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qiáng)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戚回前：此回似著意，似不著意；似接續(xù)，似不接續(xù)。在畫師為濃淡相間，在墨客為骨肉停勻，在樂工為笙歌間作，在文壇為養(yǎng)局，為別調(diào)；前后文氣，至此一歇。】

【王希廉：王鳳姐之病，來旺兒之橫，于此回逗明。迎春之嫁婿失所，鳳姐之違禁放債，亦于此回引起。

彩霞放出，為司棋、睛雯等被逐出引子。

榮府日用不敷，賈璉支持不住，為漸漸敗落氣像。寫賈璉畏懼鳳姐，胸中全無主意，描畫入神。

賈雨村降官，為寧府?dāng)∈乱印?/span>

彩霞鐘情賈環(huán)，賈環(huán)無心彩霞，一則見彩霞見識遠(yuǎn)不如晴雯、鴛鴦、司棋、紫鵑等，一則見賈環(huán)輕薄，遠(yuǎn)不如寶玉。

鳳姐夢人奪錦，是被抄先兆。

事有做不成，話有說不完者，須用意外一事剪斷，如柳絮填詞，議論紛紛，則以風(fēng)箏一事剪斷；趙姨求情，刺刺未休，則以窗屜一響剪斷：是文章脫卸法?！?/span>

【張新之：此回上半從上回上半生出，蓋演八旬大慶，即演“壽歸地府”。此曰“恃強(qiáng)”正對“力絀”回也?！笆诵摹睆镍x鴦邊哭出，“羞說病”亦從鴛鴦邊問出，遙相對待。

此回下半從上回下半生出，蓋演司棋乃演黛玉，以死相酬，為棒打不退之其鴛鸞；此演彩霞乃演寶釵，不知所終，為不分不明之假鴛鴦也。自此以至?xí)?，更不及彩震、環(huán)、旺婚姻一語，正典百廿回外之釵、玉同一渺茫。】

【姚燮：旺兒之子在外吃酒，林之孝恐其遭蹋彩霞，則會吃酒者，一輩子無好老婆矣。敢告同志，且少吃些。

此回仍是甲寅年秋閑事?！?/span>

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紅，心內(nèi)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guān)系人命，還保不住帶累了旁人；橫豎與自己無干，且藏在心內(nèi)，不說與一人知道?；胤繌?fù)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從此，凡晚間便不大往園中來。因思園中尚有這樣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輕走動了。

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shí)，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fēng)流，常時(shí)司棋回家時(shí)，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shè)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nèi)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fēng)情了。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后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nèi)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挨了兩日，竟不聽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這日晚間，忽有個(gè)婆子來悄告訴他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沒歸家。如今打發(fā)人四處找他呢?！彼酒迓犃?，氣個(gè)倒仰，因思道：“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他自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gè)沒情意的?！币虼擞痔砹艘粚託?。次日便覺心內(nèi)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頭睡倒，懨懨的成了大病。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gè)小廝，園內(nèi)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方嚇到這樣?！币虼俗约悍催^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發(fā)誓，與司棋說：“我告訴一個(gè)人，立刻現(xiàn)死現(xiàn)報(bào)！你只管放心養(yǎng)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東觀閣側(cè)批：鴛鴦是好人。】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dāng)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cuò)，【東觀閣側(cè)批：名曰司棋，故偶然下錯(cuò)一著。】【姚燮眉批：名曰司棋竟下錯(cuò)一子，虧著未著，不至滿盤都輸。】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gè)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個(gè)長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禮拜，保佑你一生福壽雙全。我若死了時(shí)，變驢變狗報(bào)答你。再俗語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span>又著筆，點(diǎn)睛之筆，敗落之期到矣！己亥年立夏，釣叟】再過三二年，咱們都是要離這里的。俗語又說：‘浮萍尚有相逢日，人豈全無見面時(shí)?！然蛉蘸笤蹅冇鲆娏?，那時(shí)我又怎么報(bào)你的德行？”一面說，一面哭。這一席話反把鴛鴦?wù)f的心酸，也哭起來了。因點(diǎn)頭道：“正是這話。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壞你的聲名，我白去獻(xiàn)勤。況且這事我自己也不便開口向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yǎng)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許胡行亂作了?！彼酒逶谡砩宵c(diǎn)首不絕。

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望候。因進(jìn)入鳳姐院門，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立身待他進(jìn)去。鴛鴦剛至堂屋中，只見平兒從里間出來，見了他來，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午睡，你且這屋里略坐坐?！兵x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里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因悄問：“你奶奶這兩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懶懶的?！逼絻阂妴?，因房內(nèi)無人，便嘆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之前便是這樣。又兼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閑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兵x鴦忙道：“既這樣，怎么不早請大夫來治？”平兒嘆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了一聲身上覺怎么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養(yǎng)身子?！兵x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兒道：“我的姐姐，說起病來，據(jù)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癥候?！兵x鴦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了經(jīng)之后，這一個(gè)月竟淅淅瀝瀝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道：“噯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常人尚“諱疾忌醫(yī)”況鳳姐此羞于出口之疾！己亥年立夏，釣叟】平兒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兒家，這是怎么說的？到會咒人呢?！兵x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到忘了不成，【東觀閣側(cè)批：呢呢兒女語。】【姚燮眉批：只說病一節(jié)，寫得如許曲曲折折，想見小窗兒女喁喁低語的光景。】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無心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后來也是聽見媽細(xì)說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兒笑道：“你該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進(jìn)來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逼絻郝犃它c(diǎn)頭。鴛鴦問：“那一個(gè)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gè)帖子來賴死賴活?！?【非“官媒婆”乃一催命鬼也！己亥年立夏，釣叟】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jìn)來了?！闭f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nèi)喚平兒。平兒答應(yīng)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這間房內(nèi)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兵x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里還敢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yàn)榇┲@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里等我了。”一面說，一面在椅上坐下。鴛鴦因問：“又有什么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gè)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gè)蠟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上還有這一筆，卻不知此時(shí)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過我兩次，等我問準(zhǔn)了好注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里去了呢？”鴛鴦聽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你這會子又問我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fā)了老王家的送來的，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逼絻赫靡路?，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xiàn)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jīng)打發(fā)過人出去說過給了這屋里，他們發(fā)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辟Z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逼絻旱溃骸澳棠谈嬖V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到說我們昧下。那是什么好東西，什么沒有的物兒？比那強(qiáng)十倍的東西也沒昧下一遭，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一愛物兒，高高提起又輕輕放下，九轉(zhuǎn)回腸，說的云山霧罩，正是穿云度月之法。卻又伏一后文。己亥年立夏，釣叟】賈璉垂頭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杯酒，那里清楚的許多？”一面說，一面就起身要去。

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么不潗好茶來？快拿干凈蓋碗，把昨兒進(jìn)上的新茶潗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yù)備娘娘的重陽節(jié)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shí)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dān)個(gè)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搬運(yùn)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shù)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到會變法兒，虧你怎么想來?！辟Z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數(shù)兩銀子的，只是他們?yōu)槿硕疾蝗缒忝靼子心懥俊Ｎ液退麄円徽f，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里沒找到，卻在這里?！兵x鴦聽說，忙的且去見賈母。

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dāng)，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jìn)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yīng)準(zhǔn)了？”賈璉笑道：“雖然未應(yīng)準(zhǔn)，卻有幾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說，就十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事。倘或說準(zhǔn)了，這會子說得好聽，到有了錢的時(shí)節(jié)，你就丟在脖子后頭，誰去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到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辟Z璉笑道：“好人，你若說定了，我謝你如何？”鳳姐笑道：“你說，謝我什么？”賈璉笑道：“你說要什么就給你什么?！逼絻阂慌孕Φ溃骸澳棠痰讲灰x的。昨兒正說，要作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薄?/span>東觀閣側(cè)批：平兒狼狽為奸。】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樣也罷?！辟Z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余亦然狠，鳳之貪，之毒，之狠，早已無法附加矣！己亥年立夏，釣叟】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dāng)頭，就是現(xiàn)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到。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gè)利錢，真真了不得。”鳳姐聽了，翻身起來說：“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著我嚼說我的不少，就差你來說了，可知沒家鬼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王家可那里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惡心了。你們看著你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xiàn)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xì)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東觀閣側(cè)批：說到妝奩，其丑可知。】【姚燮眉批：并不是為妻者對夫之言，想璉兒為其播弄久矣。】賈璉笑道：“說句頑話就急了。這有什么這樣的？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么！多的沒了，這還有，先拿進(jìn)來，你使了再說，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忙了什么？”賈璉道：“何苦來，不犯著這樣肝火盛?！兵P姐聽了，又自笑起來，“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yàn)橄胫笕帐怯榷愕闹苣?，?/span>東觀閣側(cè)批：機(jī)變百出。】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gè)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留下個(gè)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薄?/span>東觀閣側(cè)批：哄弄賈璉，如嬰兒耳。】【姚燮眉批：真弄璉二哥如嬰兒。】【假話！玩弄賈璉如耍弄嬰兒般。己亥年立夏，釣叟】一語到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了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gè)，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span>

一語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jìn)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辟Z璉便問：“又是什么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兒有個(gè)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樣，就沒有計(jì)較得。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zāi)的，因此開恩打發(fā)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dāng)戶對的，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蓖鷥杭业呐阈Φ溃骸盃旊m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fā)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zhǔn)一個(gè)媳婦，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說他必肯的，我就煩了人走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沒趣。若論那孩子到好，據(jù)我素日私意兒試他，他心里沒有甚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gè)老東西太心高了些?！薄?/span>“打鐵還要自身硬”，非彩霞不應(yīng)，乃痞兒劣跡斑斑！“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旺兒家不愧鳳姐手中得力人兒。己亥年立夏，釣叟】

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見賈璉在此，且不作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里把這點(diǎn)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著他是鳳姐兒的陪房，且又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shí)在過不去，因說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兒作媒打發(fā)兩個(gè)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蓖鷥杭业目粗P姐，鳳姐便扭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賈璉忙道：“你只給你姑娘磕頭。我雖如此說了這樣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發(fā)個(gè)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雖然他們必依，然這事也不可霸道了。”鳳姐忙道：“連你還這樣開恩操心呢，我到反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你聽見，說了這事，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帳，一概趕今年年底下收了進(jìn)來，少一個(gè)錢我也不依的。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東觀閣側(cè)批：妒名與放賬的名，不甚懸遠(yuǎn)。】【姚燮眉批：然則鳳姐之放債盤利，已非一日矣。】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shí)，公道說，我們到還省些事，不大得罪人。”鳳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我真?zhèn)€的還等錢作什么？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jìn)的少。這屋里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gè)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窯里去了。如今到落了一個(gè)放帳破落戶的名兒?！?/span>庚夾批：可知放帳事發(fā)，所謂此家鬼如恥惡之事也。】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后就坐著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gè)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后樓上現(xiàn)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gè)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gè)月，大事小事到有十來件，白填在里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各人搜尋到頭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了?！薄?/span>庚夾批：閑語，補(bǔ)出近日諸事。】鳳姐道：“不是我說沒了能耐的話，要像這樣，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gè)夢，說來也可笑，【庚夾批：反說“可笑”，妙甚！若必以此夢為兇兆，非紅樓之夢矣。】夢見一個(gè)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庚夾批：是以前授方相之舊，數(shù)十年后矣。】找我。問他作什么，他說娘娘打發(fā)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庚夾批：妙！實(shí)家常觸景閑夢必有之理，卻是江淹才盡之兆也，可傷。】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yīng)候?qū)m里的事?！薄?/span>庚夾批：淡淡抹去，妙！】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府打發(fā)了一個(gè)小內(nèi)監(jiān)來說話?！薄?/span>催債鬼又進(jìn)門。己亥年立夏，釣叟】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么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兵P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話回他?！辟Z璉便躲入內(nèi)套間去。這里鳳姐命人帶進(jìn)小太監(jiān)來，讓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jiān)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fā)我來問舅奶奶家里，有現(xiàn)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薄?/span>庚夾批：可謂“密處不容針”。】鳳姐兒聽了，笑道：“什么是送過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毙√O(jiān)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兵P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香粉臉上擦。己亥年立夏，釣叟】因叫旺兒媳婦來，“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兩來?！蓖鷥合眿D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里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算去就不能了?！闭f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gè)金項(xiàng)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逼絻捍饝?yīng)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個(gè)錦盒子來，里面兩個(gè)錦袱包著。打開時(shí)，一個(gè)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灰粋€(gè)點(diǎn)翠嵌寶石的。兩個(gè)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span>庚夾批：是太監(jiān)眼中看、心中評。】一時(shí)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與小太監(jiān)打疊起一半，那一半命人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jié)?！?/span>庚夾批：過下伏脈。】那小太監(jiān)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這里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辟Z璉道：“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yīng)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fā)個(gè)三二百萬的財(cái)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賈母處去伺候晚飯。

這里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辟Z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yuǎn)著他好。”【東觀閣側(cè)批：癡公子亦能為此言耶。】【姚燮眉批：雨村之官未必長保，即賈二舍亦知之，其行可見。】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shí)難以疏遠(yuǎn)。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shí)常來往，那個(gè)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么?！绷种⒋饝?yīng)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說些閑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又說：“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gè)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yùn)，二則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shí)比不得一時(shí)?！缃裾f不得先時(shí)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gè)的使六個(gè)，該使四個(gè)的便使兩個(gè)。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辟Z璉道：“我也這樣想著，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議到這個(gè)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gè)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這事?！绷种⒌溃骸斑@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辟Z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了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這會子有誰閑著，我打發(fā)個(gè)人去說一聲，就說我的話?！绷种⒙犃?，只得應(yīng)著，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fā)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gè)人。”賈璉道：“他小兒子原會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豈只吃酒賭錢，在外頭無所不為。我們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見一半不見一半罷了。”賈璉道：“我竟不知道這些事。既這樣，那里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绷种⑿Φ溃骸昂伪卦谶@一時(shí)。那是錯(cuò)，也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恕他?！辟Z璉不語，一時(shí)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愿意，見鳳姐親自和他說，何等體面，【庚夾批：今時(shí)人女兒因圖此現(xiàn)在體面，誤了多少女兒。此正是因今時(shí)女兒一哭。】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yīng)了出去。今鳳姐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的，打聽得他小兒子大不成人，故還不曾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兵P姐聽說，便說：“你聽見誰說他不成人？”賈璉道：“不過是家里的人，還有誰?！兵P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才已經(jīng)和他母親說了，他娘已經(jīng)歡天喜地應(yīng)了，難道又叫進(jìn)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既你說了，又何必退，明兒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边@里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是與賈環(huán)有舊，尚未作準(zhǔn)。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丑陋，一技不知，自此心中越發(fā)懊惱。生恐旺兒仗鳳姐之勢，一時(shí)作成，終身為患，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庚夾批：霞有大小，奇奇怪怪之文，更覺有趣。】進(jìn)二門來找趙姨娘，問了端的。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huán)，方有個(gè)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唆賈環(huán)去討，一則賈環(huán)羞口難開，二則賈環(huán)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gè)丫頭，他去了，將來自然還有，【庚夾批：這是世人之情，亦是丈夫之情。】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手。無奈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span>庚夾批：這是使人想不到之文，卻是大家必有之事。】賈政因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gè)丫頭，一個(gè)與寶玉，一個(gè)給環(huán)兒。只是年紀(jì)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薄?/span>庚夾批：妙文！又寫出賈老兒女之情。細(xì)思一部書，總不寫賈老則不成文，然不如此寫，則又非賈老。】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一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趙姨娘方欲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不小。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戚總評：夏雨冬風(fēng)，常不解其何自來，何自去？鴛鴦與司棋相哭發(fā)誓，事已瓦釋冰消，及平地風(fēng)波一起，措手不及，亦不解何自來，何自去。】

【陳其泰：此回大意，見賈門局面愈大，名聲昭著，外面好看，里頭不濟(jì)，漸覺難支。引起后半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