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水彩 48x58cm 夏無雙作品 田野里那些蛙們 六七歲時那片農(nóng)田屬于了我。閉眼回想,想不出它究竟有多大面積,年幼的眼睛還沒學會丈量,眼前的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是世界的全部了:無邊的水稻在風中搖擺、闊大的芋葉像無數(shù)扇子左右晃動,還有一垅垅茂盛的地瓜、一排排嘩嘩作響的甘蔗林、一簇簇竹條架起的四季豆——青翠的豆子從竹條上茂密掛下,像一條條細長柔軟的小蛇在探頭探腦。而不遠處,池塘里荷花正開出粉色的花。 從寄居的地方往這里走,大約有五六百米的距離,得穿過一條彎曲的小巷,巷子最狹窄幽暗的一段,兩邊是黃泥筑出的墻。因為人小,墻被襯得高大巍峨,夕陽斜照時,是照不到墻腳下走過的人。與黃泥墻毗鄰的是條小溪,用鵝卵石隨意砌出凹槽,只有一米多寬,卻有無限長度,不知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水也不知道從哪里咕嚕嚕冒出來,總是清徹透明,總是豐沛充盈,總是急速從左向右流動。如果是大清早,溪兩岸一定站滿挑水桶的人,他們大多是壯年男子,皮膚黝黑,有一身花不完力氣。這是為全家挑回一天的生活用水,洗米做飯都靠它。到了傍晚,溪邊就換成清一色的婦女,蹲著跪著,忙著把家人換下的衣裳清洗干凈。 夏日黃昏我從婦女身邊走過,瘦小的腳丫踏著一塊大石板過溪,手里這時候總是一邊提著細細的竹枝,另一邊提著紗布縫制的長布兜,兜口用鐵線箍出一個圓圈。這是在夏季,暮色漸起了,這個黑瘦的小女孩于是開始了一場樂此不疲的游戲:釣青蛙。竹枝上其實垂著一條線,綁條蚯蚓,放到田梗旁、菜園邊,手不能停,手腕一直輕輕抖動,制造出蚯蚓傻乎乎自由蹦跳的假象。青蛙來了,青蛙開始上鉤,它張大嘴一口咬住蚯蚓——一點都不能猶豫,就是在這個瞬間,得猛地把竹枝往上一提,連帶著把青蛙也提上來了,而抓在另一只手上的布兜則及時準確地伸過去,接住青蛙,甩一甩,青蛙嘴一松,就丟到里頭了。 從青蛙出現(xiàn),到跌入布兜,整個過程雙方既斗智又斗勇。它也在窺探,也有猶豫,聰明點的果真中途就識破危局,掉頭而逃。許多日子過去后,我多次在夢里重現(xiàn)當年摒住氣、心跳如鼓等著青蛙咬鉺的場景,居然緊張得嚇醒。 天色漸暗,蛙聲漸密。如果月光皎潔,蛙們仿佛紛紛從稻叢、菜群往天上蹦跳飛翔,鳴叫上下響徹,四處轟鳴。既遠又近,它們活在另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世界,神秘潛行又莫明大喊,高深莫測也愚昧可笑。它們是無邊無際的,恰如那條小溪,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在那個村莊我只生活了一年多,幾十年后重返時,農(nóng)田變成了龐大的汽車城和橫七豎八的鋼筋水泥民居。溪哩?用上自來水后,溪早就被廢棄,萎成一截截堆滿垃圾的臭坑,水一滴不剩。而蛙呢?它們磅礡壯觀的大部隊已悉數(shù)遷徏遠方另尋生路了嗎? 也許它們再也生不了。夜間天重新暗下來時,蛙聲只是一個已經(jīng)褪色的傳說。 《美文》“南北無雙”專欄2019年第7期 《美文》封二賈平平凹、穆濤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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