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們那輩人,都是多子女,這是中國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貪圖多子多孫多福壽和人多力量大……這些或真或假的好處。爺爺們哥兒四個,他是老大,大號叫劉長生,活了七十四歲。 在我的印象里,爺爺似乎一直在行走,常常背著口袋匆匆來往于方圓幾百里的地方。他曾說過,更年輕一點(diǎn)時,他是趕腳的,也叫做趕大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物流司機(jī),就是駕一轅馬車天南海北地給人家送東西,糧油醬醋箱子柜子甚至大活人,跑了許多地方。后來,因?yàn)樽优?,趕上不太平的年月,太爺爺帶著一家老小從遼寧遷徙到偏遠(yuǎn)的內(nèi)蒙北部安營扎寨,定了居。爺爺從一個四處游走的車夫變成了一個農(nóng)民,帶著自己的幾個兒女開荒辟地,置辦牛馬,過起了半農(nóng)半牧的生活。 上小學(xué)之前,我和弟弟都睡在爺爺家里。那時候村里遠(yuǎn)沒有通電,連煤油燈都很少點(diǎn)。煤油是限量供應(yīng),每年固定的幾個月,各家人到供銷社去買一小桶,就是一家人一年的光亮。其余的大部分夜晚,都只是安靜的黑暗。還好爺爺有一臺很老很老的收音機(jī),天一黑,牛羊一進(jìn)圈,桌子碗筷收拾好,他就趴在扣箱上,把收音機(jī)調(diào)頻按鈕扭來扭去。收音機(jī)太老了,信號也差,每天電波絲絲拉拉的聲音總要響很久,才能聽到一個并不清晰的人聲。調(diào)好頻道,爺爺把我抱在扣箱蓋上,讓我和他一塊聽評書,接著用舊報紙卷一根老旱煙,點(diǎn)著了吞吞吐吐。我所能記得的,同爺爺一起在黑屋子里聽了《童林傳》《小五義》《五鳳朝陽刀》之類的俠義小說,還有《包公案》《施公案》之類的公案小說。我雖聽不大懂,但一樣被那些故事吸引,現(xiàn)在想來,這那些聲音卻是對我人生鐘情于幻想和虛構(gòu)的第一次啟蒙。在孩子的眼里,有的吃有的睡,無需勞作,整日于田野中混玩,完全不曉得家里的境遇,還能定時在黑暗里等候故事講述,這童年也就很快樂。 后來,那臺老舊的收音機(jī)徹底罷工,爺爺找人修,也不見好轉(zhuǎn),他便生氣地狠狠敲它,有那么幾次真的敲出了聲音,但很快又?jǐn)嗟袅?,只剩下絲絲拉拉的噪音。爺爺嘆了好多天氣,也就放棄了。他應(yīng)該也有一種寂寞,如果可以用這個詞,可以想象他年輕時走南闖北、居無定所,見過許多世面,遇過許多人,如今被生活囚禁在山溝溝里,連外界唯一的聲音也斷掉了,他心底一定有很多不甘。 爺爺?shù)纳顗毫艽?,大兒子雖然早夭了,可父親、三叔和四叔三個余下的兒子,總要結(jié)婚成家,大姑和小姑兩個女兒,也總要出嫁,每一次都是不小的開銷。內(nèi)蒙北部貧瘠的幾畝地,將將對付一家人的口糧,爺爺只能想別的法子賺錢。他和二爺爺倆人,常跑到蒙古人聚居區(qū)打工,但那時候處處窮困,也只賺到塊八毛的零用。后來,爺爺和二爺爺兩個,同村里另外幾個年齡相當(dāng)?shù)娜耍綁魏笕ネ趯毷?。所謂的寶石,也并非何等寶貴的石頭,他們只是把所有值點(diǎn)錢的石頭都叫做寶石。爺爺走之前,會讓家里人給他炒半口袋棒子面,灌一罐子咸菜,背在身上,拿著短小的搞頭和鐵鍬一路步行而去。十天半個月之后,他們回來了,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炒面和咸菜早就吃光光,面袋子里裝著半袋子各種形狀的石頭?,F(xiàn)在想起來,大概都是水晶一樣的東西,但質(zhì)地并不純。爺爺從這一堆石頭里撿來撿去,挑出一些,剩下的往地上一散:“你們拿去玩吧?!蔽液偷艿軅兙蜎_過去哄搶,拿著石頭在石臺上磨,希望能給自己磨一副寶石眼鏡。爺爺去世后的許多年,我再回老家時問過二爺爺,當(dāng)年他們是怎么挖寶石的。二爺爺笑著說:“別提了,別提了,遭老罪了?!倍敔敻嬖V我,他們先去踩點(diǎn),也就是看山,觀察山的走勢和形狀,找一個可能是寶石眼的地方開挖,為了省工,這個洞僅僅能容一個人,一挖幾十米,不見寶石,只好另開一個洞再挖。很多次,他們都差點(diǎn)被塌方埋在那兒。 因?yàn)檫@些勞作,因?yàn)閮?nèi)心對家里貧窮境遇的著急,爺爺?shù)纳眢w越來越不好。最開始,是身上經(jīng)常長火癤子,今天一個,明天一個。有一次,爺爺背部長了癤子,他沒當(dāng)回事,跑到南邊的園子里去刨樹疙瘩,傷口迸裂,感染了。癤子越長越大,嚴(yán)重到下不了炕,晚上睡覺也只能趴著。父親他們兩天一次跑到鄰村去請焦大夫,焦大夫配了些草藥熬了敷傷口,可仍不見好轉(zhuǎn)。家里人說送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爺爺一邊吡牙咧嘴,一邊不許:“一個火癤子,沒多大事?!逼鋵?shí)連幼小如我都知道,事情很大了。最后焦大夫見他執(zhí)意不去衛(wèi)生院,說我給你做手術(shù)。也沒有麻藥,爺爺咬著一條黑乎乎的手巾,焦大夫把感染的肉挖了去,血水浸濕了半床褥子。爺爺?shù)纳眢w竟然漸漸好了,只是背部留了個大大的疤。 突然有一天,爺爺醒來,半身不遂了,治療了一段時間,有所緩解,但從此沒離開拐杖,每天拖著一條腿在街上走。我們那時小,并不懂得一個人失去原有行走能力的痛苦和屈辱,竟然互相說爺爺拖著腿走路的身影像《天涯明月刀》里的瘸子傅紅雪。這次病后,爺爺喪失了勞動的能力,頭發(fā)花了,眼睛也不好,牙齒脫落,連脾氣秉性變了。爺爺每天吃完飯無所事事,變得嘮嘮叨叨,看什么都似乎不順眼,而且像個孩子一樣愛耍脾氣。 朱一龍版傅紅雪 跳戲啦 當(dāng)時我和弟弟兩個人讀書,父親是個幾乎沒有收入的民辦教師,全家都靠母親一個人種的十幾畝地和養(yǎng)的幾十只羊支撐。有一年秋天,我從鄉(xiāng)里的高中請假回家,向父母討要資料費(fèi)。父親和母親一起垛干草,爺爺拖著病腿進(jìn)院子,喊父親:“你給我到東邊供銷社買袋白糖去,我想吃糖呀?!备赣H支吾著說:“你回吧,你看忙著呢?!睜敔敳灰啦火?,又喊:“你給我到東邊供銷社買袋白糖去,我想吃糖呀。”一叉子草從高高的草垛上落下來,掉在母親頭上,她生了氣,沖爺爺喊:“哪有錢給你買糖?孩子回來拿學(xué)費(fèi),學(xué)費(fèi)還沒借著呢。每天端屎端尿伺候你還不夠,還要吃糖。”父親聽母親吼爺爺,有些不高興,也就吼母親。我在園子的角落里看著聽著這一切,心里泛著少年的酸楚,忽然明白了那些語重心長的嘮叨:“家里供你讀書不容易,你要爭氣?!蔽以?jīng)賭氣地覺得,憑什么我要為你們讀書呢?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我明白了,最低的底線,我也必須為他們讀書。兒孫們能過上不一樣的日子,是他們生活里唯一可希望的事情,如炎炎烈日下的一片陰涼。這片陰涼,他們即使享用不到,可看著我一步一步往那兒走,心里也是美的。我沒有等到父母去借錢,走了四十里山路回了學(xué)校,一路上我都希望爺爺吃到了他想吃的白糖。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在高三,家里沒通知我。我寒假回家,吃飯時發(fā)現(xiàn)只剩下父母弟弟和我,少了爺爺,才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了。那時,愚笨如我仍不明白失去親人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悲痛,只是心里有些堵,是說不上來的一種感覺。我仍不明白死對人而言意味著什么,只是感到他們仿佛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不會再同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有點(diǎn)像去一個什么親戚家里串一趟沒有歸期的門。他們把爺爺奶奶合了墳,我和弟弟騎著摩托車去給他們上墳,看到北面荒山坡下幾個土包,心里突然感到一種篤定:這是爺爺和奶奶,這是太爺爺和太奶奶。這塊滿是石塊和荒草的地方,竟如同是一個奇異的家園,我的逝去的祖先們,在這里生活著,等著一代代的子孫來團(tuán)聚。 爺爺?shù)娜ナ?,讓我重新回想起奶奶的去世,那還是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更早。有一天上學(xué)路上,我被一個騎自行車的村人攔住,說:“快回去吧,你奶奶要不行了,趕緊看一眼去?!蔽易能嚮卮澹M(jìn)了院子,被父親拉著到屋里,奶奶頭沖炕里躺著,蓋著厚厚的輩子,她本來就極瘦的臉更瘦了,眼睛像兩汪渾水。按著大人的指示,我握著奶奶的手,在她耳邊說:“奶奶,奶奶,我來了,你看看我?!迸赃叺娜藗円苍谄咦彀松嗟卣f,你不是念叨你大孫子么,你大孫子來了,快看兩眼吧。從我一出生起,奶奶就用她的手臂抱著我,用她的肩膀背過我,她的手我拉過七八年,可似乎就在那一天我才清晰地感覺到這雙干柴般的手,是奶奶的手。 我想起這個,不是要復(fù)述奶奶的去世,而是忽然想到在那段日子里從沒有人注意過爺爺,也沒有去關(guān)心他的感受??粗@個和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女人漸漸離去,爺爺究竟是種怎樣的心情?他肯定會難過,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記得他有過特別明顯的表現(xiàn),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他還是忍著心里的悲痛,當(dāng)好自己的一家之長。如此一脈相承,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也一定在悲痛中重新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責(zé)任。這樣的家族傳承,沒有任何儀式,卻極為重要。 十幾年過去,有關(guān)爺爺?shù)脑S多記憶都變得模糊了,但他在風(fēng)雪里把我們裹在羊皮襖里的溫暖的身體,他在漆黑夜里帶著我聽評書的情形,他躺在火炕上給我講的故事,卻深埋在了我的骨子里。我考到北京的那一年,村里人見了都說:“你考上大學(xué)了,你們家祖墳冒青煙了?!蔽也恢赖叵碌臓敔斈芊竦玫竭@個信息,我希望他得到,雖然他從來也沒覺得考上大學(xué)有什么了不起。我很后悔,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好好了解一下他的內(nèi)心,活著哪怕只是了解一下他前半生的生活。但我一直記著,有一天我會寫一部書,故事的主角就是爺爺,他正年輕,趕著馬車行駛在北方的某條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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