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本土的哲學(xué)世界中,如果可以把某些問題比作天上的星辰,那么白馬非馬這顆星即便不是最亮的一顆,恐怕也相去無幾。至于它的名氣有多大,用文字是不好直接形容的,就像你無法直接描述蘇菲瑪索到底有多美。我能說的是,這匹白馬之于哲學(xué)命題,就如金庸古龍之于武俠,奔馳寶馬之于汽車,無論是否親手觸碰過,但多多少少都聽過它的嘶鳴。 若僅以文字翻譯,白馬非馬其實非常簡單,即白色的馬不是馬,但在稍有常識和邏輯的人眼中,說白馬非馬,無疑是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語的胡說八道。 可是,如果真的是胡說八道,為何這胡說一直存在了2000多年,仍然人言洶洶,爭論不休呢?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實際上,白馬非馬討論的并非馬的問題,雖然它掛著文字的羊頭,攤子上賣的卻是另一種狗肉。這狗肉,就是名與實的關(guān)系問題,即大名鼎鼎的名實之辯。 諸子百家,三教九流,奇花異朵,爭芳斗艷。其中的一朵奇葩,就是名家。 什么是名家呢?參照西方哲學(xué)的標準,有人視為詭辯學(xué)家,有人視為邏輯學(xué)家,還有人視為辯證學(xué)家。這不同的稱謂,反映出名家的詭異。之所以詭異,在于它能夠用嚴密的邏輯和辯證思維,把我們的理性推至詭辯的邊緣。名家出身的人,仿佛是一碗碗迷魂湯,你自認為清醒,一旦灌下去,不知不覺就如墜霧中。 對于思辨的頭腦來說,這是一首塞壬之歌。 如果你試圖與之辯論,對大部分人來說,就像與泰森比拳,與喬丹打球,幾乎是毫無勝算的。既然能成為名家的一員,最基本的看家本領(lǐng)就是與人辯論。記得在《方生之說》一小節(jié),我說過惠施學(xué)富五車,思維敏捷,尤其在辯論方面,可謂獨步一時。作為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一人撐起了名家學(xué)派的半壁江山。 惠施的辯論之術(shù)高明到什么地步呢?我們可以看看莊子在《天下》篇中的評論。 莊子說,楚國有個叫黃繚的家伙問惠施,天地為何既不墜落也不塌陷?天地之間為何會有風雨,有雷霆?惠施聽后,【不辭以應(yīng),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意思是,惠施幾乎不用思索,就能像決堤的洪水那樣,浩浩蕩蕩,遍說萬物,說而不休,多至無窮,但自己仍然認為說的不夠,還要再加上一些奇談怪論。 如果說在名家的代表人物中,惠施用他的十個命題撐起了半壁江山,那剩下的半壁,則屬于一個叫公孫龍的人。 公孫龍最著名的兩個命題,就是現(xiàn)在莊子所提到并且予以回擊的,一為【指物論】,一為【白馬論】。相對于【白馬論】來說,【指物論】更加玄奧難懂。但無論是指物論也好,白馬論也好,所要闡明的主要是一個中心議題,即名與實的關(guān)系問題,或者說,當我們用文字的概念去反應(yīng)客觀事物的時候,能否可行?能否達到認識事物的目的?如果可行,又該如何操作? 上面這些疑問,集中反映在【指物論】和【白馬非馬】之中。指,并不是莊子此處所謂的手指,而是對具體事物的稱謂和命名。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有一天你對另一個人說,【這就是茶壺】。其中的【這】字,就是指,就是物,就是實在,而其中的【茶壺】則是名,則是概念,則是稱謂。 問題是,如果一個人事先知道茶壺是什么,你這么一說,可能他的腦中立刻就能涌出茶壺的樣子和形態(tài),也知道茶壺有什么用途。但假如你遇到一個外星人,你怎么讓他明白什么是茶壺呢?就算你說了【這就是茶壺】,他還是不知道什么是茶壺。 因此,當我們?nèi)フJ識事物的時候,你首先要做的,就是給這個事物命名下個定義,并且讓人能夠?qū)@個事物的名字產(chǎn)生反射和聯(lián)想。這個名,在公孫龍看來,是絕對重要的,甚至比實還要重要。因為,當你理解了名之后,即便眼前看不到這名所代表的東西,它也能給人帶來聯(lián)想和反射。比如,很多人都說怕蛇,但這個說怕蛇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條蛇,更沒有被蛇咬過。一個從來沒見過蛇的人,竟然害怕蛇,這聽起來好像很滑稽,但也相當現(xiàn)實。這個例子,很容易讓人想起寓言里那位好龍而不見龍的葉公。 這是最粗淺最簡略的指物論的講法,我們可能會問,公孫龍為何要如此強調(diào)名的重要性呢?那我可以告訴你,是為了現(xiàn)實服務(wù),是為了正名。因為正如孔子所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翻過《資治通鑒》的人,可能對司馬光開篇的議論印象深刻,他說:聞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我們知道《資治通鑒》是寫給皇帝治理天下的教科書,這300多萬的教科書,核心就是一句話:匡扶禮名之教。如何遵守禮教?人人安守自己的名分,知道自己的位置。你是臣,就不能僭越名位,干那些不臣的事情,比如弒君;你是子,就不能干那不子的事情,比如殺父。天下為什么會亂?。烤褪且驗閬y了名分,搞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假如大家都能安守名分,那天下自然會大治。 這就是公孫龍為何要正名的原因,公孫龍并不是為了做個出世的哲學(xué)家,他和儒家墨家一樣,都是要救治現(xiàn)實的入世者。 簡單講了指物論,我們接著看公孫龍的最著名的白馬論。 關(guān)于白馬論,有個有趣的故事。據(jù)說,有一天公孫龍騎馬出關(guān),守關(guān)的官吏說:馬不準過。公孫龍回答說:我騎的是白馬,白馬非馬。說完,自己瀟灑地踏馬出關(guān)而去。 這個浪漫的故事不知真假,但公孫龍確實在他的著作中寫過一篇《白馬論》來論證白馬非馬的問題。他是如何論證的呢? 首先,他說: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名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意思是,馬這個名字,是用來稱呼一個具體的動物,白呢,是用來命名一種顏色。所謂白馬,實際上是一種顏色加上一個動物,你怎么可以把白馬當成單一的馬呢? 這是對白馬非馬直接的論證,隨后就是具體的邏輯剖析。他接著說:如果你說想要一匹馬,這是讓人感到混亂的。因為你只說要馬,那我給你什么馬呢?是黃馬?是黑馬?還是紅馬?你讓我很混亂,我的混亂因為你說的不明白。你要是說,我要一匹白馬,那我就明白了,也知道怎么做了。只說馬,它的外延只能確定你要的不是牛,也不是豬,但包含著一切顏色的馬,而白馬呢,它的外延只是白馬,而不是其他顏色的馬。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概念的命名,必須明確有它的外延,必須能夠和事物一一對應(yīng),否則就會引起混亂。如果用數(shù)學(xué)概念表達,【名】和【實】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是一一映射的關(guān)系,要和二元一次方程那樣具備唯一的解。 盡管公孫白在文章里,還有更多層次的論證,比如【白馬】=【白】+【馬】=二,而【馬】=一。二不等于一,因此白馬非馬。但篇幅所限,就不一一解釋,有興趣不怕燒腦的人,可以去讀原文。 在這里,我們只止步于白馬非馬的核心要義,即名與實,概念與內(nèi)容,要嚴格的一一對應(yīng),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從概念的點,到句子的線,到文章的面,到系統(tǒng)的體,一步步深入認識世界萬事萬物。事實上,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灰哉Z言為主要認識和表達工具,也仍然是沿著公孫龍的認識路線前行。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白馬非馬這看似矛盾的命題,能夠歷兩千年而不衰。只要我們還把文字作為主要的認識工具,用文字作為思維的一個載體,那么公孫龍白馬非馬的金剛?cè)秃茈y被顛覆。 但問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破不了公孫龍的金剛?cè)?,莊子就是其中一個,莊子究竟如何破公孫龍呢? 請看下節(jié):天地一指 作者: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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