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治在孔子政治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論語·為政》孔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又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20德政是社會向善的基礎,而德政的特點,就是領導人身體力行,要讓群眾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墩撜Z·顏淵》載,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臣臣、父父、子子?!弊訌垎栒?,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奔究底訂栒诳鬃?,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又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孔子對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庇旨究底訂栒诳鬃釉唬骸叭鐨o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盵1]275《論語·子路》載,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闭堃妫唬骸盁o倦?!庇挚鬃釉唬骸捌堈渖硪樱趶恼鹾斡??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1]289孔子這些論述中,最重要的觀點,實際就是兩點:第一,領導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吃苦在前;第二,堅持不懈地實踐吃苦在前的原則。 《世本·三皇世系》曰:“太昊伏羲氏、炎帝神農氏、黃帝有熊氏。”[1]太昊伏羲氏的時間略早于炎帝、黃帝之前。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2]此說人文始于伏羲氏,而以《周易》為始?!吨芤住方浄硕量鬃?,最后完成,成為中國人文的綱領?!吨芤住は缔o上》載,“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盵3]如此,中國之德治文化,始于伏羲氏之《周易》,傳承至孔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1] 王謨輯《世本》,見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中華書局,2008年8月,第3頁。 [2] 影印元至正本《文心雕龍》,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編《文心雕龍資料叢書》上冊,學苑出版社,2004年3月,第164頁。 [3] 孔穎達《周易正義》,臺灣藝文書局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第1冊第150頁。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有《保訓》一篇,是周文王病重后對周武王的訓話。[2] 根據李學勤先生的釋文,按照現(xiàn)代通行文字,其內容可以有如下表述:“惟王五十年,不豫,王念日之多歷,恐墜寶訓,戊子自靧水,己丑,昧[爽]……。[王]若曰:‘發(fā),朕疾捷甚,恐不汝及訓。昔前人傳寶,必受之以詷。今朕疾允病,恐弗念終,汝以書受之。欽哉,勿淫!昔舜舊作小人,親耕于歷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違于庶萬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遠邇,乃易位設稽,測陰陽之物,咸順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實變名,身茲備,惟允。翼翼不解,用作三降之德。帝堯嘉之,用受厥緒。嗚呼!祗之哉!昔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歸中于河。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湯,祗備不懈,用受大命。嗚呼!發(fā),敬哉!朕聞茲不舊,命未又所延。今汝祗備毋解,其有所由矣。不及爾身受大命,敬哉!勿淫!日不足惟宿不詳。’” [3] 《保訓》是周文王告誡周武王姬發(fā)的政治囑托,其核心思想,一是要學習虞舜,身體力行,率先垂范,不違背百姓的意愿;二是要學習舜和商湯五世祖上甲微的謹慎不懈。而這兩條,與孔子之言“先之勞之”和“無倦”完全契合。這說明孔子德治思想,與先周文明是一脈相承的??鬃诱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1]56孔子從周文明,即是服膺周對德治文明的貢獻。 一、不窋奔狄應該在夏后啟篡位前后 周民族的興起,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帝的晚期,周人先祖棄登上政治舞臺的時間是唐堯時期,并在虞舜時期得到發(fā)展。《史記·周本紀》載棄兒時以“種樹”麻、菽(豆類)為游戲,而且對種植業(yè)頗有心得,“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穀?!鈼売谯ⅲń耜兾魑涔h西南),號曰后稷,別姓姬氏。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4]112 棄成人后,在唐堯之時任后稷之官,唐堯、虞舜、夏禹皆老壽,所以,后稷棄之子不窋“奔戎、狄之間”的時間,就應該是夏后啟篡權之際?!妒酚洝は谋炯o》說夏禹死后,“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4]83 夏后啟即位后,結束了近年考古學界有人提到的“古國”時代,而建立了以地方自治為特點的“方國”時代。夏后啟取代乃父夏禹,開始了父死子繼的世襲制,以“天下為公”變“天下為家”,是上古社會的一次大變革,這次的變革的后果,到了辛亥革命勝利,才被終結。這次變革對官制設置和官員的影響,都是不難想象的。 《禮記·禮運》載,“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出游于觀之上,喟然而嘆。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嘆?’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焉,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zhí)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5] 孔子“有志”于“大道之行”的五帝時代和“三代之英”。五“帝”是有“道”時期,是以“天下為公”為基本制度的“大同”時代,領導人的遴選采用“選賢授能”的“禪讓制”,領導人的責任是保證社會的公平性和公正性。夏以后,“大道既隱,天下為家”。但是禹、湯、文、武、成王、周公此“六君子”是“三代之英”,他們“示民有?!保⒘恕靶】怠鄙鐣?。而夏禹之子取后益而代之,開始了以“天下為家”為基本制度的“小康”社會,貫徹“德治”原則,代表性的時代是夏、商、周三王時代,領導人的任用采用世襲制,社會的公平公正被顛覆?!靶】怠毕鄬τ凇按笸保且环N徹底的社會退化。 夏禹時代實際是“五帝”時代的尾聲,而不是“三王”時代的開始。孔子以夏禹為“三代之英”,是因為夏禹和啟實際形成了“大人世及”的事實。夏禹之子啟取后益而代之,開始了“天下為家”的時代,領導人世襲,社會的公平公正被顛覆,無疑是一種徹底的社會退化。因此,對于忠于“天下為公”觀念的五帝時期的人民來說,夏后啟時代的開始,就是夏禹“政衰”的開始。 有學者提出不窋之“奔戎、狄之間”應在夏末?!妒酚洝ぶ鼙炯o》說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3]112《史記》所載周世系不詳,因此認為不窋之前,后稷的后代皆任“后稷”之官,后稷不只是后稷棄一人,可能是多代,因此,不窋作為最后一任“后稷”之子,也是完全成立的。假設夏代有后稷之官,而這位后稷之官就是后稷的后代,那么,不窋“奔戎、狄之間”的時間,就可能存在于夏朝的任何“政衰”階段。包括夏后啟之子太康失國時期,以及夏末夏桀無道亡國,可以看作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時間點。不過,如果仔細辯析“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一句話,其意應該是指唐堯、虞舜、夏禹三位領導人交接的時間段,而不必一定包含“夏”朝。 因此,不窋“奔戎、狄之間”的時期,應該確定在夏后啟篡權前后。 二、先周文明產生的時間應在不窋奔戎狄之后 周先祖后稷開始了農耕文明,但是,后稷時代的農耕文明只是先周文化形成的基礎。當不窋把農耕文明帶到戎狄之間的慶陽,[1]農耕文明脫離了唐虞文化的范圍,而獨立發(fā)展為先周文明。 先周文明萌芽于五帝時期的堯、舜時期,并最終在戎狄形成和發(fā)展起來。《國語·周語一》載,周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不敢怠業(yè),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盵6]3祭公謀父對不窋在開創(chuàng)先周文化方面的貢獻的肯定,是非常中肯的。 [1]晉杜預《春秋釋例》巻七《土地名》云:“不窋故城在慶州?!苯馈洞呵锏乩砜紝崱肪硭闹锻醭袊d廢說·王朝興廢說》云:“周,姬姓,黃帝之苗裔,后稷之后也。后稷封于邰,今武功縣也,及夏之衰,后稷之子不窋,失其官,竄于西戎?!独ǖ刂尽吩?,不窋故城在慶州弘化縣,今慶陽府、安化縣也,不窋之孫公劉徙居邠。今邠州東北有豳亭,三水縣西有古豳城,皆是也。公劉傳九世至太王,去邠邑于岐山之陽,今岐山縣也。文王受命作邑于豐,今西安府鄠縣南有酆城。武王克商而有天下,定都于鎬,鎬在豐水之東,豐在豐水之西,相去二十五里。平王遷都王城,今洛陽縣西,河南故城是也。敬王又遷成周,今洛陽縣東洛陽故城是也。平王四十九年魯隱公立,敬王三十九年獲麟之歲也。后九王二百二十年而赧王為秦所滅?!?/span> 不過,正像一般文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一樣,任何文化都不可能在封閉狀態(tài)中獨立運行,隨著周民族沿涇河流域向鎬京遷徙,周人的居住地東移,與商朝文明漸漸有了聯(lián)系,并成為商的方國之一。隨著武王伐紂,商朝滅亡,先周文明順利過渡為周文明,并成為中國古代文化史上最重要和最有影響力的文明。 周朝的德治文明肯定有一個層疊累積的歷史。在孔子提到的小康時代“六君子”中,去掉夏禹,夏就沒有了德治之君,商朝只有商湯,可以算是例外。因此,在漫長的商朝,德治只是例外。至周初諸王,實現(xiàn)了較長久的德治,德治才成為主導文化。周先祖不窋奔戎狄的時間點既然在夏后啟之時,而周的德治文化又是從后稷、不窋傳承下來的,那么,周代的德治文化就不應該與夏、商文明相關?!墩撜Z·為政》載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1]39周文明對殷商文明,殷商文明對夏代文明都有因革,“因”是繼承,“損益”就是革新。繼承文化,有可能保留的是文化糟粕;“損益”傳統(tǒng),有可能損減的文化精華,增益的是文化糟粕,所以,有繼承有革新并不代表其價值,只有通過“損益”,把過往的文化推向一個新的高度,才是有價值的?!墩撜Z·八佾》載孔子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1]56孔子認為,周對夏、商的“損益”,是取夏、商兩代的文化之長,而開辟了最為有價值的新文明。而這個新文明,就是周人早就建立的自覺的德治文明。 ![]() 周代文明得到了孔子的贊揚。而周文明的集大成者周公旦“制禮作樂”,也得到孔子的崇敬。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1]137孔子把夢不見周公,當作自己的衰老的重要征兆?!墩撜Z·泰伯》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孔子也把周公看作是能力和品德的化身,周公有才之美,同時不驕傲不貪婪。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不驕不吝是容易做到的,但是對于像周公這樣一個當過攝政王的人來說,不驕不吝就很難了。容易做到不驕不吝的普通人,即使驕吝,對于社會也不會有太大危害,而周公這樣的人如果驕吝,社會就會危險了。 由于我們對夏、商文明中價值文化和制度文化了解的欠缺,我們不能判斷周文化中究竟有多少是來自于夏、商兩代的文明成果,但我們相信,周文明在周公時期,就達到了高峰,這說明周文化必然是以先周文化為藍本,以夏、商文明為補充。而《保訓》周文王對周武王的訓誡,讓我們知道,周文王心中的文明構成,結合了五帝時期的為民思想,以及商朝的敬慎思想。這說明周文明并不僅僅繼承了商朝的文明,而是超越了商朝文明,上承五帝時期的文明價值的。 ![]() 三、德治為先周文化的核心價值觀 ![]() 《國語·周語一》載祭公謀父反對伐戎,指出周代“先王耀德不觀兵”,“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xiāng),以文修之,使務時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6]1-3祭公謀父專門把周代的德治歷史溯源至后稷、不窋:“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不敢怠業(yè),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盵6]5 德治的核心就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以力服人。到了文王、武王時期,實在是因為商紂王無道,周武王不伐紂,則不能貫徹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的偉大使命,祭公謀父說:“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欣喜。商王帝辛大惡于民,庶民不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盵6]6祭公謀父的論述,給我們說明的,無論是先周文化萌芽時期的后稷,還是先周文化形成和發(fā)展的時期的不窋?shù)热?,及到了先周文明到周文明轉換時期的周文王、周武王,其文明核心,都是繼承五帝時期的文化傳統(tǒng),以“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為核心的價值追求。 ![]() 《史記·劉敬叔孫通傳》載,劉邦欲都洛陽,想與周室比隆,劉敬說:“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劉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箠居岐,國人爭隨之。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后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鄉(xiāng)風,慕義懷德,附離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戰(zhàn)一士,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為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zhàn)滎陽,爭成皋之口,大戰(zhàn)七十,小戰(zhàn)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shù),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盵4]2715-2716婁敬不但指出了周以德治國、不以武力服天下的歷史事實。又說后稷至公劉十余世,公劉避夏桀而在戎狄,這種說法容易讓學者誤會周自公劉才避居戎狄之間,但說周自后稷至公劉十余世,而夏自啟至桀,凡十六世,與周自不窋至公劉十余世的說法,在時間上應該是吻合的。我們仔細辯析《史記·周本紀》“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一句話,其意應該是指唐堯、虞舜、夏禹三位領導人交接的時間段,而不必一定包含夏啟開始的夏朝。 《論語·泰伯》載孔子贊揚文王大伯泰伯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庇衷疲骸叭痔煜掠衅涠?,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也已矣?!盵1]168孔子所贊揚泰伯的“至德”,以及周之“至德”,就是不把天下當作自己的私產??鬃訉μ┎目捶?,可以和孔子對堯、舜、禹的看法聯(lián)系起來,《論語·泰伯》載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又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又孔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盵1]169-170《論語·衛(wèi)靈公》引孔子之言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盵1]33《論語·雍也》曰:“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盵1]134《論語·憲問》云:“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人?!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盵1]329 ![]() 四、帝王霸與道治德治仁政 ![]() 在戰(zhàn)國秦漢之際,一般學者對中國古代社會由五帝至三王,由三王至五霸,由五霸至七雄的歷史蛻變是清楚的,對這個變化過程中由道而德,由德而仁、義、禮的演變也是清楚的。除了《禮記·禮運》關于由五帝“大同”到三王“小康”的論述以外,《道德經》云:“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盵7]又《莊子·知北游》引黃帝之言曰:“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盵8]這里所說的道、德、仁、義、禮的變化,正是帝、王、霸社會發(fā)展的真實反映。 《戰(zhàn)國策·燕策一》載郭隗之言,有“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9]四句。帝道、帝者指五帝時代,王道、王者指夏、商、周三王時代,霸道、霸者指春秋時期,強國之術、亡國指的是戰(zhàn)國時期。五帝時代,特別是堯、舜時期,效法“天道”,政治制度以“天下為公”為基礎,政治文化以“大同”為價值,經濟權利和政治權力的平等,是這個時期的社會特征,簡單說,就是有飯大家同吃,有衣大家同穿。三王時期,雖是“天下為家”的時代,但社會文化氛圍強調德治,即領導人為人民服務,領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我看來,夏、商兩代談不上有德治傳統(tǒng),德治精神應該是周人克商之后建立的文化體系所體現(xiàn)的價值。周先祖不窋在夏后啟破壞禪讓體制、篡權建立世襲制政治體制后去夏,輾轉在涇河流域的義渠,在周民族部落中傳承“大同”文化。但是周克商后,民族融合,周人面臨繼承的“家天下”的政治制度遺產和固有的“大同”的政治文化遺產的沖突,因此,提出德治來調節(jié)人民和周天子利益相??赡軒淼睦Ь场5轮蔚奶卣?,簡單說,就是群眾沒有飯吃,領導不吃飯;群眾沒有衣服穿,領導不穿衣。五霸時代,霸主挾天子以令諸侯,其文化價值,承認領導人的特權,但是,領導人仍能“推恩”,具體體現(xiàn)就是貫徹“仁政”觀念,領導人在享受特權的時候,也需要兼顧群眾的生存問題。簡單說,就是領導吃肉的時候,應該給人民留一點肉湯喝。而強國之術,強調的政治文化是弱肉強食,《論語·顏淵下》說:“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1]270《韓非子·五蠹》指出:“當今爭于氣力?!盵10]《史記·天官書》說:“順之勝,逆之敗?!盵4]1319這些話所表述的行事原則,就代表了這個時代的文化價值。簡單說,就是群眾順從領導,則有飯吃,有衣穿;不順從領導,則沒有飯吃,沒有衣穿。 從大同至小康,從小康至春秋,從春秋至戰(zhàn)國,是中國社會制度不斷退化的過程,《孟子·告子下》說:“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11]而實際上,三王也是堯、舜之罪人。大體說的也是從大同以下的社會蛻變帶來的觀念變化,道與大同時期相聯(lián)系,德與小康時期相聯(lián)系,而仁、義、禮則是小康之后至五霸時期的政治文化。 ![]() 《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游說秦孝公,曰:“孝公既見衛(wèi)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笪迦眨瑥颓笠婘?。鞅復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睆鸵娦⒐?,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衛(wèi)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痹唬骸嵴f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盵4]2228商鞅游說秦孝公,先說五帝天下為公之道,孝公不覺悟;然后說三王德治之道,孝公也無興趣;商鞅改說春秋五霸之道,孝公以為善;商鞅明白孝公是個功利之徒,所以索性以等而下之的富國強兵之道投合孝公,因此得重用。而商鞅自己也知道,以富國強兵之道治國,必然沒有辦法達到三代的水平。所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23。 桓譚《新論·王霸》曰:“夫上古稱三皇、五帝,而次有三王、五霸,此皆天下君之冠首也。故言三皇以道治,而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智。其說之曰:無制令刑罰,謂之皇;有制令而無刑罰,謂之帝;賞善誅惡,諸侯朝事,謂之王;興兵眾,約盟誓,以信義矯世,謂之霸。王者,往也,言其惠澤優(yōu)游,天下歸往也。五帝以上久遠,經傳無事,唯王霸二盛之美,以定古今之理焉。夫王道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以禮儀,而威以刑誅,使知好惡去就,是故大化四湊,天下安樂,此王者之術。霸功之大者,尊君卑臣,權統(tǒng)由一,政不二門,賞罰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術。王道純粹,其德如彼;霸道駁雜,其功如此;俱有天下,而君萬民,垂統(tǒng)子孫,其實一也。湯、武則久居諸侯方伯之位,德惠加於百姓。夫王道之主,其德能載,包含以統(tǒng)乾元也。儒者或曰:‘圖王不成,其弊亦可以霸’。此言未是也。傳曰:‘孔氏門人,五尺童子,不言五霸事者,惡其違仁義而尚權詐也’?!盵12]桓譚關于“三皇以道治,而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智”的說法,明顯與他的前代學者不同,大概源于他在五帝之前加了一個三皇,實際上,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說法更為可靠。五帝用道治,三王用德治。五霸仁義禮結合,仁在人心,義在行動,禮則是仁義的物化形態(tài)。至于戰(zhàn)國七雄,則以先權謀,再繼之以氣力爭天下。不過,道包含德,德包含仁義禮,而五霸之行仁義,又與智謀結合。因此,桓譚才會產生如此誤解?;缸T說“無制令刑罰,謂之皇;有制令而無刑罰,謂之帝”,這二者可以合并?!百p善誅惡,諸侯朝事,謂之王;興兵眾,約盟誓,以信義矯世,謂之霸。王者,往也,言其惠澤優(yōu)游,天下歸往也”。桓譚的這個表述,基本是準確的。 ![]() 應該說,周朝建立的是“天下為家”的體制,“天下為家”的體制決定了領導人的惡行和善舉最終都是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而與“天下為公”的一切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根本目的不同,但是,周朝的文化傳統(tǒng)顯然繼承了先周文化傳統(tǒng),希望在“天下為家”的體制下,能實現(xiàn)“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也正因此,《保訓》之中,才強調遵從百姓之欲望,以及領導人自身的自律。先周文化和周文化本身,與近代以來的人類文明成果的核心價值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體現(xiàn)了人類普遍價值的觀點。 在周文明的核心價值觀指導下,周代文明在文化制度、社會制度、經濟制度等方面,都體現(xiàn)出了重視人權及社會公平和社會和諧的特征,這些制度,在今天,在沒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我們仍然需要發(fā)揮其生命力。 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恢復周禮只是他改造社會的階段性成果,他的最終理想是實現(xiàn)社會大同,因此《論語·八佾》說:“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盵1]73《韶》樂體現(xiàn)了“天下為公”的價值觀,因此達到了至善,而《武》樂畢竟是想在“天下為家”的政治體制下實現(xiàn)“天下為公”的宗旨,其局限性不言而喻?!墩撜Z·先進》載孔子之言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盵1]236這句話歷來有不同解釋,但都不得要領,只有放在孔子對“大同”與“小康”的論述的文化氛圍中,才能抓住其核心內涵。禮樂文化起源于三代,其目的是為了維護“大人世繼”、“天下為家”的社會秩序,因此,三代之前以“道”行事,不需要禮樂制度,如果按照三代禮樂制度評判,則三代之前的人如“野人”,但三代之前的文化體現(xiàn)了“天下大同”的宗旨,所以孔子從“先進”,從“野人”,而不從“后進”,不從“君子”。 無疑,周文化是孔子非常尊敬的文化傳統(tǒng),孔子是站在更高的文化視野,對周文化進行了重新闡釋,并由此形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文化價值觀。研究孔子的德治理論,必須重視周文化和先周文化研究。 伏羲氏是中國人文始祖,就是說,自伏羲而后,中國古代文明進入有文字的文明時代。因此,我們在研究伏羲的時候,應更加關注作為人文始祖的伏羲。也就始說,應該把作為人文始祖的伏羲與后代部分地區(qū)流行的神話中作為人類始祖的伏羲區(qū)分開來,而天水地區(qū)伏羲與炎帝、黃帝及先周文明地域的親緣關系,說明天水地區(qū)的伏羲,更應該是作為人文始祖的伏羲。 ![]() 參考文獻: [1](清)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54. [2]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下冊[M].上海:中西書局,2010:143. [3] 李學勤.清華簡《保訓》釋讀補正.中國史研究[J].2009(3). [4](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清)朱彬撰.饒欽農點校.禮記訓纂.北京:中華書局.1996:331-333. [6] 徐無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7](魏)王弼.老子注[M].北京: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54:23. [8](清)王先謙.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54:137. [9](漢)劉向.戰(zhàn)國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064. [10](清)王先謙.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54:341. [11](清)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54:494-495. [12](漢)桓譚.新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2-3. ![]() ![]() ![]() 孔子與儒家文化研究所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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