成功后，你終于看清，那些緩慢的但從未停止的失去，將你心上的門一直在一點一點的關(guān)閉。你覺得心上的什么東西被壓彎。
你抬起頭望向夜空，任流光飛散。墨西哥自殺神那朝圣般的姿勢，為你的結(jié)局做了一個樣本。
愛，曾經(jīng)驚艷過你的人生，卻終究抵不過這裂帛一般的命運。
Gerbert在星空下說：“我們結(jié)婚好嗎？”
西班牙友人的話在空氣里回蕩：“誰來配你呢，Echo？”
荷西溫柔地環(huán)住你：“等父母親旅行完，我們也要生一個小孩好嗎？”
愛是這世界唯一的救贖方式，而你已不再擁有。
“為什么生命不能選擇自己的死亡，而所謂的把握命運不包括這一項？”眼淚像極了巨大的疑問曲折的爬滿了你的臉龐。
10
1991年1月4日，鋪天蓋地是你離去的消息。哀傷漫過了臺北的街巷，一切塵埃落定。
登琨艷為樂觀、開朗、博愛的你設(shè)計了奇異而美麗的葬禮。你曾如煙花一般燃盡自己，所有的人都尊重了你最后的決定。
掩上書卷，淚已盈眸，打濕了你筆下窗外的落花，一朵一朵。謝謝你，讓我們路過你的綻放。
你是這世間永恒的懷念，因為剎那芳華的細膩，
你是這世間永恒的懷念，因為悲憫深沉的博愛，
你是這世間永恒的懷念，因為你曾認真的活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