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過小山詞。晏幾道，號小山，北宋詞人，是晏殊的第七個(gè)兒子，提起這對父子，時(shí)常以“大小晏”稱呼，晏殊為大晏，晏幾道為小晏。

小山與其父皆屬“婉約派”，擅小令，詞風(fēng)纏綿。

晏小山不似晏殊仕途平順，他的一生，從未做過高官。他家境優(yōu)越，是頂有名的公子，因其天資聰穎、才華橫溢，深受其父及同僚的喜愛，但性情孤傲，到晚年家道中落，更是郁氣深重。

小山在詞壇中的光芒難掩，詞迷人，人亦迷人，在當(dāng)時(shí)深受歌女、妓人的喜愛。他多情、溫柔，與世俗格格不入，不愿墮入血腥官場喪失自我，他天真、爛漫，癡情如同少年人，他的詞或人，你總會(huì)愛上一樣。

曾與朋友討論，我說能讓我讀到熱淚盈眶的詩人，唯有李義山，她說，她是晏幾道，我心下一驚，想起多年前讀小山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自“從別后”一路往下讀，不知不覺，淚水已含在眶中。彼時(shí)年少，不過十二三歲，讀《紅樓夢》，看張愛玲，少女時(shí)代，衣衫薄、心事長，正是情竇初開，對愛情心生向往。

讀到“猶恐相逢是夢中”，一串淚突然墜落，想到黛玉亡后，寶玉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長夜、心如死灰的瞬間，只覺小山神來之筆，寫盡了世間的離情別怨，一支筆只輕輕劃在紙上，卻割出千百年來離人心上的血。

《鷓鴣天》寫的是與歌女之間的情事。你的彩袖撩起，捧著玉質(zhì)酒杯，殷勤向我遞來，我不顧醉酒的后果，只是為了你杯盞不停；你舞姿清麗動(dòng)人，舞至楊柳樓臺已月色初上，唱至桃花扇都無力搖動(dòng)；自從別后，我總憶起過往種種，我總夢見你，我篤定你也是與我共夢。

此夜，我把這銀燭臺細(xì)細(xì)深照，還怕我們的相逢依然只是在夢中。

小山有一點(diǎn)是特別的，他寫情愛、閨情，并不影射政治朝堂。許多善寫閨怨的詞人以怨婦口吻訴說愛人不來如此薄情，愛情求而不得、痛苦難捱，實(shí)際意指天子不憐惜作詞人自身的才華。小山不這樣寫。雖男人心系家國并未有什么不對（甚至我還很喜歡這樣做的李商隱），但有時(shí)，偏愛上來，總覺得純粹的男人很可愛。

這首《鷓鴣天》的動(dòng)人之處，就在于情深意切、真摯純粹，也只有晏小山寫的出來。讀者向來是聰明的，浮華艷麗的情場浪語寫在詞中，逢場作戲，一語即明，而掏心挖肺的泣血之詞，袒露于前，也是一眼即知。

舉個(gè)例子，非我貶低歐陽修，各位讀者須知！讀歐陽公的詞，讀小山的詞，感覺是不一樣的，此前我讀《歐陽修詞集》，雖認(rèn)可他的清詞麗句，然而，總讓我心生感慨：果然文學(xué)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今日愛這個(gè)妹妹，明日愛那個(gè)姐姐，卻都寫得如何相思，如何溫存，實(shí)際上不過流連花叢罷了。

但小山不會(huì)，讀他的詞，只會(huì)覺得他可愛，這可能不是才華所致，因?yàn)闅W陽修的才華地位并不比小山低，只是人的天性使然。讀詞，我們接近了作者的情感本身，從而識別出他們的心境思想。

譬如另一首著名的《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也是寫與歌女之間的情事，這歌女叫玉簫，與上一首《鷓鴣天》應(yīng)該不是同一人。

雖然他還是那副落拓貴公子的形象，拼命喝酒，瘋狂贊美歌女的鶯喉，但是一句“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使我立刻原諒了他的多情！

該是多么可愛的男子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難怪有人稱贊這句“鬼語也”。他絲毫不夸大對女人的情感，思念你即是思念，還未要到死去的地步，我想見你了，那么我的靈魂就飄飄然，踏著墜落的楊花進(jìn)入你的閨怨，我不掩飾我對你的喜歡，但我也絕不會(huì)為了騙你，就說這是愛。

歌女也知，已入歡場，便不期待海誓山盟、?？菔癄€，只是晏幾道還是讓她們開心的，他真摯地夸贊她們的身姿美貌、才情卓越，在離去之際，多年以后，會(huì)給她們一首美麗的詞，表達(dá)不舍、思念。

她們沒有奢求更多，小山給她們帶來了尊重、欣賞、掛念，讓她們留名于詩詞，不再是單一的“某個(gè)歌女”，她們有名字，有形象，這個(gè)男人，是真的把她們當(dāng)作獨(dú)立的一個(gè)人，一個(gè)有情感、志趣的人，她們不是物，不是被欺騙玩弄的對象，小山廣泛地愛著她們每一個(gè)人，她們覺得這就夠了，我們讀者也覺得，真的，這就夠了。

撰文：奇妙丸

編輯：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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