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以其特別的題材、精致的制作吸引了觀眾。其實,除了對歷史風貌的還原,背后可以一說的東西還有很多。 沒有想到,《長安十二時辰》竟然成為了網(wǎng)紅劇,網(wǎng)上的好評指數(shù)高達8.7,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我估計這個指數(shù)可能還會看漲。仔細想想,這也并非沒有道理。一則因為近年來國家提倡傳統(tǒng)文化,大家對自己的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二則因為當前的大部分歷史劇質(zhì)量低下,要么宮斗,要么武斗,觀眾早已看膩看煩。而《長安十二時辰》卻像一匹黑馬,以其特別的題材、精致的制作來吸引觀眾,尤其是在重現(xiàn)唐代社會方面做得比較考究,得到觀眾的追捧,專家的肯定,也是理所當然。對此,我想從幾個角度談?wù)勛约旱目捶ā?/span> 創(chuàng)作態(tài)度值得肯定>>> “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以古鑒今乃是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所以寫歷史劇既要尊重歷史,更要古為今用,使觀眾從歷史中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或者正能量。令人欣喜的是,《長安十二時辰》基本上做到了這一點,它的現(xiàn)代意識非常強,雖然講的是發(fā)生在唐代長安的一個虛擬故事,但是反恐的內(nèi)容卻是一個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嚴肅話題,而突厥、狼衛(wèi)以及靖安司等等,則會使人產(chǎn)生對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聯(lián)想。比起前一階段流行的宮斗劇武斗劇,思想意義方面要好了許多。 再則,該劇通過講究細節(jié)來努力還原唐代社會風貌的做法,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而在這方面,近年來的許多歷史劇都是做得非常馬虎、很不嚴肅的,種種錯誤俯拾皆是。比如“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應(yīng)該是明清兩代才有的圣旨用語,可是在歷史劇里,不管是秦漢還是唐宋,“公公”們讀的,一概如此;再比如一部描寫武則天的歷史劇,一位官員上朝時,竟然吟誦起“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來,這簡直是氣死蘇東坡之舉;又比如唐代官員的品級主要是以官服顏色來區(qū)別的,唐太宗貞觀年間就正式頒令:“百官之服,三品以上服紫,四品緋(大紅),五品淺緋,六品深綠,七品淺綠,八品深青,九品淺青。”此后基本上沿襲不變,成為有唐一代官服品級的標準。但看過多部有關(guān)唐代的電視劇,不管正說還是戲說,居然沒有一部是照此辦理的。表現(xiàn)官員上朝時,要么尊卑顛倒,要么雜色紛呈,要么干脆清一色。 兩相比較,《長安十二時辰》在這方面要嚴謹?shù)枚唷?/span>比如劇中把巳時(上午9點到11點)稱作“大荒落”,這既是正確的,又非賣弄學問,而是緊扣著“十二時辰”這個主題來的。 細節(jié)真實不必苛求>>> 如前所說,《長安十二時辰》追求細節(jié)真實、還原大唐盛況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值得肯定的,對那些粗制濫造、張冠李戴的所謂歷史劇的批判也是必要的。但是,作為觀眾,也不能把歷史劇當做真實的歷史看待,那種把《長安十二時辰》說成是學習唐代歷史的教科書的說法也是不負責任的。這是因為: 第一,歷史細節(jié)不可還原。因為歷史細節(jié)是個太復(fù)雜的問題,牽涉面極廣,所以做到如《長安十二時辰》那樣“大概是這么回事”,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而要做到一絲不差地還原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拿“叉手禮”來說,它的確是唐人常用的一種禮節(jié),但也不能由此把它說成是唐人唯一的行禮方式。比如柳宗元的詩中就有“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那樣的句子,說明叉手和鞠躬兩種禮節(jié)在當時至少是并行的,除此還有作揖、拱手等等,也都是唐代有案可查的禮節(jié)。這就如同我們今天的行禮方式一樣,點頭、拱手、鞠躬、握手、擁抱,并行不悖。是因人而異、因時而變的。如果我們真把《長安十二時辰》當作學習唐代禮節(jié)的教科書,認為唐人在日常生活中只行叉手禮,那就產(chǎn)生了另一種謬誤。 所以我認為,歷史劇尊重歷史是對的,但畢竟不是在做學問,否則的話,要寫唐代故事,吃透一部《唐會要》是最起碼的,這就夠編導(dǎo)們受的了。比如皇帝的著裝,“天子之服有十二等: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絺冕、元冕、通天冠、武弁、黑介幘、白紗帽、平巾幘、白帢是也。”這些形制、作料都要搞清楚,但還遠遠不夠,還要搞清楚什么時候穿什么?“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則袞冕,享先公則鷩冕,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祭社稷五祀則絺冕,祀諸小祀則元冕。”僅舉此一例,便知所謂“還原唐代社會”的良好愿望是斷不可為的了。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曾經(jīng)上演過一部電影,叫做《清宮秘史》,煞有介事地演繹了光緒、珍妃和慈禧之間的恩恩怨怨,但是當時還健在的太監(jiān)們看了卻大為不滿,直指劇中的種種與清宮實際不合之處。試想,寫清宮戲尚且如此,何況遠在千年之前的唐代? 第二,文史之間的矛盾,也決定了我們不能用治“史”的方法來創(chuàng)作本質(zhì)為“文”的所謂歷史劇。當然,根據(jù)題材的不同,文與史的比例也要有所不同。比如創(chuàng)作人物傳記的歷史劇,史的權(quán)重就要大一些;而諸如本劇那樣的虛構(gòu)故事,史的權(quán)重就可以小一些。 本劇故事發(fā)生在天寶三載的正月元宵節(jié),對于這個時段,兩本唐代“正史”分別是這樣記載的:“三載正月丙辰朔(初一,應(yīng)為丙申),改年為載。赦見禁囚徒。庚子(初五),遣左右相已下祖別賀知章于長樂坡,上賦詩贈之。壬寅(初七),幸溫泉宮。”(《舊唐書》)“三載正月丙申(初一),改年為載。降死罪,流以下原之。辛丑(初六),幸溫泉宮。辛亥(十五),有星隕于東南。”(《新唐書》)說明當時是天下太平,一片祥和,所以突厥狼衛(wèi)的陰謀純屬子虛烏有。但是這并不影響這個反恐故事的生動演繹,因為當年八月,唐軍與突厥便有一場大戰(zhàn),結(jié)局是突厥大潰敗。而在第二年正月,唐軍和回紇再次聯(lián)合,給了突厥最后一擊,此戰(zhàn)直接導(dǎo)致了突厥國的滅亡,曾經(jīng)給大唐造成重大威脅的強敵,從此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所以,突厥垂死掙扎,搞出一場驚天陰謀,也是具有邏輯上的合理性的。 關(guān)于李白的商榷>>> 在這里,我主要談?wù)劺畎椎膯栴},原因是“李白包辦了長安十二時辰的作詞”,該劇的所有主題曲、插曲都用了李白的作品。我認為這樣的做法并不妥當,也缺乏依據(jù)。李白是天寶元年秋天應(yīng)玄宗之詔赴京的,待了一年多之后,于天寶三載三月被“賜金還山”離開長安。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李白在展示他的詩歌天才的同時,也將自己在政治上平庸無能的弱點暴露無遺。 例之一:李白入朝,玄宗于便殿召見,李白是個美男子,長得“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玄宗見了,“不覺亡(忘)萬乘之尊”,于是高興地賜了一雙鞋給他,以示恩寵,想不到“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莫名其妙地硬是得罪了皇帝身邊的大紅人高力士。等到李白退出去的時候,玄宗對他的看法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沒出息)。”這里反映的,是李白在政治上的極其幼稚和狂妄。 例之二:某日,玄宗與楊貴妃在沉香亭畔賞牡丹,玄宗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于是讓李龜年拿著金花箋去找李白,命他寫詩,“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醉)未解”,在醉醺醺的狀態(tài)下寫了三首《清平調(diào)》。當時的情景是:“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頷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平心而論,這三首《清平調(diào)》是李白的天才之作,非常人所能及。但其中的敗筆也是明顯的,比如把楊貴妃比作類似妓女的“巫山神女”和死于非命的趙飛燕,實在是非常不得體的。有人說這是李白在諷刺玄宗和楊貴妃,此說并無道理。因為李白當時春風得意,而且當著帝妃的面,是既沒有膽量也沒有必要這么干的。應(yīng)該還是李白喝酒誤事闖的禍。 所以說,李白是偉人庸人集于一身。長安當時是政治中心,同時也是文化中心,李白在長安只有短短的一年多,沒有足夠的時間充分展露才華,成為群星璀璨的盛唐詩壇上的執(zhí)牛耳者。事實也的確如此,在當時乃至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名氣不如王維、王昌齡、高適等人。這是有資料為證的,先看與李白同時代的殷璠所編的唐詩選本《河岳英靈集》,共選了開元天寶時期的二十四位詩人的作品二百三十四首。其中王昌齡最多,共十六首,常建、王維各十五首,李頎十四首,李白、高適、崔國輔各十三首,儲光羲十二首,劉眘虛、崔顥、陶翰各十一首,薛據(jù)十首,余者不一一贅述。殷璠在自序里說:“粵若王維、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靈也。”李白是在“等”里邊的。說明李白在當時,與這群詩人相比,并非高踞其上者。另有一本芮挺章編于天寶三載的《國秀集》,收錄初盛唐九十位詩人的詩作共二百二十首。其中崔顥、王維、孟浩然各七首,宋之問、崔國輔等人各六首,杜審言、沈佺期、張說、崔曙、王昌齡等人各五首,李嶠、李頎各四首,劉希夷、張九齡、王之渙等人各三首。李白竟然一首未錄。到了晚唐,著名詩人韋莊編《又玄集》,收錄一百五十家,詩三百。主要對象是中晚唐的詩人,但以杜甫為最高,盛唐另取王維與孟浩然兩人,李白仍然“出局”。 所以我覺得在以這個時代為背景的歷史劇《長安十二時辰》中過分地“偏袒”李白的做法是不妥當?shù)摹?/span>況且,盛唐詩人眾多,流派紛呈,只取一位詩人、一種風格的做法,也是不能體現(xiàn)出盛唐詩壇的萬千氣象的。退一步說,即使全選李白的作品,也應(yīng)該精選出他的代表作來。本劇中所選的那幾首是《清平樂》《憶秦娥》《短歌行》《長相思》和《俠客行》,其中《清平樂》《憶秦娥》兩首詞是否是李白的作品尚有爭議;而這首《短歌行》寫得并不成功:“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愿,與人駐顏光。”遠不如曹操的同名作品;如此只剩下《長相思》和《俠客行》兩首,就不免顯得很單薄了。 精神比細節(jié)更重要>>> 由于本劇還沒有播完,尚未能窺其全豹。但我現(xiàn)在就可以下這么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寫歷史劇,體現(xiàn)那個時代的精神風貌比考究那個時代的細枝末節(jié)更為重要。盛唐作為當時的世界第一強國,是永遠值得我們驕傲的。回顧這段歷史,可以提振我們的民族自信力。而從各個方面所體現(xiàn)出來的盛唐氣象、盛唐精神,也真的令我們后人回味無窮。正是由于這一點,就我個人而言,我特別喜歡的唐詩,不是李白的《將進酒》《蜀道難》,也不是杜甫的《詠懷古跡》《秋興八首》,更不是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而是王維的那首《早朝大明宮》: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第一聯(lián)首先突出了一個“早”字:戴紅頭巾的衛(wèi)士在宮門外高呼,昭告天亮了,宮里管理衣服的女官們把皇帝視朝穿的翠云裘送來了。漢朝時,衛(wèi)士在宮門外學作雞鳴以報曉,故稱“雞人”,以漢喻唐是唐人的慣例。翠云裘見于宋玉賦,用來指代御衣。曉籌則是銅壺中報曉的籌子。第二聯(lián)是寫朝見皇帝的盛況:宮殿的門都打開了,各國的使節(jié)前來朝拜中國皇帝。九天是最高的天,閶闔是天門,這一句是用來比喻宮殿的無比雄偉。這里的衣冠指代人物,冕旒本是皇帝的朝冠,此處也是用來指代皇帝。第三聯(lián)寫朝見時的景色:太陽光才照臨到殿前的承露盤上,熏爐中的香煙繚繞在皇帝的周圍。相傳漢武帝曾鑄銅為仙人,掌上托著一個承接露水的銅盤,放在宮殿前。此處用來指代宮殿前陳列的裝飾物。皇帝的衣服上繡有龍紋,故稱龍袞,亦可稱袞龍。最后講到自己的職司:朝罷之后,回到中書省,就應(yīng)當為皇帝辦事,起草各種詔書了。我尤其喜歡“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兩句,讀來的確使人振奮。應(yīng)該指出的是,王維寫這首詩的時候,已是安史之亂后的肅宗乾元年間了。大唐遭此一劫,元氣大傷,尚且有如此偉大的氣派,那么,處在全盛期的天寶三載,其盛況更是難以想象的了。 我曾經(jīng)專程去參訪過西安的大明宮,歷經(jīng)千年,那里只剩下了遺址,歷史一去不復(fù)返,但我認為任何重建修復(fù)的構(gòu)想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做成的也只能是假古董,供后人哂笑。所以,有遺址就足夠了,可以讓我們盡情地馳騁想象,追昔而撫今。 大明宮名副其實的大,從高宗開始這里正式成為了大唐帝國的政治中樞,當時的世界第一強國就是在這里誕生的。大明宮的面積是北京故宮的四倍多,我想,大唐與明清在世界上的權(quán)重之比,大概也是如此的吧?參訪遺址是為了了解歷史,雖然含元殿、宣政殿等等建筑如今只剩下礎(chǔ)基柱墩,但是仍然可以從中想見當年之盛。 看到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的遺址,想象當年百官穿梭,忙于政事的盛況;萬國使節(jié)晉見皇帝,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場面,一種民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身在皇宮遺址,自然會想到曾經(jīng)鱗次櫛比的巍峨宮殿。天子臨朝,車鑾聲響,百官朝拜,萬國俯首。此情此景,又何其壯哉!我想,憑吊大明宮遺址,激起強國夢在心中徘徊,這也是一種正能量。 唐代是強國,強大無比。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強國氣派。那時的知識分子,多性格開朗、率真大氣之士,沒有絲毫的委瑣酸腐,他們有尚武之習氣,又有游學之喜好,心胸是何等的寬大,所以說,唐代以后中國再無“天地間第一等好詩”了。 我不知道《長安十二時辰》最終是怎樣體現(xiàn)盛唐風貌的,但從目前看來,這一點做得還是略欠火候。有些場景稍嫌局促,有些色彩稍嫌灰暗,那不是盛唐的格局和底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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