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04】樛木

【題解及原文】祝人快樂幸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注釋】

1、南：南山。樛（揪jiū）：樹枝下曲。

2、藟（磊lěi）：葛類。累：系。

3、只：助詞。

4、履：祿。

5、荒：掩覆。

6、將：扶助。

7、縈：回旋，纏繞。

 

【白話翻譯】

南山有樛木，葛藤爬上樹。和樂君子啊，福祿安撫你。

南山有樛木，葛藤覆上樹。和樂君子啊，福祿扶助你。

南山有樛木，葛藤纏上樹。和樂君子啊，福祿成全你。

【講解】

　　《詩經(jīng)》中的“興”語往往兼有“比”義，《樛木》就是如此?！芭d”者起也，“先詠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熹《詩集傳》）。從這一解說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二句，乃是首章所詠之本體；“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二句，則是引起所詠之詞的“興”體。后二章每章只改動二字，大體意思與首章相近，運用的是“國風(fēng)”常用的“疊章”（即重章疊句，是指文學(xué)作品中，在不同段落的同一位置，相同或相近的語句重復(fù)出現(xiàn)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作用在于加深印象，渲染氣氛，深化詩的主題，增強詩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使感情得到盡情的抒發(fā)。疊唱就是意義相同的句子前后呼應(yīng)地重疊。它常常用于表現(xiàn)人物的一種回環(huán)往復(fù)的強烈感情，給人以“百轉(zhuǎn)千回”、“繞梁三日”的感受。疊句運用得好，可以使作品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shù)魅力。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并被廣泛應(yīng)用于后來的文學(xué)與音樂（尤為甚之）作品之中?！对娊?jīng)》重章疊唱的抒情藝術(shù)可以從借助音樂效果、強化主題、結(jié)構(gòu)和意義遞進等三個方面進行分析。這種抒情形式的出現(xiàn)，既取決于《詩經(jīng)》配樂歌唱的性質(zhì) ,同時也取決于民歌體的表達特點。采用重章疊唱的復(fù)沓形式來抒情達意，這是《詩經(jīng)》在藝術(shù)表達上一個顯著特點 ，在保持濃厚民歌特色的《國風(fēng)》和接近《國風(fēng)》的《小雅》中，比較普遍地使用了這種重章疊唱的表達形式。所謂重章疊唱 ,就是指《詩經(jīng)》中的一些篇目 ,其全篇各章在結(jié)構(gòu)和語言上幾乎完全相同，中間只換幾個字，有時甚至只換一兩個字，通過每章的重復(fù)出現(xiàn) ,反復(fù)詠唱，從而形成了《詩經(jīng)》在結(jié)構(gòu)和表達上的獨特形式。這種形式的出現(xiàn)，是由《詩經(jīng)》合樂歌唱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漢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的說法。）形式。以反覆詠唱逐層推進，在回環(huán)往復(fù)中造成濃濃的感情。故從“興”之引起的“所詠之詞”看，這乃是一首為“君子”?！案！钡母?，當(dāng)無可疑。

　　聰明的讀者自然還會發(fā)現(xiàn)，這三章中的“興”語，同時又帶有“比”義。“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詩中的“彼物”即“樛木”和“葛藟”，“此物”則是“君子”和“福”——以樛木的得到葛藟纏繞，比君子的常得福祿相隨，也實在非常形象。故從各章之“比”義看，這也是一首形象動人的祝福歌。

　　倘若我們再推進一層，問一問“君子”究竟有何“?！笨伞白！保颗袛嗥饋砭筒荒敲慈菀琢?。是因為“君子”剛得了貴子？還是封了高官？抑或是娶了新婦？似乎都有可能。為了作出較為接近詩意的判斷，還得回頭考察詩中的比興之物。據(jù)許多學(xué)者考證，“國風(fēng)”比興，常以花草、藤蔓、雌鳥、牝獸喻女子，而以高木、日月、雄狐之類喻男子。其中尤以樹木喻男、花草喻女更為常見。如《邶風(fēng)·簡兮》的“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又如《鄭風(fēng)·山有扶蘇》的“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都是如比。至于《唐風(fēng)·葛生》敘妻子對亡夫的哀戀，更有“葛生蒙楚（荊樹），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之語，以葛藤與荊木的相互依存，抒寫了女主人公失去夫君的凄傷之情。明白了這一特點，則《樛木》進一層的比興之義亦可迎刃而解：倘若此詩中的“樛木”，喻的是青年男子的話，那么纏繞樛木的翠綠“葛藟”，不正比喻著他的美麗新娘？由此檢驗《毛詩序》舊說，以為此乃歌詠“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之作，就覺得與詩意隔膜太多；（此人眼里只有貴族，但也許真，遠古平民誰能詩呢？）而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推測此詩“似于夫婦為近”、“喻婦人之托夫家也”，才真正猜著了這首祝福詩的旨意。（本意夫婦，引義皇妃，升義君臣，歷來如此。）

　　于是讀者透過反覆疊唱的詩行，便恍然置身在三千多年前一場熱鬧的婚禮宴席上：秋日的黃昏賓客畢集，轆轆的車音自遠而近。性急的孩童早從村口奔來，嚷叫著：“接新娘的車子到啦！”歡樂的鼓吹由此壓過喜悅的喧聲齊鳴。當(dāng)幸福的“君子”攙扶新娘下車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便是青年男女們一遍又一遍的熱烈歌唱：“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快樂的新郎臉紅了，羞澀的新娘心醉了、當(dāng)她斜倚著新郎姍姍移步的時候，你便會發(fā)覺，那情境用“南有樛木，葛藟纍之（荒之、縈之）”來比擬、形容，竟是何等的傳神！而油然升起在眾賓客心間的祝福之情，倘若不用再三的疊唱，又怎能宣泄得如此興奮和濃烈？男女嫁娶是亙古以來人生的重要喜慶。而《樛木》，正以如此興奮和濃烈的激情，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淳樸、古老的婚禮祝福習(xí)俗。（潘嘯龍）（事不過三，三次足矣）

 

【賞析】

　　這樣一首詩怎么會流傳千年?

　　三千年前的《詩》里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開滿了千姿百態(tài)的奇花?？鬃诱f過，讀詩，可以多識于鳥獸蟲魚草木?；匚犊鬃舆@句話，很驚訝于一生執(zhí)著于禮樂的老先生，何以要強調(diào)通過讀詩去認識很多的鳥曾蟲魚草木呢?這里面到底有多大的意義?老先生這樣說，究竟有多大的深意在里面?倘若僅僅是老先生隨口而言，他的弟子何以永遠記得這句話呢?

　　這答案也許最終只能從《詩經(jīng)》里面去找。《詩經(jīng)》里面的鳥曾蟲魚草木如此豐富，究竟有何作用?如果說生活中那么多的動植物，可以滿足和豐富先民口腹之欲的話，那么，《詩經(jīng)》里的這些鳥獸草木蟲魚可不是用來吃的。

　　比如這首《樛木》，三章疊詠，其實只有兩句，只有兩種植物反復(fù)出現(xiàn)：樛木和葛藟。它們怎么和君子的福祿、快樂聯(lián)系在一起呢?毛詩序告訴我們，這就是《詩經(jīng)》的比興手法。所謂比興，就是一種聯(lián)想思維。以此物比彼物，先言他物，來引起所要歌詠的事物。南山有樛木，葛藤爬滿了它的枝條?！对娊?jīng)》中常見以花草、藤曼、雌鳥等來比喻女性，以喬木、日月等來比喻男子，所以這首《樛木》就有多種讀法。

　　讀法之一，認為這是三千年前的一場婚禮上的歌唱，金秋時節(jié)，賓客齊集，轆轆車鳴，兒童喧嘩，歡樂的鼓樂伴著熱鬧的鞭炮聲，迎來了新娘的花車，幸福的“君子”上前把新娘扶下車來，這時賓客們大聲為之祝福：“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婚禮的氣氛一下子濃烈而高漲起來。

　　讀法之二，認為這是夫妻之間妻子祝福丈夫的祝辭。南山上的那些樛木，身上纏滿了葛藤，就好像妻子依附著心愛的丈夫，丈夫滿心喜悅，享受著這一快樂幸福的時光。

　　讀法之三，就是毛詩序所說，《樛木》詠的還是“后妃逮下也”。后妃逮下而無嫉妒之心，君子就能安居而樂。

　　相比上面幾種讀法，今天的人們自然不喜歡毛詩的讀法。毛詩干嘛這么矯情嘛，什么都往后妃身上扯，真有點令人討厭的味道在。

　　現(xiàn)代人出于多年的階級教育，口里對后妃的不滿自在情理之中。然而，在現(xiàn)代人的潛意識底下，每一個男女其實都是向往古代后妃們的那種雍容華貴之氣，看當(dāng)今的人們追求的幸福生活，其實都是古代后妃們的影子。這種心口不一，其實更是一種現(xiàn)代的矯情?，F(xiàn)代人不喜歡毛詩，習(xí)慣于以自己的角度來解讀《詩經(jīng)》，殊不知，毛詩正是傾向于把詩的寫作背景具體化，歷史化，才有了現(xiàn)代人回到《詩經(jīng)》的可能。

　　我們還可以來看看孔老先生的讀法。在上博竹簡的《孔子詩論》里也記載有孔子對這首《樛木》的解讀。他說：“《樛木》之時，則以其祿也?！笔裁词恰啊稑湍尽分畷r”?我的理解是，樛木牽手葛藟之時。如果樛木孤獨地立在那里，他有什么快樂幸?？裳?孔老先生既不從后妃著眼，也不從民俗立說，而是從一種人生出發(fā)。這種人生就是牽手人生。（原生態(tài)讀法，自然讀法）

　　“因為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边@首《牽手》是現(xiàn)代人的情感流露，直白的歌詞，伴隨著現(xiàn)代人焦慮的呼喚。而這首《樛木》，則是含而不露，隱而未發(fā)。它沒有詩經(jīng)里另一首“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樣的直率，卻有著更透徹的人生經(jīng)驗。

　　南山葛藟茂盛，君子遺世獨立。詩中的君子不管是誰，只要他是君子，就應(yīng)該彎下自己的腰來，牽手人世間熒熒眾生，一起走向更高更美的人生。這就是君子，孔子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薄熬酉刃衅溲?，而后從之?！薄熬討训?，小人懷土?！边@就是福澤他人的君子人格，這就是因為牽手，所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