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金鎖記》中的“家”意象與曹七巧形象

《金鎖記》是張愛玲當之無愧的杰作，其對女性的深刻思考和藝術(shù)性表達，今天看來，仍然有超越時代的意義。

《金鎖記》是關(guān)于女主人公曹七巧與她的一雙兒女的故事，曹七巧是這個悲劇家庭的核心。這個悲劇從整體上說不僅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悲劇，也是一出關(guān)于家的悲劇。

曹七巧是一個人格變態(tài)的人。她的變態(tài)，與她的婚姻和家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曹七巧的家庭，是整個封建時代罪惡家庭具有高度內(nèi)涵的一個縮影。在封建包括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婚姻和家庭，都只是女人謀生的工具，他們只能借此以謀生。正如《傾城之戀》中范柳原對白流蘇說：“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睆倪@個角度看，封建婚姻和家庭是造成封建時代女性性心理和人格變態(tài)的決定性因素。

曹七巧的家，充滿了鴉片煙的氣味，陰冷、迷離、沉悶，透不進半點陽光，只有一輪三十年前的老月亮，帶著一雙“面具底下的眼睛”窺視這個病態(tài)的家庭。曹七巧一生都在吸鴉片煙，她的一雙兒女也都是鴉片煙上癮者。他們?yōu)楹坞x不開鴉片煙呢？因為，鴉片是可以麻醉精神的痛苦的，一個沒有愛與幸福的家庭，鴉片煙便成了家中人最好的伴侶。張愛玲小說中的許多家庭，都縈繞著濃濃的鴉片煙霧，這是為金錢所出賣肉體的舊式家庭最好的注腳。

鴉片以外，“金鎖”是《金鎖記》中最重要的意象?！敖疰i”即黃金的枷鎖。這把金鎖牢牢地鎖住了曹七巧的一生。黃金閃著奪人心智的光澤，因此，她的父母把她活活陪葬給了姜家那個軟骨病的男人，七巧自己則因了這把金鎖而徹底喪失母性，剝奪了她兒女一生在愛情和婚姻上本可擁有的幸福。小說中寫道：“三十年來她帶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曹七巧不僅是這把金鎖的活的殉葬品，這把金鎖也成為她無法滿足的原欲的替代品。

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看，曹七巧具有典型的精神病的癥狀。她暴躁易怒、神經(jīng)質(zhì)、歇斯底里、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極度缺乏安全感，極度害怕他人騙取奪去她的金錢，她誰也不愛，同時又有著強大的占有欲。兒女，不過是她眼里物化的私有財產(chǎn)。然而，特別有意味地是，七巧對于自己的罪惡卻有著清醒的認識。她并不是不了解自己，她只是無法戰(zhàn)勝本我與性本能。小說中，張愛玲忍不住跳出來說，她有著“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本科涓?，曹七巧一生極度渴望愛，一生卻無愛；她的原欲被極度壓抑了，只能用“金鎖”來彌補或替代愛欲。她對小叔子季澤的心理是愛欲交織一體的，愛而不得，恨便成了滔天巨浪，誓要毀滅人間尤其是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家庭中的一切有關(guān)愛情的幼芽。

曹七巧在黃金枷鎖與原欲之間反復徘徊，最終在對季澤的徹底失望中毅然而然選擇了金鎖，從此變本加厲在精神上壟斷兒女，扼殺他們一切向善向美的思想。可以認為，曹七巧對兒子女兒長期獨斷專行地霸占欲，本質(zhì)上反映了她隱秘的扭曲的性心理。

一方面，七巧對兒子長白與媳婦芝壽新婚后的兩性生活，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關(guān)心，她總是以玩笑的方式巧妙地向兒子打聽二人的私事，其實是以一種竊密的方式變態(tài)地補償了自己無法滿足的原欲。長白后來的妾室絹姑娘，繼芝壽成為第二個被七巧變態(tài)性心理摧殘折磨致死的女子。另一方面，曹七巧對女兒長安即將擁有的美好愛情和幸?；橐鲆埠敛华q豫地痛下了殺手。她把金鎖對她的巨大控制力，轉(zhuǎn)移到對長安學業(yè)和愛情的控制上，阻斷了她求學和成長的機會，誘使她抽鴉片成癮。當長安為了所愛之人備受痛苦地戒煙時，七巧卻蓄謀已久地向長安的男朋友——歸國留學生童世舫，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吐露了實情——長安因體弱從小吸鴉片。最終，長安放棄了解釋，放棄了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愛”?！斑@是她的生命里頂完

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她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jié)束了她。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讀到“蒼涼”二字，不禁要長長地嘆息一聲，張愛玲小說中的“家”意象，除了蒼涼這種色調(diào)，還有什么能加以描繪呢？

《金鎖記》中的家是一個陰暗的牢獄，家中的人無一不是受害者，曹七巧是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最值得悲憫的犯罪者。讀者大多是十分厭惡她的。然而從上蒼的視角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戕害她的不是原欲，也不是金鎖，而是一個從根本上就壞透了的時代，一個腐朽到骨子里的社會。在這樣一個時代和社會里，人，是無法獲得思想和行動的自由的，更無法樹立起高貴的人格，人格的分裂與心靈的變態(tài)，就成了一種必然的結(jié)果。這是舊時代家的悲歌，更是舊時代唱不盡的挽歌。在這曲深長的挽歌中，我們看到張愛玲在原生家庭中所受到的傷害，她的小說中的家的意象，都帶有似曾相識的過去的印記，她試圖用一生的時光寬宥他人并與自己的心靈達成和解。

                                   ——2019年7月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