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遠洋航船上的中國人超過150萬。他們是丈量并聯(lián)系全世界的英雄，自己卻永遠孤獨、漂泊。直到視頻時代來臨，信息壁壘才被打破，與世隔絕的海面上，海員們嘗試著拿起手機，記錄美好瞬間。等信號眷顧時，便向陸地上的人們共享大洋深處的活法。
在過去，和海員一樣被隔絕、被遮蔽、被誤解的人群無以計數(shù)。當13億中國人都接入網(wǎng)絡(luò)，各行各業(yè)普通勞動者的鮮活日常才有機會被看到，價值也重新得到定義。
一畢業(yè)后，張亮四分之三的人生在遠洋航船上度過。他習慣將這艘體型碩大的貨船稱為“鐵房子”。貨船長218米，寬32米，共分6層。平日里，船員們就住在分布于船上的30多個單人房內(nèi)，一律帶空調(diào)和獨立衛(wèi)生間。健身房、娛樂室、閱覽室，船上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甲板上甚至還挖了一個6平方米的游泳池，仿佛置身大城市的一家豪華酒店。
可優(yōu)裕的待遇無法填補在海上的寂寞。遠航的日子里，張亮的生活一分為二：值班時，他負責在駕駛臺遠眺大海、安排水手們保養(yǎng)船舶；無事可做時，船員們喜歡像喝水一樣喝啤酒、燒烤、聯(lián)機玩DOTA、打滾子、去健身房鍛煉。而他酒精過敏，喜靜，多靠看電影和練字打發(fā)時間。
六年間，他已經(jīng)看過上千部電影，最喜歡的是《菲利普船長》——一部講解救被挾持船長的電影，長134分鐘，不甚吉利，他卻看了不下5遍。帶上船的兩本字帖臨摹完，他開始在水寫布上練習毛筆字。
過赤道時，張亮旅程祈福
隨船漂泊在茫茫大海中，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變得薄弱。遠海區(qū)航行沒有信號時就只能失聯(lián)，短則幾天，長則數(shù)月。他最掛念家人。2016年，張亮和相戀3年的妻子結(jié)婚。他把婚禮錄像存在電腦里，靠屏幕里的虛擬影像緩解思念。一遍又一遍。
只有靠港裝貨的空當，海員才能下地，在船上待久了，他們想念腳踩陸地的堅實感。但現(xiàn)實中會發(fā)生什么未可知。張亮的一位同事航行歸來，下船后才得知父親因疾病去世。一位學弟出海不久后靠岸，旋即收到分手消息，余下的時光里，學弟變得沉默、酗酒，那次跑船結(jié)束，張亮再沒在船上見過他。
僅僅中國，常年泛浮海洋的遠洋船員便有約150萬人。他們每年在船上漂泊平均約10個月。深藍色洋面沒有信號，消息無法在陸地與航船間流通，貨船便成了一座會漂流的孤島。穿梭在這座孤島之間，孤獨成了海員們的精神底色。
在大洋的邏輯里，世界各地靠這些遠航的船只串連。海運是國際貿(mào)易中最主要的運輸方式，我國93%以上的進出口貨物、國際貿(mào)易總運量的70%都是通過海洋運輸?shù)靡粤魍?。人們很難想象海員的日常生活，認為海員高薪、船上待遇好，天天吃海鮮。這并不是張亮生活的真實狀況。
張亮試著錄制自己的生活片段，并通過小視頻分享。平日里作風穩(wěn)重的他，不茍言笑，風趣幽默全放到網(wǎng)上了，在小視頻里，他能兩腳外八，雙手舉過頭頂，神情嬌憨地模仿可達鴨跳舞。視頻錄制好后，得趁靠港有信號時才能上傳。錄下的137段視頻，主要內(nèi)容包括普及輪船結(jié)構(gòu)及海員分工的知識，也分享自己的工作過程。
通過小視頻，張亮記錄過長江江面上的大小漁船，他在這里經(jīng)歷過差點撞船的生死關(guān)頭?？扛蹠r，船員們在港口釣魚，那一天他釣了3條小魚、1只螃蟹。過赤道儀式，師傅曾告訴他，可以拋下一些硬幣，祈禱旅程平安吉利。2018年3月，他在印度尼西亞過了29歲生日，船拋錨裝貨，后廚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一個戴著漁夫帽、渾身黢黑的印度尼西亞人為他跳了一支特色舞蹈。
粉絲在留言區(qū)一句“多聽多學些知識”“感謝”“辛苦”就能緩解他的苦悶。沒有人不渴望被看見和理解。和鋼鐵巨獸奮力前行的時刻，張亮總會希望世界留意到大洋深處遠行的扁舟。在偏遠的港口，像張亮這樣的海員需要購買昂貴的流量卡——對他來說卻是必須的支出。有了信號，自己和同事在深海搏擊的時刻，才有機會被傳達出去，不至于無聲地沉入大洋。
像張亮一樣，越來越多遠洋海員選擇用短視頻將孤島上的自己同陸地世界聯(lián)通一體。一位ID為“海上漂”的網(wǎng)友，在火山小視頻上傳了航行中拍下的火山、船頭破開俄羅斯瓦尼諾冰面的隆隆聲、鯨魚追逐小拖船的畫面，海員的真實生活通過衛(wèi)星信號和直播媒介巨細無遺地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一名自稱曾走過五十多個國家、上百個港口的老海員在留言區(qū)追憶說：“我干了一輩子遠洋海員，沒留下幾個視頻。條件不行?，F(xiàn)在好了，用手機就可以留下美好的瞬間?！?/p>
有一天，張亮在駕駛臺值班，聽見甲板上的水手們開始叫喊：“有海豚！有海豚！”他透過窗戶望去，幾頭海豚在船舷兩側(cè)跟船游動。他趕緊掏出手機拍攝。
航行中遇到海豚
二如今，人們可以通過一方屏幕了解遠方，但看到全球各地的大海對普通人來說還是太奢侈了。散落各處的海員，他們丈量世界的同時，也在傳播著海洋之美。
山東人陳明在一艘臺灣遠洋漁船上做了十多年的瞭望手。大多數(shù)時候，他駕駛著一輛明黃色的小型直升機，在高空俯視南太平洋廣闊湛藍的海面，憑借導航定位探測魚群位置。這艘船一年可以捕撈金槍魚約一萬噸。
遙望了十年的大海依舊令他興奮，他拍的多是海員的瑣屑生活和海上風景，夕陽下玫瑰色的大海、漂浮在海上的浮木。留言區(qū)有人惋惜：“這樣的美景為什么沒火呢？”他回復道：“火不火不重要，主要就是分享?！?/p>
無垠的大海上，21歲的海員新新是一名闖入者。他出生在遙遠的西部山區(qū)，從老家去西安，先要轉(zhuǎn)兩趟汽車車到紫陽縣城，接著還有五個小時的火車。西安距離大海還有千里之遙。新新第一次看見海，還是他10歲的時候，在科教頻道的紀錄片。
或許是向往大海的一望無際，性格內(nèi)向的新新選擇成為了一名海員。新新所在的甲板部共有三名水手輪班工作。屬于他的值班時間或在中午12點到16點，或在凌晨0點到4點，前者是甲板上日光最強烈的時候，而后者，深夜的大海面目可怖，安靜地張開大口，隨時可能吞沒些什么。
新新現(xiàn)在是貨船上最小的水手，年輕的他尚未經(jīng)過海洋狠狠捶打。年紀小，皮膚白皙、圓臉、大眼睛、嘴唇厚重，清秀的外貌使得他同其他粗獷、黝黑的水手們相比略微違和。盡管很受年長船員們照顧，駛向深海的船上，還是習慣將自我封閉起來，時常獨自在甲板上清洗甲板和艙蓋，清理鐵銹。
在安靜、孤獨的工作中，他發(fā)現(xiàn)陽光下的大海并不都是深淺不一的藍色，有時是不斷變化的彩色，那是空氣溫度和介質(zhì)不斷變化的結(jié)果。夜晚輪班時，甲板上只有他一人，大海呈漆黑色，一些海員認為這時的大海最為可怕。新新并不恐懼，夜里獨自面對大海，他有時會幻想自己是“海上之王”。
新新看到的晚霞
早在輪船公司培訓時，新新便注冊了視頻賬號，出海后，新新時常在甲板上盯著海面，找準位置，拍下視頻，待有信號時上傳。2019年春節(jié)，遠在非洲的他錄制了一則拜年視頻。臺詞提前記憶，他錄制了好幾個視頻，最后敲定效果最好的。最終上傳的視頻中，他說起普通話時還帶有口音。終于說完后，由于緊張，他習慣性地舔了一下嘴唇。
面對著大海，心胸開闊。新新逐漸變得自信了些。在粉絲催促之下，新新在手機自拍中挑選好看的照片，最終選擇了穿白襯衫、戴墨鏡的幾張，剪成視頻上傳。有人夸他帥氣，也有熱心的阿姨問他年紀，想撮合他與自己當護士的女兒。
差不多一年前，新新首次登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海。而現(xiàn)在，習慣躲在人群暗處的他通過視頻直播的方式，選擇了向人們敞開心胸。
靠港后在當?shù)?/p>三
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疊加上重復的勞作，時常讓船員們質(zhì)疑生活的意義。一些海員努力在狹小的生存場域中找尋到更多樂趣，來對抗內(nèi)心涌動的虛無。
海員大路是山東菏澤人，原先在陸地上打短工為生，安裝過廣告牌、賣過電瓶車、在婚紗影樓做后期處理，收入和開銷基本持平。
大路想趁年輕時鍛煉自己，攢一筆錢做生意。聽說做海員工資高、花銷少，便應(yīng)聘到散貨船上成為一名機工。
一年300多天，大路都在船上度過。在船上每天工作8個小時，主要在一間40平米的集控室進行。他需要和一名同事時刻盯著主機上的各種數(shù)字，油溫、水溫、八個發(fā)動機的缸溫……都靠儀表上的數(shù)值告知。每隔半小時，大路要進入氣溫35攝氏度的機艙中巡視一次，夏天機艙溫度甚至超過50攝氏度，值班4小時內(nèi)，他喝下了2公升淡水。
對這項枯燥熬人的工作，船主回報以高收入，月薪最高時可達9000元。收入上去了，要花錢的事情在船上變得很少，每天固定的餐食費，葷素搭配， 一餐不到6塊錢。開源節(jié)流，是大路再稱心不過的工作。
每天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的大海，大路在重復的工作中逐漸麻木，喪失了與人交流的欲望。
即使和同事同坐在配電室，兩人也甚少說話，機艙噪音大，說話需要在對方耳邊嘶吼才能被聽見，后來眼神交換和手勢比劃替代了張口交流。“如果一輩子都在海上重復生活，人生也太沒有意義了”，這念頭從腦子里冒出來時，大路自己也吃了一驚。
這種心境在海員中屬于常態(tài)，在海上呆久了，船員們愈發(fā)沉默遲鈍。雖然一些輪船公司配有專門的心理醫(yī)生，囑咐海員覺察到自己心情抑郁時，可以打電話遠程求助，但大路仍見過不少表現(xiàn)癡傻的海員。他至今記得一名同事獨坐許久、自言自語、不住傻笑的模樣，時時感到害怕。
不想陷入呆滯生活的大路，窮盡心思尋找著生活的樂趣。在某種程度上，一些自救行為反而讓他顯得另類。在他火山主頁的視頻上，他試過在房間對著一本《順口溜大全》大念順口溜，也曾經(jīng)戴上印著骷髏頭的海盜帽，假裝自己是《加勒比海盜》中的“杰克船長”。午休時，他會趁著集控室四下無人，對著麥克風唱歌，他不在乎音調(diào)、音準、音高，聽到自己的歌聲，似乎孤獨有人回應(yīng)。
某天的工作結(jié)束后，大路想喝冰鎮(zhèn)啤酒。他沒將買的雪花啤酒放在冷庫冷凍，起了個好玩的念頭，用尼龍繩在啤酒瓶上纏了好幾道，順著圍欄拋下海——下面是深為11034米的馬里亞納海溝，小小的啤酒瓶孤零零地迎著風浪奮力擊水。大路將這些拍了下來，幾天后發(fā)到網(wǎng)上，配文頗有自勉的意味：“這就是勇闖天涯?！?/p>
海水冰鎮(zhèn)啤酒
在視頻中，這名黑黃臉龐的29歲海員對鏡頭夸張笑著，露出缺了一顆的下門牙。他長相喜感，粉絲說他像愛情公寓里的瘦版“呂小布”。網(wǎng)友頗為心疼，私信里涌入上千條留言，囑咐他航海不易，注意安全。還有人不厭其煩地每天早晚問候他“早（晚）上好”。陸地上有這么多牽掛自己的人，大路心里很感動。
他琢磨出更多的創(chuàng)意。比如在海上吃海鮮火鍋，以太平洋為鍋底。他從后廚搬出液化氣罐、一箱唐山啤酒，幾袋方便面和一些雞蛋，將翻滾著的深藍色海水想象成開鍋的滾水，一頓想象中的海鮮盛宴，使得這艘鋼鐵巨獸紋絲不動的枯燥與虛無，終于有了些許松動。
無意中走紅，也讓大路獲得一點離開海洋的底氣。幾家海鮮店主找到他，希望他能幫自己宣傳店鋪。大路和對方約定，等他回家時，可以幫助他們一起經(jīng)營。不管結(jié)果如何，他看到新的希望和可能。
現(xiàn)在，大路準備重新申請成為圈主，類似視頻博主的召集人，讓更多人看到海景，也增加自己的曝光度。女兒已經(jīng)四歲半了，總不能一直缺席她的成長。成為圈主是第一步，“最起碼在陸地上，還有事可做?！?/p>四
孤獨的海上漂泊客在短視頻平臺上分享生活并獲得關(guān)注。在遠離陸地的遙遠海域，通過衛(wèi)星信號，他們握住了連接陸地的纜繩。而海上的生活也填補了都市人群對大海與遠方的想象。
新新之前的微信好友只有一百來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躍升到一千多。他建了一個微信群，群里有漂泊在外的海員，一生未見過大海的家庭主婦，還有渴望成為海員的年輕人。
夏夏是粉絲群里最活躍的一個。來自內(nèi)陸新疆的他去年剛剛畢業(yè)，在父母看好的國企吃“鐵飯碗”。他從小迷戀大海，曾跟母親說起想要做海員，結(jié)果被威脅“要是敢去把你腿打斷”，只能作罷。沒想到新新發(fā)的視頻，讓他瞥見了一直向往的生活。
新新起初覺得夏夏有些“身在福中不知?！?，但夏夏不以為意，一直相信有一天能過上遠洋船員的生活。他慶幸自己還年輕，“因為船上愛要年輕人”。
夏夏的一席話讓新新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yè)。后來，一個名為楊遠的年輕人來向新新咨詢時，新新耐心告訴他，成為海員需要考取海員證、培訓等，但說得更多的，是置身于茫茫海洋中的辛苦，讓他自己選擇。不久后，對方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在船舶公司工作，兩人便興奮地交流起自己出海、在各個陌生國家的見聞。在粉絲對海洋之美和海員工作驚嘆的時刻，海員自己也重獲初上大海時的新鮮與自豪的體驗。
航船經(jīng)過赤道時，海員常會舉行簡潔的過赤道儀式，求吉利保平安。再一次途經(jīng)赤道，他便在紙牌上寫下對妻子的告白：“給穎：我愛你，你的名字就是我的故事”，隨后愛意交由大海投遞。在大海上，扔可溶性的紙張是被允許的。
張亮向妻子告白
后來，一些粉絲看到舉牌活動，也希望能在海面上留下自己的祝福。張亮欣然答應(yīng)。就像在海洋運輸各地人們的生活所需一樣，他在火山小視頻上，替遠方的人們投遞過不少祝福，幫一位期待戀愛的女孩寫“祝我早日脫單”，也幫新手父母給新生嬰兒祝?！爸軞q生日快樂”。他相信這些祝福會永遠飄蕩在大海上，被祝福的對象會獲得幸福。
身陷孤島的海員們，通過小視頻的方式分享和表達自己，這種表達本身，即意味著對生活的渴望與熱愛。在視頻中，他們前所未有地被矚目、被需要，自我與工作的價值獲得印證，足以支撐他們更努力地投身茫遠的未來。
作者丨崔玉敏
編輯 | 溫麗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