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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的時代，回不去了。/ upsplash
還有什么事，是比用文言文講漫威故事更讓人尷尬的？ 6月初，遼寧沈陽的一位中學(xué)語文教師寫了一篇《鋼鐵俠傳》，寥寥幾百字寫完了鋼鐵俠的一生。這種中國文言文和好萊塢超級英雄故事的結(jié)合，迅速攀上當天微博熱搜。 很多粉絲說他們看哭了，但哭的原因顯然不是文言文本身。 幾天后，湖北青山區(qū)一小學(xué)六年級學(xué)生用文言文寫作高考題的新聞再次被多家媒體爭相報道。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這篇關(guān)于托尼文言文的成色如何： 托尼早孤，銳志好學(xué)。其父霍華德在時，嘗以其寄庠序，尼不知其父有志于國，謂其漠己……誓曰，孰弒吾親，必手刃之。 “銳志好學(xué)”化用《漢書》中的“上方征討四夷,銳志武功”，可以看到“銳志”一詞本來就作為動詞，來表示志向堅決，加上的這一個“好”字，似乎重復(fù)了。 “漠”雖然有冷淡、冷漠的意思，但從古到今都沒有及物動詞的用法，“漠己”這種強行縮句的辦法，讀來也有些別扭。 至于最后的這個“弒”，只能用在僭越倫理、下層殺戮上層的情況，用在這里也不太合適。 2018年，網(wǎng)傳湖南一公務(wù)員的文言文辭職信。 近年來，從辭職信、請假條到情書，每一次文言文創(chuàng)作似乎總能成為社會熱點。 其中自帶流量屬性的高考作文，更是成為新式文言文寫作泛濫的重災(zāi)區(qū)，在評論區(qū)里清一色“神作”“天才”“建議錄取”的稱贊實在讓人感到迷惑。 其實，無論從立意還是文采來說，在當代被追捧的文言文創(chuàng)作都非常平庸，但偏偏被標榜為才華與文采的象征。 在復(fù)古的光暈下，這些作品的實際水平基本停留在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廉價模仿。 面對這樣的孩子，應(yīng)該鼓勵還是規(guī)勸？ 死掉的古文，活著的行為藝術(shù) 1926年，魯迅在《古書與白話》中直言：“古文已經(jīng)死掉了；白話文還是改革道上的橋梁，因為人類還在進化。” 但我們對于魯迅先生的呼吁，向來都是選擇性的。這不，最近幾年寫寫半生不熟的詩詞古文，儼然成了附庸風雅、擁抱傳統(tǒng)文化的捷徑。 魯迅：這次真是我說的，你們倒不信了。 想當年，余秋雨大筆一揮，給南京鐘山寫了一篇碑文，隨即引發(fā)軒然大波，各路吐槽的熱點集中在文白夾雜上： 華夏大地，美景無數(shù)，卻有寥寥幾處，深嵌歷史而風光驚人。其中之一，在南京鐘山之麓……所幸得逢盛世，重新打點江山，南京人民于甲申之年啟動整治宏圖，斥資五十億，搬遷十三村，移民兩萬余，增綠七千畝，新建棧道，呼集物種，辟出諸多公園，重修兩大陵墓…… 讀完之后，讓人忍不住含淚勸告余老師，不如整篇文字用白話文重新寫過。 余秋雨寫的鐘山碑文。/ 百度百科 文字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套符號，它還牽連著一整套思維方式和時代精神。文言文和現(xiàn)代白話文盡管使用著共同的文字，但實際上已經(jīng)是迥異的文字體系。 作為一個接近封閉的系統(tǒng)，文言文已經(jīng)停止更新，而無法與當代生活真正融合。 不信來看看網(wǎng)絡(luò)熱詞的文言文版本：“土豪我們做朋友吧”成了“富賈，可為吾友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成了“天高地闊，欲望觀之”，“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成了“君莫欺我不識字，人間安得有此事”。 面對現(xiàn)代生活，文言文的講述能力無疑是蒼白的，而如果強行把現(xiàn)代事物加入文言文，又會破壞其原本的美學(xué)體系。/ upsplash 無非是強行塞了一些“之乎者也”，其不倫不類程度，只有職場上流行的中文夾英文能夠比擬。 無法融入現(xiàn)代生活的文言文，很難講述高鐵、移動支付、互聯(lián)網(wǎng)的生活，只好重復(fù)著駕長車、金龜換酒、鴻雁傳書的古典幻夢。 漢服黨之所以遭人詬病，是因為他們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和衣擺下若隱若現(xiàn)的AJ籃球鞋，古風歌曲之所以被群嘲，是因為它們用古典元素妝點爛俗的言情故事。 白話文運動之后的文言文風潮，本質(zhì)上也只是一次逆歷史而動的大型懷舊。 清末詩人黃遵憲曾嘗試將電報、火車等新鮮事物寫入詩詞。 文言文熱：一場“葉公好古” 在中國每一所高中附近的書店，總會有一個位置留給《高考滿分作文選》；在這類真假參半的作文集中，永遠少不了一篇《赤兔之死》。 2001年，南京十三中高三學(xué)生蔣昕捷以一篇題為《赤兔之死》的文言文作文轟動一時。這是高考歷史上第一篇滿分作文，蔣昕捷因此被稱為“高考作文滿分第一人”。 高考作文滿分作者，成為一生的標簽。 “赤兔馬絕食數(shù)日，不久將亡。孫權(quán)大驚，急訪江東名士伯喜。此人乃伯樂之后，人言其精通馬語。” 這篇《赤兔之死》讀來讀去，怎么看都是一股子《三國演義》的味道，可脫胎于民間話本的《三國演義》，算得上文言文嗎？ 如果將滿分作文改成“赤兔不食數(shù)日，將亡。權(quán)驚，急訪江東名士伯喜。喜，伯樂之后也，有言其通馬語”，或許才更多了點文言文的精煉味道。 張飛的“俺也一樣”走紅了，反映的肯定不是漢代的語言習(xí)慣，而是《三國演義》成書的明代白話。 比《三國演義》成書晚了幾百年的《聊齋志異》，倒是實實在在的文言文筆記小說。在那篇著名的《狼》里，看看蒲松齡是怎樣用文言文寫動物的：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歘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數(shù)里。 回頭再看《赤兔之死》中煞有介事的“文言文”，嚴格來看，有明顯的文白混雜的拼湊痕跡，不過這并不妨礙之后考生的競相模仿。 在高考作文這個舞臺上，也的確有人靠著豪賭拿到了大學(xué)的入場券。 2009年高考，武漢考生周海洋用51行102句每句七言的“古體長詩”《站在黃花崗陵園的門口》，贏得“國學(xué)奇才”的稱號，最后被三峽大學(xué)“破格錄取”。 其后，四川考生黃蛉，用甲骨文、金文和小篆等古文字寫了一篇高考作文，也被輿論熱捧，最終被四川大學(xué)“破格錄取”。 黃蛉的古文字作文。 然而這些投機者最后都被證明并無真才實學(xué)，周海洋三年掛了四門課，連”古代漢語“都考不及格。 而四川大學(xué)專門為其配置，一對一培養(yǎng)黃蛉的指導(dǎo)教師、古文字專家，兩年后向?qū)W校提交辭呈，原因是黃蛉“學(xué)風浮躁，不愿再教”。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傳說的結(jié)局卻不過是一地雞毛。 推崇、鼓吹文言復(fù)興的人往往強調(diào)文言文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其背后是追認、接續(xù)歷史的焦慮,和對于古代生活凌空蹈虛的美好幻想。 過去的兩個世紀，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代化，很多時候是以去傳統(tǒng)化來實現(xiàn)的。隨著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消失，這種深刻的內(nèi)在改造，也無可避免地造成文化的失落與斷裂。 等我們扭回頭撿起國學(xué)熱，已經(jīng)是二十一世紀的事情了。 你想象中的古代，和實際大概也不盡相同。/ 電視劇《瑯琊榜》 歷史自然有其溫情脈脈的一面，但那些風流氣象與我們今日的想象，總歸相去甚遠。 無論是漢服黨還是古風圈，都市青年極盡妄圖復(fù)現(xiàn)古代社會的玫瑰色，塑造出來的終究只是旅游鞋配漢服的四不像。 漢服、和服、櫻花、武漢大學(xué)，眾多關(guān)鍵詞碰撞在一起，曾在今年的櫻花季釀成一場風波。 古人到底怎么講話？ 當然，并不是說我們要完全舍棄文言文，它永遠是中國人與歷史溝通的符碼。我們要警惕的是厚古薄今、濫用文言文甚至扭曲文言文。 精通古漢語的語言學(xué)家王力，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批評過青年人間流行的“非驢非馬”的文言文寫作： 學(xué)習(xí)古文，主要是學(xué)它的文氣，而不是學(xué)它的詞藻。如果一味堆砌詞藻，就是文格卑下。濫用文言文不過是故作搖曳的附庸風雅。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獨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回首看胡適當年的現(xiàn)代詩習(xí)作，恐怕還不如現(xiàn)在學(xué)生的信筆涂鴉。但白話文的不成熟，同時也意味著它的開放和可能。 胡適：多包涵啊大家多包涵。 我們需要的是能表達出當下的喜怒哀樂，能容得下更為廣闊未來的語言，而不是遺老遺少式的無病呻吟。 話說回來，越接近現(xiàn)代的古人，對于文言文的使用頻率也許遠沒有我們想的那么高。 史書上，明神宗萬歷皇帝曾對太子說過這么一番話： 我的慈愛、教訓(xùn)、天性之心，你是知道；你的純誠、孝友、好善的心，我平日盡知……我思念你恐有驚懼動心，我著閣臣擬寫慰旨，安慰教訓(xùn)你……今日宣你來，面賜與你，我還有許多言語，因此，時忿怒、動火，難以盡言。 沒有之乎者也，連朕都沒有，幾百年前的帝王之家，皇帝訓(xùn)斥太子的話，聽起來和今天你爸訓(xùn)你也沒有太大分別。 萬歷皇帝和爺爺嘉靖皇帝，雖然教訓(xùn)兒子有一套，但自己卻數(shù)十年不上朝。/ 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 時間再往后推一個朝代，在各種穿越小說、清宮電視劇里，四爺雍正皇帝率領(lǐng)后宮嬪妃，恨不得張口閉口念詩詞，下筆盡是文言文，文縐縐得很。 可歷史上的雍正帝是怎么給田文鏡批奏折的呢？“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 這段朱批也給許多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帶來了靈感。 從小受過嚴格古文教育的皇帝，寫奏折時都忍不住“偷懶”寫幾句白話，至于平民百姓、販夫走卒怎么說話，去讀一讀《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就一目了然了。 《紅樓夢》里出身大戶人家、精明強干的王熙鳳，卻并不識字，自然也不會用文言文寫作交流。/ 87版《紅樓夢》 這樣看來，我們今天束手束腳地用所謂的“文言文”寫漫威故事，用所謂的“詩經(jīng)體”湊韻腳，然后對著四不像的成品拼命鼓掌，是不是也太刻奇了些？ 《太子妃升職記》劇照。 ?作者 | 曹徙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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