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被人在漢武帝那里告了一狀。

這件事很有些戲劇性，因為當(dāng)時公孫弘擔(dān)任的職務(wù)，是御史大夫。我們知道，西漢以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為宰相，合起來號稱三公。他們的分工，是丞相管行政，太尉管軍事，御史大夫管監(jiān)察。最高監(jiān)察官員被人舉報，豈非諷刺？

那么，公孫弘的問題是貪腐嗎？

不不不！完全不！

相反，他很清廉，也很儉樸。

儉樸到什么程度呢？

床上沒有絲織物，睡覺蓋布被子。

純棉制品嗎？很高級很環(huán)保的?。?/p>

對不起，那時中國還沒有棉花。

布，是麻布，很粗糙很便宜也很低級的。

所以，平民百姓也叫布衣。

于是舉報者說：公孫弘位列三公，高官厚祿，豈能連絲綿被子都蓋不起？為什么要像底層民眾那樣使用麻布？這難道不是假裝艱苦樸素，以便騙取陛下信任和輿論好評嗎？

更重要的是，他如此裝腔作勢，又說明什么？

舉報者給出的結(jié)論是：

心懷詭詐

這很嚴(yán)重，卻未免荒唐。

眾所周知，從西周起，華夏民族就建立了“以德治國”的政治理念，艱苦樸素則是傳統(tǒng)美德。一個高級官員以身作則，帶頭過儉樸生活，不被樹為楷模也就罷了，卻反倒要受批判，甚至要被彈劾，請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何況公孫弘也并非標(biāo)新立異別出心裁。據(jù)《國語·魯語上》記載，春秋時期魯國的執(zhí)政官季文子，生活就很儉樸。他的姬妾不穿絲綢，馬匹不吃糧食，以至于人們議論紛紛，認為有失體統(tǒng)有傷體面。季文子卻回答：我只聽說榮譽來自道德，沒聽說過靠女人的花枝招展和馬匹的膘肥體壯，來為國爭光的。

季文子可以，公孫弘怎么就不行？

再說公孫弘可是每天都粗茶淡飯，怎么是假裝？

邏輯不通嘛！

照此說來，這個舉報是不管用的？

不，很管用。

還是先來看指控。

公平地說，射向公孫弘的那一箭，其實并無證據(jù)，不折不扣地是誅心之論。這也不是不可以，因為道德存乎人心。既然以德治國，可不就得要求“問心無愧”？所以，誅心便成為中國古代政治斗爭的常規(guī)手段。事實上，不用證據(jù)而扳倒一個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動機做文章，質(zhì)問對方“是誠何心”云云。

這也要算一個傳統(tǒng)，所以無人認為不妥。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性，也都是雙刃劍。你可以拿動機和心地來說事，別人和第三方也能。是啊，你說他心懷鬼胎，那么請問你的舉報，又居心何在，想干什么呢？

這就說不清了。

實際上，誅心能否成功，全看最高仲裁者的態(tài)度打算。如果皇帝正好疑神疑鬼，甚至正想大興冤獄，那就一告一個準(zhǔn)，彈無虛發(fā)。但，如果他不想多事，或者樂于坐收漁利呢？則完全可以讓子彈飛一會兒，且聽下回分解。

最后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兩敗俱傷。

不過這回不同，因為舉報者是汲黯（讀如級暗）。

汲黯的故事以后還要找機會再講，現(xiàn)在需要說明的是：此公為人正直，嫉惡如仇，而且口無遮攔，敢于直言，因此朝野上下對他既敬重又害怕，就連“霸道總裁”漢武帝也不例外。

所以，他來彈劾公孫弘，就得當(dāng)回事。

何況指控也事出有因。據(jù)《漢書·公孫弘傳》記載，每次在朝堂議事，公孫弘都讓汲黯先發(fā)言，自己躲在后面看情況。如果皇帝滿意，他就積極跟進。相反，則順著皇帝的意思來說。至于上朝之前大家是怎么約定的，他可不管。

這豈非叛徒？

至少也是滑頭。

汲黯終于忍無可忍，竟當(dāng)場拆穿把戲：政府辦公會議的決議明明是那樣，你怎么全都反過來了？這是背信棄義！

漢武帝問：公孫弘，此話怎講？

公孫弘答：了解臣的說臣忠誠，不了解的說臣不忠。

漢武帝居然很以為然。

汲黯無奈，只好指控他沽名釣譽。

潛臺詞是：這種人靠不住??！

如此看來，公孫弘也不冤。

盡管由于生活儉樸而被指控，實在要算躺著中槍。

那么，他該怎么辦？

公孫弘低頭認罪。

他說：

漢武帝很滿意，很欣賞，簡直就擊節(jié)叫好。

公孫弘躲過一劫。

后來，他還擔(dān)任了丞相。

這很不簡單。因為按照慣例，做丞相的只能是侯爵，叫封侯拜相。公孫弘?yún)s是先擔(dān)任丞相，然后才封為平津侯。而且，武帝朝的丞相幾乎都沒有好下場，掉腦袋的不計其數(shù)。公孫弘?yún)s安然無恙地穩(wěn)坐釣魚臺，直到八十歲時才壽終正寢于相位。

當(dāng)然，他也堅持蓋布被，吃糙米，每餐一道肉菜。

呵呵，牛！

所以，盡管我們完全不欣賞公孫弘的為人處世，更不贊同他的見風(fēng)使舵和兩面三刀，卻不能不承認這次危機公關(guān)是相當(dāng)成功和可圈可點的。其中的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也可以批判地借鑒。

現(xiàn)在回到現(xiàn)場。

不清楚汲黯的指控是在什么時候，因何而起，但可以肯定是在朝堂之上，眾人面前。這時，公孫弘其實是沒有退路的。裝聾作啞和拂袖而去，既不可能，也是下策。

唯一的選擇，是直面對方的問題。

不過，怎么回答，卻考驗智商和情商。

實際上，汲黯的指控包括兩項內(nèi)容：

公孫弘位列三公，卻蓋麻布被子。

這是講事實。

他這樣做是為了沽名釣譽。

這是問動機。

事實不能否認，也不必。

生活儉樸不是罪過而是美德，為什么要否認？

如果否認，豈非心里有鬼？

能夠辯解的，便只有動機。

但是這樣做，理論上可以，實際上不行。

謂予不信，不妨進行沙盤推演。

請問公孫弘該怎樣回答，又能怎樣回答？

公孫弘立馬變成追查對象，這很好嗎？

公孫弘立馬成為眾矢之的，救援隊都沒了。

你看，怎么著都不是吧？

當(dāng)然。

這說明什么呢？

躺著中槍，那就得躺著還擊。

如果站起來，只會再挨子彈。

那該怎么辦？

先認賬，再還手，而且通過認賬來還手。

公孫弘便正是這樣做的。

公孫弘的第一句話只有兩個字：有之。

不要小看這兩個字，那其實是定海神針。要知道，無論官府審案還是媒體采訪，想整人的都希望對方抵賴。你不認賬，他就可以窮追不舍，深挖細找，再翻出點別的什么來。相反，只要你承認，他就問不下去。得理要饒人嘛！何況公孫弘的賬，還認得那么干凈利索，絲毫都不拖泥帶水，汲黯還能說什么？

再說他手上，也只有這一張牌。

公孫弘的牌卻很多。

第一張叫友情牌：

這可不是套近乎，而是堵嘴巴。此言一出，汲黯總歸不好意思再發(fā)飆。再發(fā)飆，漢武帝不答應(yīng)，別人也有看法。

這正是公孫弘的老辣之處。

然而在漢武帝聽來，這話卻滿是誠懇。因為按照常理，受到攻擊的公孫弘應(yīng)該聲稱兩人本有宿怨，汲黯這是公報私仇。誰都沒想到他竟然說：到底是老朋友啊，一下子就把臣看穿了。

誠懇，實在誠懇。

然而吊詭的是，如此誠懇的人，會虛偽欺詐嗎？

就算沽名釣譽，也可以原諒吧？

汲黯的重拳出擊，已被化為無形。

公孫弘?yún)s又打出第二張牌：

什么意思？國家興亡跟官員的生活方式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汲黯拿蓋什么被子吃什么飯做文章，簡直胡扯！

同時他也在給其他人打招呼：我可沒想做道德楷模，更無意反對你們的生活。我學(xué)晏嬰，你們學(xué)管仲，表面上殊途，實際上同歸。忠君愛國不分彼此，就不要互相過不去了。

哈哈，統(tǒng)戰(zhàn)?。?/p>

是的，至少避免了樹敵過多。

最后一句也話外有音：

這話表面上看沒有問題，甚至更顯得認錯誠懇不計前嫌，卻其實埋了個雷：明察秋毫的漢武帝，怎么可能需要別人來提醒呢？口無遮攔的汲黯有那么重要嗎？

后來汲黯由于一點小事而被罷官，不知道有沒有關(guān)系。

不過，漢武帝當(dāng)時并沒有聽出來，反倒有些感動。

公孫弘不愧為老戲精。

漢武帝倒成了冤大頭。

所以，遇到裝孫子的人，可要小心呢！

至于公孫弘如此老謀深算，卻毫不奇怪。他是苦出身，做過獄吏也做過豬倌，四十歲時才有條件讀書，被朝廷招聘時已年過六十，開始還不被重用。這樣一個人做了高官，伺奉的又是漢武那樣的雄才之主，不考慮如何保全自己才是怪事。

這就要揣摩圣意，處世圓滑，學(xué)會官場中的應(yīng)對手段，練就叢林中的生存技巧。否則，他有幾個腦袋可砍？

伴君如伴虎，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只有公孫弘這樣的老滑頭，如魚得水。

這才真是細思極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