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說修辭在詩歌中的作用 馮澤堯

下面是兩首寫汶川地震的同題詩，它們的立意都很高，情感也很真，但讀來感受決然不同：
（1）救　災

汶川地震慘災患，舉國同悲廣募捐。
總理揪心飛險境，雄兵十萬大支援。
（摘自某縣詩刊）

（2）祭5.12遇難者

才領明霞好，花紅竟歿丘。
云悲天亦老，心慟淚難收。
血色驚殘夢，真情祭舊樓。
樽前呼別鶴，今夜早歸休。
（《中華詩詞》2008年第6期，作者：墨菡）
第一首直說到底，任何一字都沒有經(jīng)過加工潤色。而第二首更能引發(fā)我們的閱讀欲望，這是修辭的效果。
一、修辭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
修辭是語言學中的概念。宋振華等四人編著的《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從修辭方式的角度給修辭下的定義是：“修辭是以語言結構段為單位，以辭律辭格為方式的一種表達語言信息的體系?！?BR>這種體系把修辭方分為兩種，一種是消極修辭（又叫一般修辭），一種是積極修辭（又叫特殊修辭）。消極修辭是以語言的詞匯、語法、語音的結構形式本身去實現(xiàn)的。它的各種規(guī)則簡稱辭律。消極修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主要是煉字（詞）。積極修辭是以語義的特殊手段采取不同的表達方法去實現(xiàn)的。它的各種格式簡稱辭格。積極修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主要是煉句。字（詞）、句煉得好的詩歌，不少都可以成為佳作。
二、修辭在詩歌中的作用
修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一定意義上說，它決定著一首詩的可讀性、影響度、傳播范圍和流傳時間。因此，一個負責任的詩人，總是十分注重詩歌創(chuàng)作的修辭的。
修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1、修辭可以使詩歌語意表達更準確、更鮮明
優(yōu)秀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總是十分注重煉字（詞），反復琢磨推敲，用最恰當?shù)淖盅郾磉_最準確的內涵，把消極修辭用到極致。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杜甫《春夜喜雨》）、“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李白《贈汪倫》）、“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杜牧《過華清宮絕句》）、“千年識得東風面，萬頃梨花醉小康”（楊金亭《城南即興》之三）、“不許旅人生百感，雞聲叫破一湖秋”（星漢《宿漣源白馬湖》）、“初萼催開萬點紅，漫搖夢縷淡煙中”（秋楓《春柳》）、“接天煙水侵樓閣，眩眼花枝夾路途”（陳仁德《游君山》），這幾個句子中的“潛”“細”“踏”“次第”“醉”“破”“催”“搖”“侵”“夾”，真是任何字都替換不得，表意的準確都達到了令人驚訝的程度，這正是修辭顯現(xiàn)的作用。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聞一多《死水》）、“我想攀附月色/ 化陣清風/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動”（徐志摩《山中》）、“提著詩畫的燈籠/把一截夜晚點亮”（賀強《思鄉(xiāng)曲》）、“只有你攙扶呻吟的西藏/依靠傳說與神話/等待高原的陽光融化蒼顏下的苦笑”（班瑪南杰《桑煙》），這幾個句子中的“酵”“攀附”“吹醒”“提著”“一截”“呻吟”“融化”，無疑也都是經(jīng)過詩人精雕細刻的，它們表意的準確別致，同樣在于修辭。
煉字（詞）達到的修辭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難怪杜甫把“語不驚人死不休”作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追求，謝靈運也是“一字百煉乃出冶”（宋劉克莊《后村詩話》）。
2、修辭可以使詩歌情感表達更細膩、更濃烈
詩歌是“緣情之作”，無情莫為詩。有情也不能干癟地吼叫，要讓它逼真、細膩、黏人，一般都要借助修辭。
《西洲曲》代表南朝情歌的最高成就，從中我們看到古人表達情愛的技法是何等地高明?！暗皖^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這是兩句看似平常的句子，其實不然。詩人在對思女的情態(tài)、行為等的描寫中，融頂真、比喻、諧音雙關三種修辭格于寥寥十字之中，既巧妙地增加了詩句的信息量，又鮮活地表達了思女對心愛郎君強烈的思憶和渴盼之情，遠遠勝過說千遍“我愛你”。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是李清照《聲聲慢》開篇三句。全詞寫的是主人公從早到晚的憂苦愁緒，詞一開篇即連續(xù)三句采用疊字修辭方式，淋漓盡致地表達了百無聊賴、空虛寂寞的心情。“此三句，一種由愁慘而凄厲的氛圍已籠罩全篇?！保▍切∪缯Z）疊字在此并非詞牌要求，若換用其他方式表達，這種細膩而強烈的情感絕難溢出，也無從鋪墊全篇。
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海內外公認的名篇，寫的是游子思念母親，思念新娘，思念祖國的難割難舍的情懷。詩句平白如話，為何能在炎黃子孫中產(chǎn)生強烈共鳴？這又不能不把功勞歸一點給詩行中的修辭——“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四個隱喻把思念之情表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讀者從中看到了一個游子翻滾的心潮和淋漓的涕淚。
游志勇（學生）的《呼喚》這樣寫：“花兒謝了/燕子去了/為何你/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 春風吹綠了/江南兩岸/大雁回到了/溫暖的家園/為什么你還不回來喲/臺灣……”這首“喚歸”詩也很感人，這是因為作者將臺灣人性化了，是修辭濃化了作者的情感。
3、修辭可以使詩歌景物描寫更形象、更生動
詩歌言志、抒情離不了寫景，而要寫出好的景來，借助修辭是重要的途徑。
“窗前揮手彩云招，俯瞰京華一望遙。樹老皈依白塔寺，車流淹沒太平橋。半城樓影裁書卷，十里鶯聲纏柳條。畢竟重山擋不住，春潮滾滾蕩心潮?！边@是何鶴的律詩《到中華詩詞學會上班》。此詩的特點，在于一反常人習慣，連用三聯(lián)寫景言志。三聯(lián)融匯擬人、拈連、夸張、通感等七次以上高密度的修辭方式，讓景情相生互滲，寫透詩人輕快愉悅的情懷，也寫盡春日京城的繁華和美艷。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薄包S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這分別是王翰和王之渙《涼州詞》）里的句子。前例用列錦修辭格把古代軍旅生活的一個場面描寫得十分生動，后例擬人兼夸張修辭格的運用，不僅使景象顯得大氣磅礴，還使一幅靜景變成了動景。
“蒼老的麥田/又娩出一個夏天/在父親的脊背上燃燒。”這是拙作《麥田和父親》開頭三句，表面看是交代所寫的地點、時令、人物，并點題，換一角度看，又是開篇的景物描寫。三句兼用移就、擬人、摹狀、夸張修辭格，極言“父親”勞作環(huán)境的艱苦，為下文作鋪墊。在這里，修辭使景象變得活靈活現(xiàn)，如親臨其境。
不用修辭寫景，確也能描繪出優(yōu)美的景致；但如果我們在寫景時能夠適當?shù)卣{動修辭手段，讀者見到的就有可能是更好的效果。
4、修辭可以使詩歌意象塑造更豐滿、更鮮活
從王昌齡到林紓到王國維，以至今人，都把有無境界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審美標準，有境界則視為好詩。而一首詩要有境界，一般而言須以意象為基礎。賦是塑造意象的重要方法，但賦象有時會顯得比較單薄，因為它只“敷陳其事而直言之”（朱熹《詩集傳》）。而修辭格塑造的意象，一般情況下都比較豐滿和鮮活。
毛澤東的名篇《卜算子·詠梅》中的“她”——梅，是用象征修辭格塑造的一個意象。在“懸?guī)r百丈冰”的時令，她是那樣地“俏”、“不爭春”、只報春，“叢中”那一“笑”，更是蘊含了廣闊深遠的情志。這個意象何其明麗飽滿！
侯蕓《伸長的破折號》有這樣一句：“當雁翅馱著疲憊的落日/滑下浩渺的蒼穹”。這個“落日”是用移就兼擬人修辭格塑造的意象?！捌v”是用來描寫人或動物的，詩人把它用來描寫“落日”，又用“落日”反襯“雁”，一個極普通的“落日”，在詩行中因詩人賦予了特定的思想而變得多么鮮活！
 “淡月把迷茫灑在河岸/漁舟飄飛的歌聲/掛滿我的窗沿/是誰把相思種在夜半?！边@是筆者的《相思》，詩只有四句，用了擬人、通感、拈連三種修辭格。通感在這里的作用特別明顯，把歌聲的無形變?yōu)橛行?，而且顯現(xiàn)的還是兩種不同的形——飄動著的形、垂掛著的形，讓月下的“歌聲”成了多姿多彩的意象！
以上諸例由于意象塑造得好，境界也就出來了，讀者自然也就喜歡。
5、修辭可以使詩歌語言外表更華美、更多彩
彭萬國先生說：“古今中外好的詩歌的整體形象就是一個‘美’字的體現(xiàn)?！保ā栋孜菰姼璧膭?chuàng)新特色》）詩歌的美包括內在的美和語言外表的美，二者相輔相成。詩歌語言的外表美有引發(fā)讀者產(chǎn)生閱讀興趣的重要作用。傳統(tǒng)詩詞語言的外表美主要借助修辭，新體詩語言的外表美除借助修辭外，還要講究語言排列形式等（此不論）。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眲⒂礤a的《竹枝詞》在首句起興之后，直入題旨，形象生動地表達了女子思愛似渴的春情。此詞境界優(yōu)美，千古傳誦，疊字和諧音雙關修辭格的運用功不可沒，是它們給了此詞華美的語言外表。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秉S巢的《題菊詩》我們之所以愛讀，除了其內在美之外，全詩用疊字、通感、示現(xiàn)等修辭格來建構優(yōu)美的語言外表也應該是重要因素。
“天鑄金盆幽境中，琴聲隱隱入芳叢。林深聽瀑敲詩句，湖靜觀魚醉釣翁?！蔽覀兿矚g周明揚先生的這首詩，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為修辭扮靚了它的外表：一是“鑄”“ 入”“敲”“醉”諸字煉得精當，二是擬人、通感、對偶等修辭格的嫻熟運用。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边@是戴望舒《雨巷》的前兩節(jié)，作者調動了反復、比喻、排比、擬人、頂真、象征六種修辭格，賦予詩行美麗多姿的語言外表，這樣的詩，誰能不讀，讀之誰能忘懷！
三、修辭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殊思維
幾乎所有的人說話寫文章都用到了修辭，創(chuàng)作詩歌，更應該刻意地作些講究——這就是說詩歌的語言要盡量運用修辭的手段突破常規(guī)思維，要從一般的邏輯思維、定式思維和職業(yè)思維中跳出，刻意錘煉字詞，精心打造詩行，把詩的語言主要地、盡量地變?yōu)橐庀笳Z言。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闊地遠隨飛揚”（韓愈《聽穎師彈琴》），“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在我神經(jīng)上飛跑/我在我脊髓上飛跑”（郭沫若《天狗》），“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胸膛”（流行歌曲《彎彎的月亮》），這些詩句和前面列舉的所有例子，都可以說是通過修辭手段突破常規(guī)思維的典型，有的“突破”到甚至是“打胡亂說”了——但這也許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殊思維形式。
當然修辭并不萬能；但我們如能充分地調動各種修辭手段，不斷探索和運用詩歌創(chuàng)作特殊思維的規(guī)律，我們的詩行就會有更多的色彩和味道，我們的詩歌讀的人也就會多一些，精品也可能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