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劉松年 《十八學士圖》局部

美酒宜春，棋局消夏，要說漫長夏日中的愜意事，下棋絕對能數(shù)到前幾。宋代蘇東坡有首叫《阮郎歸》的詞：“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沈煙，棋聲驚晝眠?！北虡錆馐a，蟬鳴陣陣，風動管弦，碧紗水霧，都是很典型的夏日風物，烘托出這個適合休養(yǎng)生息的好時節(jié)。詞中還有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物象，蘇軾沒直接寫，而把它隱在“嗒”的一聲之后，就這么撂在了我們面前——棋子落下的聲音。

不知有多少人曾靜心留意過棋子落于盤上的聲音。曾有人將它和“松聲、琴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等聲音并在一起，認為它們是世間至清至冽的聲音。蘇軾被這樣一道清涼的聲音驚醒了午后的沉夢，當然以他的性格，不僅不至于生氣，多半還會起身上前圍觀，與弈者一道沉入這方寸間的廝殺里。同樣是在夏天，宋代另一個詩人趙師秀也用這道聲音，消解過約人不至、期待落空的惆悵?！坝屑s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夏夜漫長，可他在等的那個能跟他對局的人，卻始終沒有來。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我其實不太會下圍棋，只能算稍微入了點門，但也依然能感覺出這一方小天地里暗藏著“品勢行局”的偌大乾坤。小小的黑白二子喻指陰陽，方寸之間、經(jīng)緯縱橫的棋盤上又有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點點明看是聯(lián)合，處處卻暗藏變幻。棋盤方正，棋子靈動，每次起落走法不同，棋盤上便會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看起來再不經(jīng)意的一步，可能都會直接效應到最終的結(jié)局。古往今來沒有兩局一模一樣的棋局，小小棋子的起落就能攪動眼前這密閉天地里的風云。

中國文士從來與棋交密?？鬃釉鴮Φ茏诱f：“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他是在告誡弟子，平日里應該經(jīng)常去試試“博弈”，這里的“弈”就是指下圍棋。孟子還記錄下了歷史上第一個名見經(jīng)傳的圍棋國手，“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有人能憑借著棋藝高超而名揚天下，可見在遙遠的先秦，弈棋就已經(jīng)被人們抬到一個相當高的位置了。

南唐·周文矩《明皇圍棋圖》(部分)

自春秋后，歷代都有圍棋高手涌現(xiàn)。尤其是在以風雅著稱的宋朝，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鐘情下圍棋，是弈棋一藝的黃金時代。宋人認為，這小小的弈棋之道，盡管看起來既無益于治學，也無益于教化，但卻進可以“見興亡之基”，退可以“知成敗之數(shù)”，是名副其實的“見微知著”之戲。

既受到這樣的重視，哪怕形式上都是不容忽視的，就連棋盤與棋子的選材，自古以來都是頗有講究的。它并不是材質(zhì)越名貴的就越好，雖然像翡翠琥珀、蜜蠟珊瑚之類的貴重之物被琢成圍棋后人無不愛，但有時人們難免會分不清那是對珍寶、還是對棋子本身的喜愛。古時講究的弈者，日常最愛用的還是屬云南棋。云南棋指的就是云子，是以云南的琥珀、瑪瑙等為原材料制成的，質(zhì)地細膩，手感溫和，是古代最上乘的棋子品種。當人們在炎夏里坐在亭閣之中，手心拿捏著溫潤清涼的棋子，全心投入到棋盤之上，渾然忘機間，時光稍縱即逝。

《甄嬛傳》中皇帝與老十七之間的博弈

肯定有人覺得，比起娛樂，弈棋更像是一項文化活動，可以消閑，卻不能拿來行樂。比如清代有名會玩兒的李漁就認為，如果人們是把下棋當成一樁娛樂的事來看的話，就該輕輕松松的。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有的人連榮華富貴都能棄如敝履，卻跟人圍棋賭勝，寸步不肯相讓。覺得這現(xiàn)象很奇怪，就像三千里家國都讓得出去，卻跟人在街頭因為爭個飯食打得頭破血流。這不是荒謬嗎？于是，李漁得出一個善弈者不如善觀棋者的結(jié)論。選擇作壁上觀，看人贏了我也高興，看人輸了我也不用煩憂，怎么都好。而正是從他這個調(diào)調(diào)，反可以看出其人應該也是把下棋的輸贏看得比較重的，正因為渴望常勝，所以才處處計較起來。看客當然也能過過干癮，只是終究置身事外，怎么能真正得到下棋的趣味呢？就有人不客氣地評論這種態(tài)度，“非常喜歡非常惱，不著棋人總不知。”

相比起來，蘇軾就比李漁想得開多了，他曾坦言自己不解棋也不擅下棋。他曾經(jīng)獨游廬山白鶴觀，看見里面的人大白天的都關著門，“長松蔭亭，風日清美”之間，只聽“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這應該也是個夏天吧，深山空曠，不聞人聲，時聞落子，文藝得不類人境，蘇子也很欣然。作為十項全能的他當然不甘心在“弈棋”一道上栽跟頭，所以多次下功夫自學，可惜他這方面的天賦的確不夠，最終還是不得解。不過不解好像也沒什么，就像他說的，“勝固欣然，敗亦可喜”，明顯更豁達，也更貼合弈棋之道。

明代尤求 《秋窗博弈圖》局部

但歷史上也有既棋藝高超又兼能持重的，在名士風流的東晉看，隨手可挑。在我的印象里，那個朝代總泛著淡淡的煙青色，仙氣飄飄的氛圍里頭，圍棋被人們稱為“坐隱”和“手談”?！白[”講究喜怒不形于色，“手談”講求默不作聲、勝負不言。當時的名士王坦之、謝安等，都是此中翹楚。相傳當年謝安統(tǒng)領淝水之戰(zhàn)，在戰(zhàn)況最激烈的時候，他卻仍能與人悠閑地弈棋喝茶賭別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卻穩(wěn)定了人心，很有風范。

“悠然笑向山僧說，又得浮生一局棋?！痹谖铱磥?，棋是夏時最合宜的風物之一。而浮云蒼狗，時間過得飛快。如果有心，便會發(fā)現(xiàn)身邊風物一刻不停地飛速變換著。但在專心著什么的時候，你常常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有時候覺得，還有那么多未竟的事要去執(zhí)著，有時候又覺得，就連眼前的微小都還沒有來得及珍惜。但應該要珍惜。沒聽過那爛柯人的故事嗎？一局棋還沒看完，一世就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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