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似火燒，

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

公子王孫把扇搖。

每到酷暑，我總會下意識地想起《水滸》中，白日鼠白勝挑擔出場、智取生辰綱時唱的這首山歌。

而我對“雙搶”的記憶，也總會伴隨著熱浪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

汗流浹背的雙搶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雙搶”是中國長江流域特有的名詞：搶收莊稼、搶種莊稼。

在南方，水稻種兩季，七月早稻收割后，必須立即耕田插秧，務(wù)必在立秋前將晚稻秧苗插下。如果晚了季節(jié)，收成將大減，甚至絕收，一年有半年就要白干。

如此繁重的農(nóng)活，老天留給種田人的時間只有十幾天。

年少時我曾問母親：為什么要拼死拼活地搶？像坐在辦公室里上班的人那樣，慢慢來不行嗎？母親瞪了我一眼：節(jié)氣、節(jié)氣！老天不同意！

我少年時家在安徽，父母在鎮(zhèn)上工作，但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是農(nóng)村的孩子，親戚中大多數(shù)也在農(nóng)村，所以，每年暑假的雙搶季節(jié)，我要么去同學家?guī)兔?，要么到農(nóng)村的姑媽、姨媽家，給他們的雙搶打下手。

四年級時，我10歲，到一位姓凌的女同學家“學雷鋒”，幫她家搞雙搶。

熱浪滾滾的農(nóng)田里，凌姓同學的父母顧不得與我客氣，在轟隆隆的打稻機后面伸出沾滿稻草的手，以最快的速度教我怎么拿鐮刀，怎么彎腰割稻，幾分鐘后我就上陣了。

不一會兒，我的腰就酸得直不起來，汗水和著臉上的碎稻草往下滴。人們只知道針尖對麥芒這個詞，其實稻草的鋒利一點不亞于麥芒，打在臉上如刀割，如針灼，火辣辣地疼。

彎腰站在未全干涸的泥田里，我右手握鐮刀，左手握稻束，一刀割下去，尖銳的鐮刀竟然把自己的小手指給割了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同學的家長拿束稻草給簡單包了下。

直到今天，我的左手小拇指上，這條一寸長的傷疤依然清晰可見。

孩子們也要上陣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在田地里干活，粗大的螞蝗能直接鉆到肉里去，而且不痛不癢，那一次，我看到自己的小腿肚在流血，才知道自己被螞蝗“入侵”了。

“雙搶”是一年中最為重要的歷史時刻，是全年收成的關(guān)鍵，哪怕來個半大孩子幫忙，也是求之不得，可以稍緩極度的緊張和勞累。懷孕八九個月的孕婦、八九十歲的老人，也要力所能及地干活。

姨媽家勞動力多，不用我上陣，但我要包攬他們?nèi)遗K衣服的洗和曬，還要給姨媽七八十歲的婆婆打下手，幫著她做全家人的飯，送飯送茶水到田地里去。

烈日下送飯，走在田畈上，雖然穿著鞋，依然能感覺到腳下的泥土熱得燙人。天地之間像是碩大無比的大蒸籠，熱浪從地底下往上涌，在田野上滾動，在天地間升騰。

除了熱，還有打稻機的轟鳴聲。稻子割下來，要盡快把稻草與稻粒分離，打稻機是必不可少的。

最早是是四方形的大木桶，約有兩米長，拖到田地里，全憑最原始的人力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往木盆的四壁上甩，利用慣性原理，把稻粒甩進木盆中。

再后來有了半機械的脫稻機，用腳踩，作為動力，驅(qū)動機器上的輪軸轉(zhuǎn)動，人再把稻子放到輪軸上脫粒，手腳要并用。

半機械的脫稻機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一名回鄉(xiāng)青年學生把稻子放進打稻機時，胳膊不慎被卷進去，半個手掌沒有了，后來，沒有了右手掌的青年成了我的代課老師，最終還是因這只殘疾的手而壯年早逝。

我少年時聽到的最悲慘的事情，是附近一個農(nóng)民家庭，父母帶著兩個孩子在田地里搶收搶種，公路上一輛大卡車失控，沖進田里，四條鮮活的生命瞬間沒有了！只留下另外兩個孩子成了孤兒。聽到這慘烈的事情，年少的我，也不禁流下了同情的淚水。

所以，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夏天的美好，留在記憶中的，是對夏天、對雙搶的苦難記憶。

農(nóng)民天不亮就要去下地，晚上天黑才能拖著極度疲乏的身體回家。他們是不是很希望下場雨、氣溫降下來好干活呢？

絕對不能！白居易在《賣炭翁》中寫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而南方的農(nóng)民再怎么累、怎么酷熱，都盼望日頭越毒越好，哪怕自己熱得中暑都沒關(guān)系，保莊稼的收成最要緊。

什么叫“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這就是。

如果下雨，稻子爛在田里，那真是欲哭無淚，稻子收回來了，若不及時在大日頭底下曬干，最容易發(fā)霉、發(fā)芽，一年又是白干。

最怕的是雷陣雨。明明還是太陽當空，一陣風來，雨點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了，帶著土腥味，一股腦地往地上砸。往往全家人還在田里搶收搶種，沒等趕到家中，屋前屋后曬的稻谷已被在雨水中泡，所有的拼死拼活都白費。

那一次，雷雨來了，姨媽全家都在田地里干活，曬場上只有我與她那裹過小腳的婆婆，一老一少，使出渾身解數(shù)，手忙腳亂，各種農(nóng)具齊上場，緊趕慢趕，在大雨落地前把曬場上的稻粒收到稻籮里，用塑料布蓋好，使勁搬到屋檐下。一切搞好，才舒了口氣，竟然沒注意到自己早已被淋濕！

姨媽的婆婆勞苦一生，二十多歲時丈夫就被抓壯丁，再也沒有回來，她獨自含辛茹苦撫養(yǎng)大了兒女，七八十歲的晚年，依然還要如此勞作。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淋了雨的稻子會發(fā)霉，自家吃霉米，事小，最怕的是交公糧時，糧站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收！

每年秋后，忙完雙搶，農(nóng)民們開始拉著板車來交公糧（農(nóng)業(yè)稅），從糧站大門開始，長長的板車蜿蜒排隊，在馬路邊一直排到十里開外。

壯觀景象的背后，是千千萬萬個農(nóng)民家庭的苦澀和辛酸。

一大早趕了十幾里地，車拉肩挑來，晚上能交完公糧回家，是最美好的結(jié)果。

可往往是一場空：糧站工作人員拿著專用的鐵釬，捅到板車上的麻袋里，抽出“樣本”，用手搓一搓，用牙咬一咬，傲慢地甩下一句話：“不合格，拉回去再曬！”

農(nóng)民在糧站交公糧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農(nóng)民不死心，苦苦哀求：“我一家人曬了三天了，我七八歲的孩子天天頂著毒日頭，守在曬場上，這是我家最好的稻子了，求求你們……”

收糧的人不為所動。而這時我母親的一大“使命”，就是從單位匆匆趕到糧站，憑借自己良好的人緣，幫鄉(xiāng)親和親戚們說情，請求糧站收下他們汗珠子摔八瓣肩挑車拉來的糧食。年年如此。

糧站，讓所有人敬畏，即便不愿求人的母親，平時也注意與他們搞好關(guān)系，出身農(nóng)村的母親懂得：城里有個親戚或者朋友，對于農(nóng)民，是遇到困難時迫不得已可以求助的唯一稻草。

買化肥種子要找人、取匯款要找人，看病要找人，城里有個“根據(jù)地”、有個能幫忙的人，心里會踏實很多。

但我那時不懂。

鄉(xiāng)親們來找父母，有時父母向糧站說情也解決不了問題，如果再走山路、走田畈把公糧挑回家，太辛苦，于是他們有時就把整車、整竹籮的稻子放在我家，第二天再重新排隊交糧。

我年少不更事，嘖有煩言，因為我家也不寬敞，住得很擠，又雪上加霜，被這“臨時倉庫”占去不少。

有一天，父母還沒下班，一個本家遠房大嫂挑著兩大籮稻子，挑到我家門前，說糧站不收她的稻子，想放在我家。我說：“我家也沒地方擱！”

暮色中我她看到失望的臉，吃力地挑著擔子走了。

她家離糧站少說有四五里地。望著她被汗水打濕的背影，我似乎看到她眼中的淚花。我隱隱感到自己做得不對，但還是沒敢告訴父母。如果告訴了，少不了我一頓打。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常感內(nèi)疚，一直很想當面向這位大嫂道歉，請她原諒我的無知和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