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著過去 事實上我未曾上山,未曾上山 就不能和你一樣,領略草木占據(jù)天空 是和天空近了 腳在下沉,是和土地親了 你把身子歸還山林 溪流把身軀交給大地 沒有形體的溪流,有時,又有著無數(shù)的身影 一條魚,或是一只鳥 它們正以不同的方式在天地之間 萬物消融 萬物,亦在生長 事實上我從未這樣欣慰,風吹著過去 逝去的永不再來—— 我所受到的痛苦,已不是 痛苦—— 它正輕輕,將未來原諒。 ◎像愛 雨水相知,從傘上躍起的一瞬 需要多大的力 風可以忽略不計,兩粒雨水隔著茫茫夜色 落在相知的傘上 需要多大力,擁抱需要多大力 整整一個夜晚 我看見雨水從空中落下,躍起 所有的事物都在哭泣,只有雨不會了 像愛—— 未曾過去 也不會重來。 ◎枝條 能相忘最好。你看葉子落了 光禿禿的枝條 再也認不出彼此。且不悲,不怨 樹木刷上白漆,鏡子長出陌生的臉,再過一個時辰 太陽西下 掃落葉的人,會燃起一小堆火 你看,天黑了,還有那么多葉子在飛 那么多葉子在飛 每一張都像一張消逝的臉 每一張,都像一張消逝的臉在回來 請飲盡這夜色啊,親愛的 飲盡這煙飛,煙散—— 枝條彎曲,要將今夜 彈出今夜以遠。 ◎草地 草地更加空曠。在日落之前 我還在這里。滾動的足球帶著孩子們回家 飛鳥在空中,一邊飛,一邊叫著它的同伴 黃昏了,我還在這里 草色鋪到了天邊 所有的風不停的奔跑 所有不停奔跑的風 奔向十一月,十二月…… 最重要的是,它會奔向你 暮色降臨,如果我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一會 就在草地上 躺一會 星星越來越大 人間越來越小 只有我們啊,不大不小,構成了遙遠的呼應。 ◎在海邊 沙子帶出了更多的沙子。 沙子跟著鞋 一個奔跑的男人,翅膀藏在腋下 我看見他越來越小,在北方的海邊 廣闊的黑夜里 我看見他越來越小,小如風聲 穿過的針孔 直到他在我面前停下—— 一顆巨大的沙石 帶出了海的咆哮。 ◎余音 樂曲離開它的樂器。余音里有溪流 有險峻。溪流清澈 懸崖陡峭,迎客松上的落日,雞蛋一樣 揣在誰的懷里 一個人要在天黑前卸下容顏,一個人 要在余音里,完成未競之事—— 再愛一次,痛一次 顫動一次 一個人要在余音里 向低音致敬,帶著蒼茫上路的人,聽見了 余音未了 多么悲傷:樂曲離開它的樂器。 ◎黃昏 躺在山坡上,看一朵云逝去 又一朵云飄來?;秀遍g,像一個個我 在歸來,在消散。 那么多個我,匯聚成今天的我,風吹衣袂 心不動—— 山下,銀杏,水杉,香樟 相約著落葉,它們比我更懂得放棄,枝椏伸進天空 不是索取,也不是 指責,更不是別的什么—— 此時的黃昏多么寂靜 落葉多么寂靜 我偶爾會起身,走在夕光迤長的寂靜里…… 成為一種聲響。 ◎微風之遠 微風之遠,遠到呼吸 不可能再遠了 油菜花開到近處,幾只粉蝶 撲閃著 消失在隱約的中年,我的一生都在湖水里倒映 幾欲哭出聲音 像群山,溫柔地厭倦。 ◎春天洶涌 長亭連短亭,山坡連著山坡 我最愛的人,還沒有從一首離別賦中 轉過身來。春風所到之處,燃燒的花朵,每一朵 都帶著各自的哭腔,和命理 春天洶涌啊,我想我是命犯桃花,要不 就是責難的山泉 整整一個春天,我聽見它叮咚的聲音 里面裝滿了鳥鳴,和它的空山。 ◎九月九日登東山 他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白云比之前更白 今天秋天清淺,但草木蔥郁。我默數(shù)身邊的親人 增數(shù)大于減數(shù),清泉自上而下,響徹階梯 響徹心靈 今天遇見的人,都是我的兄弟,遇見的花朵 都是我的姐妹 今天我不自庸,且自足。塔尖之上 秋風艷麗,明媚 猶如今日。猶如彩蝶。在草尖上微微振翅。 ◎春天 石頭動了凡心,流水在玻璃上 有了情欲。我在春風中寫下:“好了傷疤忘了疼” 一株桃樹,突然開口說話:我不銷魂,誰來嫵媚? 我筆墨未干,和流水論去向 那時,時光忽明忽暗,桃花變臉成梨花 在高高的屋頂,明月高懸 高懸的明月 像賜予人間的藥丸。 ◎長江以南,或者黃河以北 一馬平川。河流根本算不上我的心腹。在長江以南 我心比天高,命比紙厚,平原像我一樣 有表面的好脾氣。我的身份是一粒稻谷,風一吹 就捧出香氣,也可能是湖蕩,從低伏中 飛出的驚雀。我看見我和我的前世相遇,和今生相對 我看見棉花和棉花,在烈日下 忘記交談,因為膨脹的理想,從采摘的手中躍起 成為螞蟻眼中 飄來的帳篷。我再也不想看見這些了,我再也不想 看見一個人,在長江以南,又同時 出現(xiàn)在黃河以北 一邊暴雨,一邊干旱,而更大的險情在身后: 他撤回空騰的手,放下懸棺。 ◎大孤山 不可看空,在大孤山,云朵是向下生長的 海和天之間,白云換成黑布,一場雨要下 就下個半生 石頭是向內(nèi)生長的,多半部分探進了泥土 在殘留的幻想里,無用且安全 不可看空,在大孤山,你是向心路生長的 自己是自己的復數(shù),云朵是你的,石頭是你的 蒼茫是你的 在大孤山,雞叫了三遍…… 落日用金黃的手,為一枚松針加冕 ◎股市 落英繽紛,轉眼 就要變成野草,無人打理的野草 在我的國家,有白銀的質地。多數(shù)時 它亡命天涯,有時也會由綠 變紅,仿佛身上,有不服輸?shù)氖姑?/span> 我多情,又多疑,不肯在一株桃花,或是一株草上 栽下更多的光陰,看見眾人搖旗直上,某個關口 烽火連天,仿佛滿城 盡是黃金甲,我在其中,濃煙深處 我的來路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的結局卻可以預期: 一生多情,燒焦的軀體,死得無比燦爛。 ◎樓市 大樓林立,如今星星不再遙遠,大地 也不再親近,上等的玻璃 在其中,有傲慢的眼瞼,在凌塘路一帶 水漲船高的傳聞我聽說過 我以為我不順水推舟,也絕不會 逆流而上 我以為我就在中間,在玻璃的反光里: 細數(shù)星辰,山風吹拂我的衣袋 叮當作響。 ◎超市 我的朋友不多,敵人 就更少。在冬天,懷念已經(jīng)多余,是寒冷 把我們趕進超市,人滿為患的超市,色彩 鮮艷的超市,一只魚在密封的罐子里,還保持著做夢的原形 海帶們妖嬈的身段,被系上蝴蝶結 仿佛如此,便能在主婦的湯汁里,美味地飛 而那些上等瓷器,那些絲綢,它們漂亮得 足夠讓我心碎 我想我有些焦灼了,我的確 是在焦灼了,環(huán)顧四周:人群如蟻,人民幣活潑 一張一張,跳進收銀臺的抽屜。 ◎花市 離冬天遠了,和春天 又近了。這么多,花朵的女兒,腳跟沾著泥 臉上掛著前朝屋檐 滴下的雨滴,這時候我想起唐詩和宋詞 是不對的,我想起它們中的一些,就是我前生的伙伴 漫山遍野,在春天里飛奔 我想起這些也不對,我應該想起的是 現(xiàn)在,我站在它們的對面 八哥適時地在一邊說話: “你好,五塊,五塊。” ◎菜市 普通話和外省方言的最后較量,是籃子里 多了幾個蘿卜,幾棵青菜 在異鄉(xiāng),像我一樣斤斤計較的人,不知道蔬菜怎么來的人 像我一樣,看見每一分錢 都有一張困窘的臉的人,注定要買上兩把辣椒 紅通通地辣椒 嗆人的味道,直到流出熱淚,以為生活 就是火熱的,安全的 以為籠子里山雞的鳴叫,野鴨的問候 都是紅彤彤,快樂的。 ◎陶器 它閱讀了我顫抖的手指。它身上未褪盡的土 ◎瓷器 燈光有點古典,但比不上 它的腰身古典。小雨古典,落在木窗欞上 使它的青花外衣動人,并合乎時宜地 拿走了空氣中的濕潤。在它身上,月光和森林忽隱忽現(xiàn),情話和低語 若即若離 它是一只青狐,也可能是我五百年前的孿生姐妹 它愛赴京長考的書生,我愛群雄擁戴 的大王 它渴望破碎,我追求瓦全 我和它如此不同,它卻一直住在我心里 用我的姓氏,消耗我的肉身 今夜,愛情讓它如此玲瓏呀,我是在說 有一刻,我狠心 松了松手,成全了它。 ◎玉器 它來到我的胸前。像天空 飄來舊時的云朵。在兩座小山之間,它的溫度 比一條河流歡快。其中的紅色脈絡 還保持了戀愛時的羞澀 它是純情的,剔透地,它讓我的手一直在 距離一公分的空中 遲疑。我不敢靠近,我害怕相認,有什么辦法才能如愿呢 相近傷身,相離又傷懷。 ◎石器 樹蔭下,石器在享受清涼。更清涼的 是水。在其中,清涼的往事浮現(xiàn) 一張清涼的臉 她是如此碧綠,如此青翠 以致于 她就要被更多的水注滿,以致于她晃動,不可自持 她流失 而你來不及呼喊。 ◎暗器 我跟著暗器找到一只大雁,和它嘴里銜著的一個:“愛” 字 在我的心臟附近,它的傷口絢麗 甚至是多姿。而暗器 別在它的左翅,像是一朵桃花,又像是在空氣中 經(jīng)過商量 變臉的梨花 它不鳴叫,也不哀怨,一切都安排好了: 山巒倒置,在水中 白云倒置,你也是。 ◎銀器 回到遠古時代。那時月亮是紅的,是圓的 還來不及變白。篝火是明亮的 照亮了 發(fā)生的愛情。銀器在女人身上,活潑,活力 像跳動的山泉 發(fā)出叮咚的聲音。在腰身以下 草葉圍住臀部,濃郁的香氣像眼神 圍住夜晚。那時男人健壯,陽剛,大口吃肉 喝酒,舉著火把跳舞 那時土地不干旱,雨水不泛濫 白晝很長,夜晚很短 星星多 但不雜亂。那時人們累了,靠著一棵大樹 就能分到心儀的夢 愛一個人簡單,不需要語言,也不需要密碼 那時銀器就像一條條小閃電 鞭打出女人們 緊張,緋紅,在愛著的心 那時不像現(xiàn)在,銀器躺在各式各樣的錦盒里 回想起遠古時代的場景: 要么越來越暗,要么越來越亮。 ◎兵器 兵器里藏著千軍萬馬。我真的聽見了 響箭的聲音,白云跌落的聲音,在我的體內(nèi) 我真的聽見了,廝殺和怒吼 馬蹄和盔甲 攻城人叫著我的名字,讓我給青山一個交待 給綠水一個交待 給你一個交待。我真的看見了每一天 有人替我無聲地倒下,我懷揣著時光這把古老的兵器: 既做不到背信棄義,又做不到 割脈自盡。 ◎在凌公塘 低頭時,樹葉飛回到樹上?;氐酱禾?/span> 發(fā)芽的秩序。那時少女未成母親,凌公塘一帶 荒草連著炊煙 那時陽光均勻,土地沒有金子貴 房屋低矮,進出的人們 都有筆直的脊梁 。那時凌公塘公路沒有命名 手扶迤拉機下 鄉(xiāng)村小路,有快樂的曲線 那時秋風來了,就來了,果實在樹上 安靜,恬適 臨陣不亂,有孕育之美。 ◎或者桃花,或者木棉 整個下午,幾個園丁在捆綁一株樹 光禿禿的細苗,可能是桃花,可能是木棉 他們用木條,用草繩,用冬日僅剩的溫存 我在靠窗的位置,被室溫控制心跳: 為了讓它們活得更好,要捆綁!要束縛! 而鳥鳴讓草坪起皺,隆起的坡度 讓春天順著球體,滑出一截,鳥雀的一截 不知所蹤的一截 我站在室內(nèi),無端端焦灼,無端端在“冬天”一詞 投下的光和影中,明顯,矮了下去 ◎在廢木場 而恰恰是你,我的親人 一把木錘不離手 獨自敲打著貧困的黃昏。你讓釘子從木頭中退出去 然后,把它們分開。這個夏天,在廢木場,你的身上 結滿了稀薄的鹽。那里面,有生活的味道。生銹的釘子被整齊的 堆放在一角,有些已經(jīng)陷進泥土里 而那時,你的木頭 已堆得很高 ◎恰恰是 雨點完美我的呼吸。再多一滴 就太滿了。蓮花擺好坐姿,看見魚 我懷念水。 一大片的水。 在綠洲之上。皮膚之上。一大片的水 在我默想的時候 變成雨。 恰恰是這些雨,愛的雨,恨的雨 輪回中的雨 所有和我一樣,在拍打中 獲得 教誨的眾生 痛一次,就新鮮一次。 ◎走過草原 草原飛過天邊。晚霞關照落日的同時 也關照了流水。當我在暮靄里扶正一支炊煙,因為天山 雪的映照,而充滿懺悔 我總以為我能走到更遠的地方呵,親愛的 我總以為,馬背上歌聲升起的地方,不是天空而是 我們的心,它們大于想象 又小于現(xiàn)實,在羊群留下的草原,一覽無余,一望無際 這是我們的命么,親愛的,黃昏了 鳥還在飛,但它永遠只是 天空的一個逗點,多么幸福又無用的勞作,向南三千公里 流水仍在無始無終的流淌 就像此刻,我們走過草原,因為這廣袤的寂寞 而獲得永恒的寧靜。 作者簡介:燈燈,出生于七十年代末?,F(xiàn)居浙江嘉興。作品發(fā)表于多種詩刊及入選多個選本。曾獲《詩選刊》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第四屆葉紅全球女性詩歌獎、2010、2011年華文青年詩人獎入圍。出版?zhèn)€人詩集《我說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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