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程果兒

十幾年前看的宮崎駿電影光碟，是住在馬路對面的小表妹借給我的。她那時候和我一樣，分配在鎮(zhèn)上學校工作，她教中學，我教小學。只小我一歲的表妹一直清瘦，面龐上常有種少年人的決絕。一直記得，在我家平房門口，我剝著毛豆，她幽幽地說：人一輩子，不能就這樣過。

對于生活她提著一口氣，工作后又出去上了幾年學，可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原來單位，再也沒有挪過窩。

如今，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工作之余研究中醫(yī)，偶爾心情不好或孩子生病時發(fā)個朋友圈。我好久未曾見過她，不知道表妹是否清瘦依舊。

《千與千尋》的電影里，最清瘦的兩個主人公是千尋和白龍。千尋去找鍋爐爺爺?shù)臅r候，細細的胳膊與腿攀住樓梯趟著往下，似乎隨時有折斷的危險。宮崎駿其他電影里的主人公，哈爾和阿希達卡，希達和幽靈公主，都是瘦瘦的少年。在老先生心中，只有這樣的身體，才禁得住重重考驗——體能上的，包括欲望上的。

再看來油屋泡澡的神祗們，除了擁有怪異的容貌，還都有胖大身形。因為年歲老大，因為在煙火里浸潤太久，只能如此臃腫。那個被誤認為是腐爛神的老河神，原是那般龐大的一堆，最終在千尋的幫助下，吐出一地垃圾：自行車、泥沙、破銅爛鐵……變回原來模樣的他，干凈了，也清減許多。

甚至，湯婆婆寵溺的寶寶，都胖大到駭人。他被禁錮在華屋里，害怕接觸細菌，只以眼淚作為武器。他是與油屋里只知道工作的“社畜”們相反的另一種隱喻。

千尋與白龍的清瘦，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顯得如此難得。

為什么人在長大后，會抑制不住地發(fā)胖呢？千尋的爸媽，眾神以及無臉男，給了我們答案。充滿彈性的皮囊里，塞進去的是各種欲望，美食、享受、金錢……無臉男原本是輕盈的影子，在不停吞噬之后，膨脹胖大，變得骯臟無比。我將無臉男解讀為欲望本身，對于清瘦寡欲的千尋來說無害而無能，他只會反噬貪婪的人。

到了這個年紀，我也止不住地胖起來。這段時間很努力地學習舞蹈和瑜伽，看體重秤上的數(shù)字一點點往下減，心里甚是欣喜。在成年人眼中，瘦，約等于健康，約等于美?！笆荨弊畲蟮臄橙耍彩歉鞣N欲望。

那些在油屋里工作的人形或蛙形，他們都不掩飾自己的貪心。在這里活下去的前提是工作，工作的目的就得到錢。雖然很多人像小玲一樣，從未離開過油屋，有了錢也去不了想去的地方；而鍋爐爺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困在逼仄的燒火間里?？墒牵X確乎是好的，所以被無臉男吞下去的第一只青蛙，會偷偷返回大浴室，在地板縫里搜羅砂金。閃閃發(fā)光的金子，是心安的保證、是種種可能的保證，沒有錢，又是為什么而工作呢？

一味追隨欲望的結(jié)果，是油屋里每個工作者的名字都被湯婆婆沒收，只剩下崗位上的名字——鍋爐爺爺、白先生，還有“小千”。重看《千與千尋》，我終于搞清楚電影名字的含義。以前那般貪婪地看電影，其實只是囫圇吞棗。當人們只記得位子上的名字時，就忘記了最真實的自己。

丟了“真名”“真我”，人就以為自己只是“位子”。在位子上需要工作，然后就是滿足欲望。由千尋的名字問題，我聯(lián)想到網(wǎng)絡(luò)上一些聳動的新聞。一味放縱欲望的人還算“人”嗎？他們就像是吞下一肚子垃圾的河神，所過處，只余腐爛敗壞。照片里的他們懷揣不可告人的欲望，肥頭大耳、身形臃腫。這時候，最適合讓配鑰匙的人來拷問他的靈魂——你配嗎？

《千與千尋》有太多解讀的角度。它可以往職場上套，往人性上套，往環(huán)保上套，往成長上套……都可以自圓其說。這或許就是優(yōu)秀電影的標準，它是個點，從這個點生發(fā)，可以去到很多方向。拍攝于十八年前的動畫電影，現(xiàn)在看，仍然讓人震撼于畫面的精致、情節(jié)的曲折，以及老先生架構(gòu)的神的世界的荒誕神奇。油屋如果沒有色澤溫柔、隔著銀幕都能聞得到香氣的花兒們，如果只是個擁有笨重機械跟釋放聲色的二次元澡堂，這里，就真像我之前看過的《銀翼殺手》中虛構(gòu)的2019年的人類世界。一切都是機械化的、非常態(tài)的，喧嘩，但是冰冷。

而千尋與白龍兩個瘦瘦的身影，是這世界里一道清泠泠的光。不管后來是否可以重逢，至少，他們都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我那好久未見的表妹，也愿你還如少年般清瘦。這個世界上的誘惑太多，我們要像控制體重一樣，控制蔓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