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奶奶

荷笑笑

奶奶的生日

奶奶八十歲了，但是從沒過過生日。

因為奶奶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出生。

奶奶說起自己的出生，總是望向遠方，兩眼迷蒙。她說，聽說那天天氣很好，云朵很美，所以母親為她取名云兒。

奶奶一生的命運就像那云，飄忽不定，無處棲身。飄零，從奶奶的祖父那兒就已注定。        奶奶的祖上本居于南陽市北郊，家境不錯，可是奶奶的親祖父敗光了家業(yè)，就把自己五歲的兒子賣到大山里一孫姓人家，那座大山名叫福壽溝，可惜名字雖好，日子卻苦，那里到處都是高聳入云的大樹，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各種野生動物自由出沒，看到陽光的時候，已是中午十一點。

命運的起點已是苦不堪言，隨后的顛沛流離更是讓人淚流滿面。

出生不久，奶奶的父親在一次下山的路上被抓了壯丁，從此杳無音信。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無處安身。那時，奶奶的母親抱著女兒說，“再苦，娘都要帶大你，我們都要活下去”。玉米桿搭起的房子，茅草墊成的屋頂，即使簡陋，也有了遮風擋雨的家。外面有狼叫刺耳，多少個夜晚，奶奶的母親抱著她，瑟瑟發(fā)抖，徹夜難眠。

可惜，這樣的日子都難以持久。不知道在哪一天，不知道在奶奶幾歲的時候，二歲，三歲或者是四歲，奶奶的孫姓爺爺在家里日子難以為繼的時候，又綁了她的母親，把奶奶的母親賣給了家里干活的長工，因為沒錢付工錢，因為敗光了家業(yè)，就要賣了這個命苦的兒媳嗎？奶奶憤怒，奶奶不懂，奶奶思念，可是奶奶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奶奶被留了下來。

父生死未卜，母被賣做人妻，自己的路在哪里，幼時的奶奶不懂，她只知道慌張思念與哭泣。

忽然，有一天，蹲在場地上玩的奶奶被一個陌生人捂住嘴，一路小跑抱走了。奶奶嗚嗚哭，使勁踢，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

忽然，奶奶看到一個女人，在一個房子門口流著淚笑著，把自己抱到了她的懷里。這不是我的娘嘛，奶奶嗷地就大哭起來，我見住了自己的媽啊。多少年后，奶奶想起那一幕，就覺得開心溫暖，哪里有母親的懷抱更溫暖啊。

可惜，哪有長長久久的幸福，哪有恒久不變的陪伴，五個月后，因為辛苦勞累生病，奶奶的母親離開了人世。奶奶趴在娘的床頭，扯著娘的衣服，“娘啊，你睜開眼睛吧，你走了，我咋辦呢”！

是啊，我的奶奶，這個五歲的小女孩咋辦呢？奶奶又被扔回了孫姓祖父家。沒了父母的庇佑，小小的奶奶逐漸堅強，她抹干了眼淚，她知道，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她更乖巧了，她更勤勞了，小小年紀，去撿拾柴火，去遛玉米，在這個家里，不會再有人把她扔掉了吧。

奶奶的求學之路

奶奶上了六年學，一年幼子甲、五年小學。奶奶一直苦惱自己沒有文化，我卻覺得奶奶是最有文化的人。她的求學之路比山路還難走，都似無路可走，卻都要披荊斬棘，鮮血淋漓地走出一條小道。

一九五一年，奶奶十一歲了。從五歲母親去世的痛苦，到八歲時孫姓祖父去世的解氣，再到跟著二叔二嬸雖然艱苦卻有愛的生活，一路走來，奶奶逐漸堅強而獨立。新中國建立以后，窮人家的孩子也有了識字的機會。奶奶想上學，想識字，奶奶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奶奶再也不想過舊社會任人買賣任人欺壓的生活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斑駁的光影映在一路奔跑的奶奶的臉上，頭上的汗滴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奶奶仿佛看到了未來，看到了不一樣的自己。當奶奶氣喘吁吁跑到十公里之外的學校時，心跳到嗓子眼里。“老師，我想上學！”老師看著這個靈秀的小女孩，摸摸她的頭，“當然可以，到時讓你爹娘來報名，一元學費。”

回去的路上，奶奶一會笑一會又皺緊了眉頭，她不知道該怎么給二嬸說。

果然，  “云兒，咱們現(xiàn)在能吃飽飯，都很不錯了。哪有錢交學費。”聽到這句回話，奶奶撲通一聲跪在孫家二嬸的面前，拽著她的褲腳，抬起頭可憐巴巴又堅定地望著二嬸。二嬸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妮從小就是有主意，那你以后自己干活掙學費上學吧。”

十一歲的奶奶，就背著快要跟自己一般高的背簍，上山拾柴賣錢，雖然肩膀勒出一道道血印，但是奶奶毫不在意。為了多掙錢買筆買紙，奶奶的二嬸也更辛苦了。奶奶的二嬸用盡力氣推著磨，想要多磨一些糧食，那個畫面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奶奶眼前，奶奶的二嬸用手推用肚子頂，奶奶用頭頂著磨把，這沒有血緣關系的娘倆，就在這樣辛苦的日子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善良的二嬸給了奶奶最真摯的親情，也給了奶奶學習的機會。

奶奶比誰都更認真的學習，奶奶買最便宜的文具，草紙化石也都成為奶奶學習的工具。那段求學的日子，讓奶奶度過了充實的少女時代。那段十公里的求學之路，奶奶披開多少荊棘，遇到蛇挑開蛇的恐懼，拾柴掉落懸崖、命懸一線的危險，踩爛多少雙草鞋，都沒有抵消求學的快樂。

六年，仿佛也就彈指一揮間，通過求學改變命運，在那個年代那個時代，那樣身世的奶奶想要做到，談何容易。

命運，這股最強大的力量，裹挾著奶奶向前行進，奶奶力不從心，奶奶無可奈何。

奶奶的婚姻

當奶奶還沉浸在求知求學的快樂中時，

忽然被父親的親叔叔帶到祖輩生活的地方，安排了一次相親。

奶奶想走出大山，可不是這種形式啊，十七歲的奶奶不懂相親不懂婚姻，不懂站在眼前的這個陌生的男孩有什么好，他瘦瘦的，寡言少語，家里還那么窮。

可是，好像也沒有人問過她的意見，在乎過她的意見。就這樣，奶奶糊里糊涂地嫁給了爺爺。

走向婆家的路上，她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又一個跳進火坑的……”，奶奶莫名地心慌起來，十七歲的奶奶連女兒都沒學會如何做，就要做人家的媳婦了嗎？

生活了一段時間，奶奶終于明白火坑是什么了！前一個跳進火坑的是自己的婆婆，現(xiàn)在是自己。家里的祖奶奶真的是個祖奶奶。當奶奶看到那個小腳老太太坐在屋里，用陰鷙的目光看著自己，就忍不住瑟瑟發(fā)抖，奶奶不怕多干活，也不怕吃不飽，可就是怕這個祖奶奶，當看到自己的婆婆也瑟瑟發(fā)抖站在旁邊抹眼淚，奶奶就更怕了。

日子不能這樣過，于是，  奶奶逃婚了！

奶奶收拾了包袱，帶了干糧，一路小跑，跑累了走，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奶奶不愿意再哭了，也不愿意再屈服命運了。十里、百里、二百里，平路、山路，白天、黑夜，終于，奶奶看到了自己的大山，偌大天地，仿佛只有那里才是自己的歸屬地。那樹，不再陰森可怕，那荊棘，不再刺人攔路，就連那林中游走的小蛇也有了幾分可愛的模樣。

家，就在那里，即使是茅草搭建的，即使破爛不堪。奶奶撲到二嬸的懷里，二嬸愣住了，也再一次接納了奶奶。二嬸，指了指蹲在角落抽煙袋的男人，“這是你爹，他回來了”。

“爹？！”這回輪到奶奶愣住了，“我原來有爹，我爹原來活著”，從沒有喊過父親的奶奶默默流眼淚，“爹，如果你不被抓走，娘不會被賣，也不會那么年輕就去世了，我也不會成為一個孤兒。”

心中的委屈，就在此刻如沖開堤岸的洪水，一瀉千里。奶奶知道了爹被抓走后，當了大頭兵，后來逃離部隊，卻不知道身處何地，一路顛沛一路乞討，有時給別人幫個短工掙口口糧。如今到家，才知妻已早死、女兒已嫁，人變得有些呆滯。奶奶拉著父親的手，“只要咱們父女團聚，什么都不怕了。

得知奶奶回來，學校老師讓奶奶去當代課老師，教小孩子識字。驚訝、喜悅，奶奶接受了這份工作。父親回來了，自己也有了工作，奶奶覺得很是幸福。漫山遍野，開滿了黃色的小野花，燦爛美好，奶奶采了小小的一朵戴在頭上，有風拂過耳邊，看著大山，連綿不絕的綠，看著天空，云卷云舒的自由，福壽溝原來這么美。

兩個月過去了，爺爺尋上了門。奶奶看著爺爺，聽著爺爺?shù)脑捳Z，“云兒，跟我回去吧，咱們出去單過，你怕我奶，你不見就行。你是嫁給我，我會照顧好你的。我有了正式的工作，在社旗火電公司上班，咱們回家吧。”奶奶看著眼前這個男孩，忽然覺得他很好看，清瘦精神，高大帥氣，他說的話怎么讓人心里那么安定呢？

奶奶跟著爺爺回家了，婚姻也許從此刻才正式生根發(fā)芽，兩個年輕人心中種下了愛情的小芽……

奶奶的兒孫

這世間，人人皆知一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當牛馬。”可惜又有幾人能做到呢？奶奶就是那個最愛操心的老母親。

堅強勤勞，從不愿看人的臉色，更不愿欠人情，這樣的奶奶注定要更自尊更辛苦更拼命。

一個女人性格的底色決定一個家族的繁榮昌盛，一個女人的勤勞踏實善良決定三輩人的幸福。

奶奶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跟著爺爺?shù)搅松缙?，在那里，奶奶有了自己的大兒子?/span>爺爺為人寡言踏實，也聰明能干，不到兩年，爺爺奶奶雙雙被調(diào)到鄭州建筑公司，成為一個小干部。而奶奶，也因為踏實肯干，被聘為倉庫保管員，口糧比爺爺這個小干部還要多，每回想到這，奶奶都有一種挺直腰桿的自信，“我云兒也不是吃白飯的人。”

兩人相親相愛，認真工作，在單位里，廣受好評。可是，這時奶奶懷了二兒子，也就是我父親。那是個全中國百姓都吃不飽的年代，為了孩子，奶奶選擇了放棄工作，婉拒了領導的挽留，帶著孩子們回到了老家，奶奶白天種地，晚上紡織，沒日沒夜，因為奶奶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因為奶奶從山上接來了自己的父親，奶奶想一家人在一起。

二十歲的奶奶，骨瘦如柴，小小的身材扛起了一家老小的重擔。遠在鄭州的爺爺心疼擔心，不忍奶奶苦到這種地步，毅然決然，放棄了領導的職位放棄了前途放棄了一切，回到老家，陪著奶奶一起扛。

爺爺建立了一支建筑工程隊，帶領自己的徒弟在東風廠站穩(wěn)了腳跟，奶奶勤勞持家，又有了三個孩子，三兒兩女，雖然辛苦勞累，但也有著自己的幸福。

可是，這時，奶奶的父親生病了，他實在不忍心再拖累這個可憐的女兒，也不愿聽別人說三道四，在自己屋里上吊自盡了。奶奶去送飯時，看到這，暈倒在地。奶奶不想再哭了，這輩子都不想再哭了，父母一去，人生再無來處，從此以后人生只剩歸途。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因為勤勞因為節(jié)儉，因為對家人們的愛，因為對自己的苛刻，奶奶二十多歲，中風一次，到八十歲，已經(jīng)中風四次。堅強的奶奶每一回都堅強面對，因為她知道，除了堅強，沒有它途。

奶奶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女們都能學有所成，可惜，在那個時代，人心浮躁，學習不是最重要的事，奶奶再打再嚴厲，都不能讓他們靜下心學習，奶奶的兒女們都選擇了其他的謀生方式，也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兒子們都孝順，女兒們都堅強自立，奶奶品質(zhì)中的堅強善良就這樣傳承下來。

我們姊妹幾個，最愛說的就是奶奶偏心。奶奶帶大了姐姐帶大了妹妹，爺爺最疼兩個弟弟，我牢騷過不滿過，可是高中上學時，有時到奶奶家吃飯，奶奶給我晾好的飯，她輕輕地吹著涼著，那么溫柔那么有愛；在學校和同學們分享奶奶做的咸菜，別人都羨慕我有一個好奶奶；婆家遭受變故時，奶奶徹夜難眠，為我擔心時，我這個無人關注的老二忽然就懂得了奶奶。奶奶愛她每一個子孫，無非誰處于困境時，關心多一些，操心多一些。

奶奶的一生，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就如那飄零的蒲公英，漫無目的，飛啊飛啊，然后她的種子播灑下來，扎根大地，奶奶的精神傳承給我給我每一個姐妹，我們努力而自立，我們堅強而自省。無論在哪個位置之上，都選擇堅強地綻放屬于自己的光芒。

一直覺得我是最像奶奶的那個人，我替奶奶傳承，傳承知識傳承文化傳承美好，傳承中國女性的美好與堅韌。

謹以此文致敬中國每一位如奶奶一般穿越困境走出自我勤勞持家的中國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