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韻 周 莊 江南有多少條流水?不知道。只知道無數(shù)落葉一般的烏篷船密布在南方流水之上,輕靈而小巧,載不動鄉(xiāng)思也載不動愁怨。 某日,看了王安憶寫的一篇小說《我愛比爾》,里面的主人公阿三與美國人比爾之間的一段戀情始于周莊。照理,阿三和比爾式的愛情,應該發(fā)生在躁動不安的大都市,咖啡廳,賓館,卡拉Ok舞廳,而寧靜的周莊怎能生出他們那樣的激情?于是細讀王安憶筆下的周莊。寥寥數(shù)語,周莊就成了一首詩,一杯醇酒,你看:“等到夕陽來臨,將那橋下的水染金,炊煙也染金,比爾就更走不脫了,他聽見了唱晚的牧歌。”于是比爾和上海姑娘阿三流連忘返,各自留宿周莊。周莊的旅館也像是明清時代的,有著板壁的結構。他倆推開窗,在黃昏里看著樓下沿水的街市,清明上河圖式的……“黃昏的光線很細致的,連水波都勾出了細紋,絲絲縷縷……清晨,阿三一人出去轉悠,見薄霧中有一個身影佇立,走近趣,那人轉臉朝他一笑,原來是比爾?!庇谑牵瑑扇硕加行┮蝗詹灰?,如隔三秋的心情。原來,周莊是可以產(chǎn)生愛的,周莊的愛是含蓄的,這含蓄源于周莊古鎮(zhèn)的靜謐,使人迷醉的詩一般的靜謐! 然而當我?guī)е鴳倌街奶ど线@座古樸小鎮(zhèn),卻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是戴望舒筆下的小鎮(zhèn),陳逸飛的一幅雙橋圖。這些年,靜謐的水鄉(xiāng)冷不防在一夜之間變作了舉世矚目的旅游熱點。游客云集,車水馬龍,那來自全國各地四面八方的數(shù)千甚至數(shù)萬賓客,會戰(zhàn)一般。 然而,周莊畢竟是周莊,“中國第一水鄉(xiāng)”的金字招牌絕非浪得虛名,集“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水鄉(xiāng)秀色之大成者還是非其莫屬的。 緣水而居的周莊人,與橋結下了不解之緣。周莊大大小小的橋梁星羅棋布。這些古橋,傳承著以往的歷史,沉淀著古人的智慧。其造型宛如圓月,自然而不生硬,線條圓潤柔和,給人以舒適感。拱橋兩端皆住有人家并栽植垂柳、桂樹等。傍橋臨水,水、房、樹、橋自然組合,意蘊深深,如詩如畫。周莊的橋古意樸拙,形態(tài)各異,耐人尋味。站在橋上,幾乎可以欣賞到周莊所有的景色——溫柔的水道、別致的舟楫、古舊的街巷、典雅的樓謝。頗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 周莊處在白蜆湖、北白蕩、南湖、澄湖、淀山湖等湖的懷抱之中,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島中之鎮(zhèn)”。南北市河、后巷河、油車漾河、中市河,兩縱兩橫,勾畫出周莊“井”字形的輪廓,構成了因河成鎮(zhèn)、依水成街的格局和戶戶人家盡枕河,條條小河清流水,座座石橋顯古韻的獨特的江南水鄉(xiāng)風韻。 和蘇州城相比,周莊人的生活保留了更多的水鄉(xiāng)習俗,依然用河水洗衣淘菜。因而,周莊的河水遠看碧綠碧綠的,近看卻泛著菜葉和油污,恰似生活的本貌:不好看,卻很真實。周莊最有名的當是萬三蹄,萬山蹄因富甲一方的沈萬三而得名。沈宅,這座當年江南首富沈萬三后裔的私宅,建于乾隆七年,七進五門樓,房屋百余間,相互連接,形成龐大的走馬樓,為江南之最。沈萬三是元末明初的商人,他的出名似乎和大明皇帝朱元璋有關聯(lián)。然而,他的發(fā)跡主要靠的是其勤奮和經(jīng)商智謀。他始于墾殖,以農(nóng)業(yè)起家,積累資本;再分財,繼承了他人一筆不菲的財產(chǎn),擴充家底;而后通番,通過門前的河道連接京杭運河而上下南北,過長江入大海,開始做起了內陸及海外貿易。至此,在商界縱橫馳騁,很快成了富甲江南的巨商。 當然,正是朱元璋使其名聲更大,其后的故事流傳更廣。據(jù)民間傳說,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筑南京城墻,沈萬三曾資助一萬三千兩白銀,負責洪武門至水西門一段工程。后來工程超支,他又捐出一萬三千兩。但朱元璋貪得無厭,命沈萬三獻出聚寶盆。沈萬三不從,將銀子運回周莊,藏在銀子浜下,又攜帶聚寶盆遠走他鄉(xiāng)。朱元璋龍顏大怒,欲殺之。最后因眾臣求情被沒收家產(chǎn)長枷鐵鐐發(fā)配云南充軍,直至客死他鄉(xiāng),他的靈柩后來被運回周莊,葬于銀子浜底。 或許,沈萬三至死也不明白自己的命運為何是如此結局?回望千年人流,觸目舊世物欲,悠悠古今往事,誰人能解春秋? 如今沈宅大門上“百子獻壽”、“西廂記”等戲文,美輪美奐的徽派浮雕還依稀可見,昔日高朋滿座、金玉滿堂的氣派也可想象,只是“物是人非”,沈家的榮華早已被歲月淘去色彩,生生不息的只是平民百姓的柴米油鹽、粗茶淡飯。周莊的老人都會講幾個關于沈萬三的故事,語氣卻如周莊的河水一樣平靜:傳奇只是傳奇,與生活無關。 游了一下午,甚是乏累。于是提議:不如坐船夜游,怎么樣?導游欣然答應。入夜的周莊,人影寥綽,我們上得烏篷船,船娘搖櫓,環(huán)顧周遭,周莊猶如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睡蓮,又似鑲嵌在淀山湖畔的一顆明珠,河道兩側屋檐銜接,粉墻黛瓦的臨河民居依水而立,明清式的茶樓店鋪鱗次櫛比,曲折的廊棚不見盡頭,水鎮(zhèn)渾然融為一體。兩岸樓宅之近可以細語相聞,一竿而搭。這時,覺出一點“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韻味來了。周莊的水不僅可以流過門前,還可穿過庭院。湖水潺潺,雖沒有大海的善變,卻有她獨特的味道。河面上港灣分歧,湖河相連,魯迅筆下的烏篷船是這里居家最常用的水上交通工具,只是改了用途——過去主要用來運糧載物,現(xiàn)在承載的多是往來的游客。 烏篷船是中國畫中的水墨小品,有一種宋詞意韻,與南方的戲曲最貼切。黃梅戲、越劇或錫劇,讓人聯(lián)想到青衣長長甩起來的水袖、白面書生單薄的對襟與青衫——烏篷船的性格就是書生式的羸弱,一種女性的陰柔。它靜靜停泊在月光下橋洞里,與農(nóng)耕時代鄉(xiāng)村女人在身段與氣質上渾然一體,她們放在一起是如此和諧,她們本來就如此和諧地廝守了一代又一代,她們人生中幾個柔情片斷,都與烏篷船緊密相連,中國式的文人情感,大多也就寄托在烏篷船的剪影里,這便是一葉扁舟遁隱江湖。 彼此,船行水上,人不動而行;櫓撥河里,浪不起卻涌。搖櫓的船娘腰身隨之搖擺,運用自如,若柳隨風。她約莫四十出頭,依然風韻猶存。船行至酒樓之下時,樓上撥下大約是半杯剩茶水,濺入河里。船娘高聲與樓主對語,意思是:小心下面有人呵。上面是一串連不迭的抱歉的話。一唱一答,一呼一應,如同妯娌對語,鄰里問候。那種親切,那種動聽,那種漁歌唱晚、風行水上的韻調,非吳儂軟語不能至也! 夜游興盡,離船歸舍。頃刻入夢,渾不知楊柳岸曉風殘月。次日醒來,朋友說昨夜你夢話連連,擾得她難以入眠,直用玉腿揣我。我說,可惜我竟全然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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