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獻代周星詒購藏陳氏帶經(jīng)堂書籍考 ——兼及周、譚二人的交游與交惡 吳欽根 吳欽根,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內(nèi)容摘要:譚獻代周星詒購藏陳氏帶經(jīng)堂書籍一事,是關系到帶經(jīng)堂、書鈔閣兩家書籍遞藏的重要問題,也是導致周、譚二人由交好而走向交惡的關鍵所在。但由于史料的不足征,對于個中問題,長期以來均未能給出很好的答復。本文通過系統(tǒng)梳理南京圖書館所藏稿本《復堂日記》中的相關信息,并參以周星詒的批語、題跋,大致可得出兩點結(jié)論。一是自同治三年十月至十二月,譚獻為周星詒共購得帶經(jīng)堂藏書117種,其中就包括明鈔本《北堂書鈔》;二是周星詒所言譚獻居間購書時從中漁利、乾沒善本,如舊鈔本《隸釋》、陳奐校本《淮南子》等,當非事實。 關鍵詞:譚獻 周星詒 帶經(jīng)堂 交游與交惡 周星詒(1833-1904),字季貺,號巳翁,又號寙翁,先世河南祥符(今開封)人,后遷居浙江山陰(今紹興)。生平“喜收藏金石、書籍、字畫,手自校閱,精審絕倫”。同治三年(1864)出任福建邵武同知期間,曾假手譚獻,得以從陳樹杓手中收購帶經(jīng)堂的大批藏書。[1]譚獻(1832-1901),字仲修,號復堂,浙江仁和人。與周星詒有總角之好,與其兄周星譼亦往來頗密。譚獻代周星詒購藏陳氏帶經(jīng)堂書籍一事,本是關系到帶經(jīng)堂、書鈔閣兩家書籍遞藏的重要問題,但由于此事直接導致了二人的交惡,故在二人的已刊著述中,于此中事實均絕少提及。李軍《周星詒藏書事跡征略——以<書鈔閣題跋>及周批<讀書敏求記>為主》一文曾做過較為細致的考察,然于其中細節(jié),終以不得一檢稿本日記為憾。[2]本文擬以南京圖書館所藏譚獻稿本《復堂日記》為中心,并參以書目、題跋等相關文獻,以期對譚獻居間購書的前后過程以及周、譚二人由交游到交惡的一段歷程,做一番考察和發(fā)覆。 (譚獻像) 一、譚獻與帶經(jīng)堂陳氏的交誼 同治元年(1862)閏八月至同治四年(1865)三月的三年多時間里,譚獻因避洪楊之亂,寓居福州。期間與當?shù)氐亩辔徊貢襾硗芮?,而其中最著者當屬帶?jīng)堂陳氏。帶經(jīng)堂陳氏家世藏書,所藏主要起于陳征芝[3]。陳征芝,字世善,一字蘭鄰,號韜庵,福建閩侯人。歷任浙江會稽、平湖等地知縣?!吧胶镁蹠儋核?,悉以購之。比歸田,積至八萬卷,宋元名槧十居六七?!盵4]所藏多世間不經(jīng)見之本,其中不乏黃丕烈舊藏。陸心源有《<帶經(jīng)堂書目>書后》一篇,列所藏精本數(shù)十種,如影元鈔《周易本義》、影宋本《世說新語》、《華陽集》,宋刊《儀禮經(jīng)傳通解》、《九家注杜詩》,元刊《周易會通》、《離騷草木疏》等[5],其中尤以明抄《北堂書鈔》為著。后傳至其孫陳樹杓。 譚獻初知帶經(jīng)堂陳氏,在同治三年(1864),其八月初九日日記云:“過陳誠庵談,見陳氏《帶經(jīng)堂書目》,多有影宋抄本?!?/span>[6]陳誠庵,生平事跡不詳,期間與譚獻多有書籍往還。其人亦購有帶經(jīng)堂部分藏籍,如蘭雪堂活字本《董子》。[7]譚獻與帶經(jīng)堂陳氏相識及其購書事,當由其紹介。八月廿四日日記有云:“予過誠庵談,晤陳蘭鄰大令征芝后人樹杓,號星村,博士弟子。大令收藏書籍甚富,近日吾與季貺深得其副也?!?/span>[8]譚獻與陳樹杓的直接往來,此為首次。陳樹杓,字星村,生平事跡不詳。其人亦善鑒別,知藏書[9],今所存《帶經(jīng)堂書目》五卷即由其編定。譚獻與陳樹杓的往來,主要集中在同治三年十月至同治四年二月,大體皆與書籍相關: 過誠庵,晤星村,購成書數(shù)種,列后:《毗陵志》、《義門讀書記》、《空同集》、《六藝流別》、《蜀漢本末》、《金石例綜》、北江《左傳詁》、《北堂書鈔》。(十月廿一日) 今日始與星村定議,袁、顧校本《隸釋》歸我,近日一樂事也。(十月廿五日) 星村來,以吳西林《臨江鄉(xiāng)人詩》贈我。(十一月初十日) 星村來,以書質(zhì)者:宋刻《樂書》、元刻《禮書》、元刻《國策》、《淳熙三山志》、《荀子校本》、《絳云樓書目》吳枚庵校注本、《寶刻類編》、《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趙刻水經(jīng)注》。(十三日) 星村來,購得《白虎通》、《風俗通義》,皆大德刻本也。(二十日) 陳星村以《中州金石考》、《集古錄跋尾》二鈔本,《廣韻》刻本貽我。(同治四年二月初七日) (光緒刻本《復堂日記》敘) 同治三年,帶經(jīng)堂陳氏書籍陸續(xù)散出,譚獻作為周星詒購藏陳氏書籍的“中間人”,在往還中也頗有所得。據(jù)以上梳理可知,譚獻所得陳氏藏籍有:《廣韻》、舊鈔本《隸釋》、明大德本《白虎通》、應劭《風俗通義》、《毗陵志》、何焯《義門讀書記》、黃佐《六藝流別》、趙居信《蜀漢本末》、馮登府《金石綜例》、洪亮吉《春秋左傳詁》、虞世南《北堂書鈔》、李夢陽《空同集》、吳穎芳《臨江鄉(xiāng)人詩》、抄本黃叔璥《中州金石考》、抄本歐陽修《集古錄跋尾》等十五種,其中后三種為陳樹杓所贈。當然,這只是日記中有明確記載的部分,從“近日吾與季貺深得其副”的言論來看,所得或不止此。如陳奐校本《淮南子》,日記中則僅見謄校記錄,并未言明何時購藏,但光緒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記所云:“往在閩中,得陳碩父征君手校宋本《淮南王書》,珍為鴻寶。二十年中,周季貺、戴子高、趙?叔、陶子珍、孫仲容皆傳寫一本?!盵10]可知此書卻為譚獻所有。在書籍的購藏之外,更多的是日常間書籍的借閱,如“星村來,借得黃氏《隸釋刊誤》,即本之袁、顧,欲校葉氏本也?!保ㄊ辉鲁跛娜眨┯帧靶谴逶齺?,以傳寫何義門校本《水經(jīng)注》借我,與予藏義門原本合?!保ㄊ辉鲁跞眨┧柽€包括陳蘭鄰手校本《藝文類聚》[11]等。除書籍之間的往還外,期間還偶有金石碑拓方面的交流。當時閩地金石之風甚盛,著名金石學者如魏錫曾、丁文蔚等寓居于此,與譚獻往還無虛日。陳樹杓于金石碑帖雖非專門,但不免受當時風氣的濡染。譚獻同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日日記云:“星村來,以厚值得舊拓《石鼓文》一本、《鶴銘》廿五字本一本,皆梁氏故物也。但與稼孫欣賞之耳?!庇质鲁跞杖沼洠骸靶谴鍋磉^,留鄧石如篆一紙,偽跡也?!痹谧?zhèn)鞑貢魃⒅畷r,以厚值購舊拓,甚至名人偽跡,其癡迷亦可見一斑。 同治四年三月十一日,譚獻自福州登舟返里。此后的長時間里,二人未見有書信或直接的往來。至同治十一年六月,陳樹杓來杭[12],譚獻為撰《帶經(jīng)堂書目序》一篇[13]。此序傳世本《帶經(jīng)堂書目》未載,《復堂文》亦未收,不知何故。此后的光緒四年與光緒八年間,陳樹杓又曾多次以書信來告貸,譚獻均“無以應之”。[14]光緒八年以后,日記中再無二人往來的記錄。但同治初年的這段書籍往來,在一定程度上為居間購書作了相當?shù)那楦袖亯|,則是毋庸置疑的。 二、日記所見譚獻代周星詒購藏帶經(jīng)堂書籍始末 關于譚獻代周星詒購藏陳氏帶經(jīng)堂書籍這一段藏書故實,因文獻的不足征,故而在以往的研究及相關論述中,或付諸闕如,或多有失實之處。如鄭偉章《文獻家通考》僅云:“同治三年秋中,譚獻(仲修)寄給他陳氏《帶經(jīng)堂書目》求售,即罄廉俸以買之。翌年正月派人將陳氏書運來?!?/span>[15]所言僅據(jù)周星詒《明鈔本北堂書鈔跋》,對于譚獻居中購書的情形未加言明。后李軍《周星詒藏書事跡征略》一文,方根據(jù)周星詒的相關題跋及批注對此中事實加以揭示,云:“譚獻作為藏書家,研究者注意不多。惟當時參福建學使幕時,福州帶經(jīng)堂藏書散出,遂由其居間為周星詒收書頗多,《北堂書鈔》即其中之一?!?/span>[16]但對于購書的具體時間、購書的種類、數(shù)量,以及二人因購書而交惡等相關問題,仍以不得一檢稿本日記為憾。譚獻作為周星詒購藏帶經(jīng)堂藏書的“中間人”,其所著《復堂日記》本當有詳細的記錄,但由于通行本日記乃譚氏生前精心編定的“潔本”,大有以日記為著述的意味。加上此事直接導致了二人的交惡,因而于此中情實多未加選錄。今南京圖書館藏有譚獻《復堂日記》稿本五十七冊,中有《甲子日記》、《城東日記》一冊,為譚獻同治二年四月至同治三年十二月所記。日記較為的詳細地記錄了譚獻代周星詒購藏帶經(jīng)堂書籍的前后過程,其中甚至還涉及到代購書篋等細微瑣事,可以很大程度上還原當時遞藏的現(xiàn)實場景。 譚獻得見《帶經(jīng)堂書目》在同治三年八月初九日,陳氏藏藉公開求售當亦在此時。故譚氏將此中消息第一時間告知了自己雅好藏書的友人周星詒,周氏當時遠在邵武,因以購書事相囑托。周星詒同治四年所書《北堂書鈔》的跋云:“甲子秋中,譚仲儀以書告,有舊家陳氏,富藏書,求售者,不可得,知詒癖書,宛轉(zhuǎn)達仲儀道意。因觸舊事,且以其姓合也,函致仲儀訪之?!?/span>[17]譚獻八月廿二日日記亦云:“得季貺十二日重編第三號書,內(nèi)有書目六紙,屬為代購?!庇质鲁跷迦杖沼洠骸暗眉举L廿四日第八號書,丁寧三復,蓋為帶經(jīng)堂陳氏書也?!弊T獻為周星詒代購陳氏藏書,始見于同治三年十月初十日,此后有所得必詳細記錄書名、版本于日記,今以時間為序,為之排比如下: 過誠庵談?!袢諡榧举L買得書十七種:《事文類聚》、《方輿勝覽》、《微波榭叢書》、《戴氏遺書》、《吳郡志》、《嘉泰會稽志》、《咸淳臨安志》、《白孔六帖》、《白虎通義》、《唐六典》、《初學記》、《東都事略》(翻宋槧本)、《水經(jīng)注》、《歷代史表》、《后漢書》、《后漢書補遺》、抄本《文苑英華》。(十月初十日) 過誠庵,借得碩父先生手?!痘茨献印贰S譃榧举L購得趙晉齋舊抄本書六十二種,又為購得:《翁山詩選》、《兩漢金石記》、《詩經(jīng)廣詁》、《莊子郭注》、《呂氏春秋》明刻、《列子口義》、《文選考異》、《篋衍集》,又《十三經(jīng)集字》黃手本、《今世說》、《玉臺新詠》、《荀子》盧本、《淮南子》莊本。(廿五日) 星村來,今日為季貺買書:《經(jīng)史證類本草》卅冊、元刻《宋書》廿四冊、《宋宰輔編年錄》十本鈔本、《開元禮》十六冊鈔本、《中興兩朝綱目》八冊鈔本、《大唐郊祀錄》四冊鈔、《太常因革禮》六冊鈔本、《王右丞集》影宋鈔四冊、《澠水燕談錄》黃校鈔三冊、《能改齋漫錄》十二冊、《開元釋教錄》八冊、《石鑒錄》鈔本二冊、《高僧傳》五冊鈔本、《元秘史》四冊鈔本、《皇宋十朝綱要》十六冊鈔本、《通鑒目錄》十冊、《廿二史四譜》十六冊、《潮賾》一冊黃氏鈔本、《皇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廿四冊鈔本、《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卅二冊鈔、《歷代賦匯》五十八冊、《唐大詔令》十六冊鈔本。(十一月初七日) 晨出過各書肆,過誠庵。……又為季貺買得元刻《通志》之半,合之前日所得一百本,似尚缺二十冊。此書為梁氏故物。(十二月初六日) 星村來,購得《白虎通》、《風俗通義》,皆大德刻本也。為季況購得《能改齋漫錄》抄本,??瘫径嘀涟兮艅t,有“陳繼儒印”一印。(十二月二十日) 此為日記中有明確記載的部分,自十月至十二月,譚獻為周星詒共購得陳氏書籍117種,其中就包括陸心源《帶經(jīng)堂陳氏書目書后》所提及的楊仲良《皇朝通鑒長編紀事本末》[18],以及元刊《宋書》、鄭樵《通志》、影宋抄本《王右丞集》、黃丕烈手鈔校本《潮賾》及抄本《文苑英華》、《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唐大詔令集》等名鈔十余種,其中更有一次性所購入的趙魏舊藏抄本書即有62種。[19]當然,其中最值得稱道的當屬明鈔《北堂書鈔》。關于此書的流傳端緒及購買經(jīng)過,日記中也有詳細記錄。據(jù)稿本日記,此書定議于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七日,當天日記云:“星村來,始成議《北堂書鈔》真本,得歸季況矣?!苯桓秳t是在十八日: 星村來,荔丹來談。為季貺購得《經(jīng)義考》及《書鈔》真本。影宋本《北堂書鈔》一百六十卷,字畫訛舛,然是永興真本。世行陳禹謨刻,改易面目,盡失本真,引據(jù)古書,輒以世俗本承改,其書可燒也。禹謨云原本訛脫,幾至不可句讀,所見殆即此本邪?此寫本有云章閣紉佩齋印,流傳端緒不知何人,后歸孫伯淵觀察,曾屬王石華校正,又自校之,洪筠軒、嚴鐵橋又校之?!惰F橋漫稿》記校是書始末甚詳,并云已刻清本數(shù)十卷,已而中輟。卷中有鐵橋跋語。原本又歸何夢華,何之后人以歸閩,陳蘭鄰罷官攜之歸。閩仙游王懷佩見而篤愛,欲以白金七百兩易之,不得。周季貺渴慕是本,馳書十至,乃歸周氏矣。季貺名星詒,祥符人,時官邵武府同知。 此條亦見刊本《復堂日記》,但選刊時僅交代年份(甲子),而刪削事件發(fā)生的具體月日,與稿本相比勘,字句間亦偶有異同,如關于王捷南[20]求書一段掌故,刊本中僅云“欲以重金易之”,未明言具體金額。結(jié)合周星詒跋所云“初索價白金千五百兩,錄副本亦須費二百四十兩,書十往返,仲儀盡力為道地,乃以兼金七百成議”[21],可見所費銀兩與王氏所欲出者正同,而最終書歸周氏,譚獻在其中當發(fā)揮了不尋常的作用。稿本的存在,正可以豐富相關的細節(jié)。對于明鈔本《北堂書鈔》,周星詒早已留心,咸豐十年以同知分發(fā)福建候補時,曾著意訪求而未果。今更“馳書十至”,渴慕之情可知。值購得此書后,即將藏書之處更名為“書鈔閣”,于此可見周氏對此書之珍重。其實,當時得知帶經(jīng)堂藏書流出而著意訪求者不在少數(shù),除王捷南外,還有清末四大藏書家之一的陸心源。陸氏同治間曾官居福建鹽運使,陳樹杓在編訂《帶經(jīng)堂書目》時還囑為參閱,故對帶經(jīng)堂藏書亦知之甚詳。然陸心源任福建鹽運使已在同治六年,聞帶經(jīng)堂陳氏藏書散出,更在“粵東歸田”之后。而譚獻代周星詒購書則早在三年前。因此,陸氏往福建求書之時,陳樹杓“最秘之本,其先人別儲一樓,為蟲蝕盡”的回應,與《書后》中所謂“周季貺太守謂其目為星村所偽造”的言論,恐怕也只是買賣雙方兩種不同的托詞罷了。 同治四年正月十六,周星詒家仆將所得帶經(jīng)堂陳氏書籍四箱運回邵武,譚獻上元日日記云:“明日季況仆人歸邵武,予寄二三號函及書箱四,又《藝文類聚》校本?!贝撕?,購書事似乎直接委托于陳樹杓,譚獻二月初五日日記云:“星村來談,今日為季況收書一箱”,又初七日日記:“星村札來,是日又為季況收書一箱?!比率蝗?,譚獻登舟歸里,日記中再無代購陳氏書籍的記載。[22]事實上,自同治四年三月起至光緒十四年九月的二十余年時間里,二人也再無往來。 三、譚獻與周星詒的交游與交惡 譚獻與周星詒結(jié)識早在咸豐初年,當時《贈祥符周星詒(家山陰)》詩有“逢君不覺作青眼,市中歌哭驚屠潔”[23]之句,同治三年為周星詒敘《勉憙詞》,又云:“儀交四方君子,則周子季貺為最先,季貺中州名家子,有志節(jié),能文章,定交之始,相視莫逆也?!盵24]周星詒在《讀書敏求記》“隸釋”一條的批語里亦有“仲修名獻,杭州人,素以氣象、道義自命,與予總角交,予視之猶弟兄者也”[25]的話。但所刊《窳橫詩質(zhì)》中題贈譚獻的詩卻僅有兩首(《題近詩后寄譚仲修獻杭州》、《湖州道中夜行懷仲修之鄂》),且均作于庚寅(1890),則相當于晚年。所著《窳櫎日記》,亦僅光緒十年六月二十八日日記提及譚獻贈新刻《冷廬雜識》八卷一事,但贈書事實早在咸豐六年。[26]事實上,在譚獻稿本日記中,自同治四年三月起至光緒十四年九月的二十余年時間里,亦不再有二人往還的任何記錄。其間緣由若何?在二人的已刊著述中,似乎找不到痕跡。 今國家圖書館藏有周星詒手批錢曾《讀書敏求記》一種(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目錄類),其中“隸釋二十七卷”一條眉批云: 帶經(jīng)堂陳氏藏葉氏本,為黃復翁、陳仲魚、袁又愷、顧澗薲諸先生手校者。甲子歲求售于余,余時官邵武,以購書託之譚仲修。仲修于中漁利不少,又將善本悉為乾沒,此書亦其一也。丙寅歲來福,晤星村秀才,始悉其詳。魏稼孫在杭州曾見之于仲修處。記此以示后人,俾知人之不可信有如此者。黃黎洲先生以呂留良乾沒澹生堂出售諸書,因與絕交,良有以也。[27] 此條述二人交惡之緣故甚悉。據(jù)此可知,周星詒與譚獻“絕交”的緣由,在于周氏認為譚獻在居間購書之時有從中漁利、乾沒善本的嫌疑,而葉奕苞舊藏鈔本《隸釋》即其中之一。關于此書的購藏經(jīng)過,譚獻稿本日記有詳細的記錄。同治三年十月初七日日記云:“借陳氏舊抄《隸釋》歸。蓋葉九來故物,后歸黃蕘圃,有袁又愷、顧千里兩君手校者也。夜校得一卷,誠難得之善本也。”可見起先僅是借校,因此在之后十九日、二十日均有校閱《隸釋》的記載,其間還曾覓書估為之修補。至二十五日,始與陳樹杓定議,當天日記云:“始與星村定議,袁、顧校本《隸釋》歸我,近日一樂事也?!?。也就是說,此書的購藏是譚獻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是一個長期磨合的過程,購買也是在與陳樹杓正式商定之后。且沒有任何信息表明,此書曾為周星詒所定購,在時間上亦早于為周氏代購的第一批次書籍。陳樹杓所云,或有大言欺人之處。至于魏稼孫目見一條,則與乾沒事實完全構(gòu)不成因果關系,不足成為乾沒的證據(jù)。事實上,此后周星詒本人似乎也改變了原有的看法。今上海圖書館藏有清竹聲共雨山房抄本《隸釋》一種,為周星詒故物,跋云: 同治乙丑,譚仲儀從福州陳蘭鄰大令后人見明人寫本《隸釋》,經(jīng)顧澗薲、陳仲魚、黃復翁諸先生手校,為士禮居舊藏,即刊誤所據(jù)舊鈔本也。仲儀買獲原本,屬魏稼孫轉(zhuǎn)臨一部寄詒邵武軍中。稼孫竭半年力傳校于汪氏刻本,字里行間,塗改過半,又以五色筆分別錄諸先生校語上下方,精審殆過原書。自為二跋手寫帙之首尾。詒得而寶之,如獲珍珠船。及獲譴頌系,盡賣藏書以資上腹,獨重是良友手跡,未忍屬人。乙酉(甲申)自福州乞假赴七兄吳淞相見之約,時稼孫歾五歲矣。攜在篋衍,或恐亡失,有負故人,因檢贈女壻本存弆為世寶,而詒篋遂無是書?!盵28] 此則題跋作于周氏晚年,其時魏錫曾已不在人世。與《讀書敏求記》中的批語相校,此跋應當是較為真實地還原了當時獲得《隸釋》的歷程,所言亦與稿本《復堂日記》所記相合。語氣已一改以往的激烈而歸于平和,言詞中所表露的也多是感激、珍重之情。是書今藏上海圖書館,上有魏錫曾跋語云:“右《隸釋》鈔本,經(jīng)陳仲魚(名鱣,海鹽人)、顧澗薲(名廣圻,元和人)、袁壽階(名廷梼,吳縣人)三先生手校。去冬譚子仲儀得之侯官帶經(jīng)堂陳氏,余既為周子季貺錄副,坿識如左?!盵29]作跋時間為同治四年三月三日。足以證明周氏所謂乾沒的事實乃無中生有。 在《隸釋》一書之外,陳奐校本《淮南子》亦周氏所謂乾沒之一種。“淮南鴻烈解二十一卷”條眉批云:“復翁藏宋本后歸藝蕓精舍,陳碩甫先生奐為陳蘭鄰先生傳校一本。乙丑冬,陳氏出以歸予,亦為譚仲修乾沒以去?!盵30]乙丑,即同治四年。據(jù)稿本《復堂日記》,譚獻始見此書,在同治三年十月初二日,日記云:“過誠庵,見碩甫先生手校《淮南子》,本議買之也?!必ノ迦沼衷疲骸斑^誠庵,借得碩父先生手?!痘茨献印贰!笨梢娖鸪跻嗍墙栝?。此后日記中雖僅見謄校記錄,并未言明何時購藏。但據(jù)光緒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記,“往在閩中,得陳碩父征君手校宋本《淮南王書》,珍為鴻寶。二十年中,周季貺、戴子高、趙?叔、陶子珍、孫仲容皆傳寫一本?!?/span>[31]可知最終確為譚獻所得。但這不足以說明此書為乾沒所得,且同治四年冬,譚獻早已返歸杭州,周氏所云在時間上已有所出入。另外,從日記的措辭及后來在友朋間廣泛傳抄的情形來看,絕沒有乾沒的可能。至于是否從中漁利,雖已無從得知。但譚獻以中間人的身份為周星詒購得眾多精刻名鈔,并以所得宋刻元修本《中說》相贈[32],則是不爭的事實。 光緒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周星詒來訪,稿本日記云:“暮色中季貺來談,晚飯后去。頭沒杯案,猶是三山舊風味也。”[33]此為周、譚在時隔二十三年半之后的再次會面。此后二人交往如常,故譚獻往湖北,周星詒有詩贈行。光緒二十三年九月,周氏又以《窳橫詩質(zhì)》未刻稿,以及外孫冒廣生詞稿囑譚獻審定。譚獻在得知周星詒以閩獄追償債款時,亦為之震詫不已。也就是說,周星詒、譚獻這對總角之交,在二十三年后終于破除嫌棄,重歸于好。 結(jié) 語 徐雁平在探討《管庭芬日記》與道咸兩朝的書籍社會時曾總結(jié)道:“日記中所記錄的書籍史料更具過程性和整體性,且能還原當時氛圍和情狀,故在書籍史的研究中,此類文獻頗受重視?!?/span>[34]這一點在稿本《復堂日記》中也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以過程性而言,譚獻代周星詒購藏帶經(jīng)堂書籍一事可為典型。通過稿本《復堂日記》以及相關題跋文獻的梳理,大致可以得出以下三點信息: 其一,同治元年閏八月至同治四年三月,譚獻因洪楊之亂,避居福州,其間與帶經(jīng)堂主人陳征芝、陳樹杓多有書籍往來,為此后居間購書作了相當?shù)那楦袖亯|。 其二,帶經(jīng)堂陳氏的大部分藏藉得歸周星詒所有,譚獻作為中間人,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根據(jù)稿本日記,自同治三年十月至十二月,譚獻為周星詒共購得帶經(jīng)堂藏書117種,其中就包括有明鈔本《北堂書鈔》。 其三,因舊鈔本《隸釋》、校本《淮南子》等書籍的歸屬問題,二人由交好而走向交惡,斷絕往來達二十三之久。但根據(jù)日記及相關題跋文字的比勘、對讀,周星詒所謂從中漁利、乾沒善本的說法,當非事實。 注釋: [1]周星詒《讀書敏求記》“說文解字三十卷標目一卷”條批語云:“陳氏居文儒坊,其先人蘭鄰大令,以名進士為令浙江,藏書極富。星村名樹杓,亦善鑒別,予所得書泰半得之渠家?!薄独m(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國家圖書館藏雍正六年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23冊,第97-98頁。 [2]李軍《周星詒藏書事跡征略——以<書鈔閣題跋>及周批<讀書敏求記>為主》,《書目季刊》2009年第4期。 [3]王長英、黃兆鄲《陳征芝及其帶經(jīng)堂藏書》云:“陳征芝的藏書基礎始于祖?zhèn)鳎^承了曾祖、祖父的藏書有近千卷,同時也得到同僚友人的互贈?!薄陡=ú貢覀髀浴?,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71頁。 [4](民國)歐陽英修,陳衍纂《閩侯縣志》,閩侯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5,第514頁。 [5]陸心源《<帶經(jīng)堂書目>書后》,馮惠民整理《儀顧堂書目題跋匯編》,卷五,中華書局,2009年,第82-83頁。 [6]譚獻《復堂日記》,第二冊《城東日記》,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7]譚獻同治三年九月初六日日記云:“蘭雪堂活字本《董子》,舊藏陳蘭鄰大令帶經(jīng)堂,今歸陳誠庵。” [8]譚獻《復堂日記》,第二冊《城東日記》,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9]《帶經(jīng)堂書目》卷四著錄有宗澤《宗忠簡集》八卷舊鈔本一種,即陳樹杓同治元年于舊書肆中所覓得。 [10]譚獻《復堂日記》,第五十一冊《休景記》,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11]十二月朔日日記云:“為季貺校《藝文類聚》,傳校陳蘭鄰手校本也,蘭鄰蓋借馮已蒼舊校本?!?/span> [12]期間還向王詒壽索題《歸舫載書圖》。稿本《縵雅堂日記》云:“夜題陳蘭鄰先生《歸舫載書圖》。陳侯官人,嘉慶末官會稽令,竭俸求書,多善本,罷官歸,作此圖,有嘉善黃霽青太守序。今其孫星村參軍索補題也。”題詞為《如此江山·陳蘭鄰先生<歸舫載書圖>為文孫星村參軍題》,小注云:“先生官會稽時,得古本甚夥,半沈氏遺經(jīng)堂,歸之,收羅、校讎之役亦以屬也。”見《上海圖書館藏稿鈔本日記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6冊,第42頁。 [13]同治十一年七月初八日日記云:“清晨起,為陳星村撰《帶經(jīng)堂書目序》一首。”第十二冊《壬申瑣志》,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14]光緒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日記云:“得杭州黃質(zhì)文書,又陳星村函,星村凡三函告貸矣,殊無以應之?!庇止饩w八年二月初三日日記:“得陳星村告貸書。”分別見第三十七冊《天都宦記》、第四十三冊《知非日記》,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15]鄭偉章《文獻家通考》,中華書局,1996年,中冊,第1044-1045頁。 [16]李軍《周星詒藏書事跡征略——以<書鈔閣題跋>及周批<讀書敏求記>為主》,《書目季刊》2009年第4期,第28頁。 [17]白云嬌《國圖藏周星詒子部善本題跋輯考》,《文獻》2015年第3期,第94頁。 [18]值得注意的是,陸心源《帶經(jīng)堂陳氏書目書后》云:“及至閩,遍訪陳氏后人,僅得張清子《周易纂注》、金仁山《尚書注》、楊仲良《長編紀事本末》三書,余皆不可得?!薄秲x顧堂續(xù)跋》卷七有《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跋》,云所購為“影寫宋季徐琥刊本”。周星詒《傳忠堂書目》卷二又著于錄,云鈔本二十四冊,然則陳氏所藏有兩種乎? [19]此62種鈔本書,今見于《書鈔閣行篋書目》者凡37種,分別為:方勺《青溪寇軌》一卷、錢大昕《疑年錄》四卷、陸友仁《吳中舊事》一卷、張宗道《紀古滇說集》一卷、顧炎武《石經(jīng)考》一卷、萬懋敏《天一閣碑目》一卷續(xù)增一卷、李邦獻《省心雜言》一卷、吾邱衍《學古編》一卷、題晉陳本《子華子》二卷、《鬼谷子》一卷、崔璬《芻言》三卷、趙叔問《肯繁錄》一卷、宋祁《宋景文公筆記》(殘本)、厐元英《文昌雜錄》七卷、葉夢得《巖下放言》三卷、呂頤浩《燕魏雜志》一卷、吳箕《常談》一卷、周密《志雅堂雜鈔》一卷、李翀《日聞錄》一卷、陳櫟《勤有堂隨錄》一卷、陳世隆《北軒筆記》一卷、郭冀《雪履齋筆記》一卷、上官融《友會叢談》三卷、高晦叟《珍席放談》二卷、《墨客掃犀》十卷《續(xù)墨客揮犀》十卷、《萍洲可談》三卷附《古滇集說》一卷、金盈之《醉翁談錄》八卷、夏伯和《青樓集》一卷、郭璞注《穆天子傳》六卷、徐鯤輯《三水小牘補遺》一卷、鄭棨《開天傳信錄》一卷、李華《李遐叔集》四卷、顧瑛《玉山璞稿》二卷《玉山逸稿》一卷、唐求《唐隱居詩》一卷、鄭樸《敷文鄭氏書說》一卷、趙鼎《建炎筆錄》一卷、陶宗儀《游志續(xù)編》二卷。見周星詒藏并編《周氏傳忠堂書目》、《書鈔閣行篋書目》,《中國著名藏書家書目匯刊·近代卷》,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9冊。 [20]王捷南,字懷佩,福建仙游人。生平湛深經(jīng)術,旁及星命、醫(yī)卜,著有《閩中沿革表》、《東越獻征錄》、《金石書院志》等書。 [21]白云嬌《國圖藏周星詒子部善本題跋輯考》,《文獻》2015年第3期,第94頁。 [22]同治四年至同治六年間,周星詒還零星收得帶經(jīng)堂陳氏的部分藏藉,如同治四年冬購得吳氏繡谷亭抄本元吾衍《閑居錄》一卷;同治五年十月以白金十兩購得清抄本周密《云煙過眼錄》一卷、明韓宸刻本董逌《廣川畫跋》六卷;同治六年六月購得清抄本朱存理《珊瑚木難》八卷,又得陳樹杓所贈明姚咨抄本張端義《張荃翁貴耳集》三卷等。詳見白云嬌《國圖藏周星詒子部善本題跋輯考》,《文獻》2015年第3期。 [23]譚獻《化書堂初集》,卷二,咸豐七年(1857)刻本。 [24]周星詒《勉憙詞》,卷首,《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25冊,第529頁。 [25]錢曾《讀書敏求記》,《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923冊,第113頁。 [26]周星譽、周星詒撰《鷗堂日記·窳櫎日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今所存《窳櫎日記鈔》(1884-1898)并非原本,而是王欣夫刪節(jié)所存,所收多讀書心得與書籍考訂之事,人物交游從略,其中與李慈銘交往、交惡的內(nèi)容亦無所保留。 [27]錢曾《讀書敏求記》,《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923冊,第113頁。 [28]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圖書館善本題跋真跡》,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7冊,第239-240頁。此書還收有周星詒跋明鈔本《澠水燕談錄》一種,亦得自福州帶經(jīng)堂陳氏。 [29]上海圖書館編《上海圖書館善本題跋真跡》,第7冊,第233頁。 [30]錢曾《讀書敏求記》,《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923冊,第269頁。 [31]譚獻《復堂日記》,第五十一冊《休景記》,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32]同治三年十二月初六日日記云:“晨出過各書肆,過誠庵?!譃榧举L買得元刻《通志》之半,合之前日所得一百本,似尚缺二十冊。此書為梁氏故物。兄弟析貲,并此書亦各執(zhí)其半,以故散失,可嘆惜也。珠聯(lián)璧合,仍留缺陷。季貺嗜古之篤為同好僅見,予感其專摯,并以新得之宋本《中說》餉之?!敝苄窃r跋語亦云:“宋槧元修本《中說》三冊,為常熟馮知十、溫陵張氏兩家舊藏。吾友譚仲儀得之福州,寄詒邵武,弆之十九年矣?!币姲自茓伞秶鴪D藏周星詒子部善本題跋輯考》,《文獻》2015年第3期,第77頁。 [33]譚獻《復堂日記》,第五十二冊,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34]徐雁平:《<管庭芬日記>與道咸兩朝江南書籍社會》,《文獻》2014年第6期,第74頁。 注:本文發(fā) 注:本文發(fā)表于《文獻》第2019年第3期,此據(jù)作者原稿,引用請以該刊為準。感謝吳欽根博士授權(quán)發(fā)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