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著讀李商隱的詩。

李商隱是晚唐重要的大詩人，叫我看，他能稱得上大詩人，這很不容易，因為如果他僅停留在寫寫跟女道士、小姑娘的戀情，跟妻子的伉儷之情，跟朋友們的來往交際，他是得不到這樣的詩壇地位的，幸好，他不僅因連續(xù)幾次應(yīng)試未中而飽受心理挫傷，還遇上了晚唐最重要的一次國家級的事變——甘露之變。

（甘露之變）

兩位野心家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這一年春天，李商隱二十五歲，他再一次入京參加進士試，再一次落榜，第四次了……

這一年的唐帝國朝廷亂象紛呈，動蕩不安，“牛李黨爭”如火如荼，不管是“牛黨”還是“李黨”人物，一旦獲得權(quán)柄，緊接著就是毫不猶猶豫地黨同伐異，朝中用人，不看才干，只看黨派站隊，朝廷大員走馬燈似的變換……

在無數(shù)次的朝局變換之中，出了兩位大投機分子（當(dāng)然，也是大野心家）：一位是李訓(xùn)，一位是鄭注。

據(jù)《舊唐書.李訓(xùn)傳》：李訓(xùn)是唐敬宗朝宰相李逢吉的侄子，原名李仲言，“形貌魁梧，神情灑落，辭敏智捷，善揣人意?！痹蛑\害前相裴度而獲罪被判流放象州（今廣西），后遇大赦歸京，歸京后改名李訓(xùn)，后攀附大宦官王守澄，被舉薦給唐文宗；

據(jù)《舊唐書.鄭注傳》：鄭注本姓魚，冒姓鄭氏，出身低微，傳說他的父親是個牛醫(yī)，鄭注個子矮相貌丑，但卻頗通醫(yī)道，“以藥術(shù)游長安權(quán)豪之門”，后結(jié)交大宦官王守澄，也被舉薦給唐文宗。

注意兩個人的共同點：1、兩人能出現(xiàn)在朝局中心，走的都是大宦官王守澄的路子；2、兩位都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都有改名換姓的經(jīng)歷。

據(jù)《鄭注傳》記載，鄭注進入朝廷中心，“時李訓(xùn)已在禁庭，二人相洽，日侍君側(cè)，講貫太平之術(shù)，以為朝夕可致升平。兩奸合從，天子益感其說。是時，訓(xùn)、注之權(quán)，赫于天下。既得行其志，生平恩仇，絲毫必報。因楊虞卿之獄，挾忌李宗閔李德裕，心所惡者，目為二人之黨。朝土相繼斥逐，班列為之一空，人人惴栗，若崩厥角?！?/p>

你看，李、鄭兩位是真正的野心家，唐文宗不是反感黨爭嗎，他們索性給朝中的官員都標(biāo)了牛、李黨的標(biāo)簽，稍一礙眼就驅(qū)逐出朝，甚至到了“班列為之一空”。

（唐文宗勤政樓上看蹴鞠）

當(dāng)然，唐文宗也不是傻子，他有自己的打算。唐王朝自憲宗朝起，大唐權(quán)柄幾乎就完全掌控在宦官手里，甚至皇位轉(zhuǎn)換，也盡出宦官心意，唐文宗自己就是由宦官擁立才登上了皇位，但他實在受不了宦官對他的長期挾制操控。一個皇帝，卻不能政由己出，這實在讓他感到屈辱，自覺窩囊不堪之際，他決定要改變這種狀況。于是，他選定了李、鄭這兩位由宦官提拔起來人物，大概選擇的理由也很簡單：宦官們不易覺察，意想不到便不會設(shè)防。

這很有效，因為很快，李訓(xùn)和鄭注就替唐文宗除掉了他們共同的恩人大宦官王守澄，他們把王守澄先調(diào)離中尉崗位，名義上是升職，給了個虛銜：“左右神策觀軍容使兼十二衛(wèi)統(tǒng)軍”，這名頭足夠大，但卻沒有實權(quán)，實際上是架空，然后就是“賜鴆殺之”，一壺毒酒了事。

甘露之變

說說甘露之變的經(jīng)過。

在事變之前，我們可以想見，唐文宗與李訓(xùn)、鄭注（此時李訓(xùn)是宰相之一）等一定是謀劃已久，此中細節(jié)，不再一一細說。

大和九年十一月壬戌（二十一日）早朝（據(jù)推算，這一日正是當(dāng)年的冬至），金吾衛(wèi)大將韓約上奏稱金吾衛(wèi)大廳后面的石榴樹夜降甘露，于是百官稱頌祝賀，李訓(xùn)假意建議文宗親往察看，文宗同意，百官退班，文宗乘軟輿由太監(jiān)們抬著來到靠近金吾衛(wèi)的含元殿，然后命宰相率中書、尚書兩省官員先去查驗，查驗結(jié)果自然是無法判定是否甘露，于是文宗又令宦官仇士良、魚弘志等帶領(lǐng)眾內(nèi)官前去查驗（這一次，去的都是宦官的各級頭目，也是文宗要殺的目標(biāo)），同行引路的就是金吾衛(wèi)大將韓約。

（夜降甘露的石榴樹銅塑）

一眾人到了金吾衛(wèi)大廳院內(nèi)，韓約心中有事，不免神色慌張，額頭冒汗，仇士良何等警覺，疑心大起，恰在此時，一陣風(fēng)過，吹起簾幕，他隱約看到幕后埋伏著的士兵，細聽還有兵器相撞之聲，兩個宦官頭子立即回過神來，轉(zhuǎn)身就跑。他們動作太快，伏兵們無法關(guān)門打狗，仇士良已經(jīng)直奔含元殿，接著就要挾持文宗進入內(nèi)宮，李訓(xùn)當(dāng)然不愿，抓住軟輿不放，并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匕首要刺殺仇士良，但宦官人多，李訓(xùn)只堅持到宣政門就被身形龐大的宦官郗志榮擊倒，隨即唐文宗被挾持進東上閣，然后關(guān)上了閣門。

有諷刺意義的是：東上閣大門一關(guān)，眾宦官竟然齊聲高呼“萬歲”，顯然，這一聲“萬歲”不是喊給文宗的，而是慶幸他們自己逃過了殺戮，并且掌握了皇帝，他們勝定了。

之后的事情就簡單了，宦官們派出禁軍，大開殺戒，血洗長安……被殺的人中，有現(xiàn)任宰相四位，即王涯、賈觫、舍元輿、李訓(xùn)。其他官員則有鄭注、王璠、羅立言、郭行馀、韓約、李孝本等與事變有關(guān)的，不但本人被殺，而且株連九族：“親屬無問親疏皆死，孩稚無遺，妻女不死者，沒為官婢?！逼渌麩o辜死于亂軍的官員和平民百姓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最可怖的，宰相王涯被執(zhí)行死刑時，仇士良勒令百官必須臨視，以達殺雞嚇猴的目的。

（甘露之變時的長安）

“甘露之變”初衷是誅殺宦官，卻遭宦官反撲，最終宦官仇士良、魚弘志反成了平叛功臣，唐文宗雖未被廢，但卻進一步被宦官控制，據(jù)《資治通鑒》載：“自是天下事皆決于北司（宦官），宰相行文書而已?；鹿贇庖媸?，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每延英議事，士良等動引訓(xùn)、注折宰相?！庇惺裁创笫露际腔鹿賯冋f了算，宰相只不過是行行文書罷了，仇士良等更是動不動就威脅官員說：你難道要做第二個李訓(xùn)、鄭注？想一想，這哪里還是李唐的天下。

直到第二年（開成元年，836年），澤潞節(jié)度使劉從諫（重兵在手，是真正的強藩）上表詢問王涯等究竟有何罪名，措辭嚴(yán)厲，鋒芒直指宦官，唐文宗的腰桿才算稍稍硬起來，朝政才略略回到宰相們手中。

甘露之變中的大詩人們

其實前面寫白居易，寫杜牧，我們都曾經(jīng)提到過這次朝堂驚變，但那兩位在這次事變中的表現(xiàn)實在配不上他們大詩人名頭：

（杜牧畫像）

杜牧在“甘露之變”之前為了防止自己卷入這場風(fēng)波，稱病跑到了洛陽，他實質(zhì)是上是躲過去了。事變之后，杜牧也寫了跟事變相關(guān)的詩，就是《李甘詩》《李給事二首》，其實是批判李訓(xùn)、鄭注，對宦官專權(quán)的朝局一聲也不敢吭，他志不在黨爭，又害怕惹禍上身，這是他的個性使然，他胸懷大志，志在家國，心想軍旅，但真放在生死關(guān)頭，他是要縮一下腦袋的，當(dāng)然，這很正常，大詩人也是人，雖然這時杜牧33歲，正是謀國謀局之時。

白居易在“甘露之變”時，正在洛陽做太子賓客分司（這也是他辭了同州刺史，自己請求得來的職務(wù)），閑得不能再閑，對于國事，他的態(tài)度干脆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甚至事后還寫了一首詩《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稱：“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彼坪跏謶c幸自己早早從京城跑到洛陽，躲過了大難一場。如此一看，白居易寫那些關(guān)乎民生疾苦的詩，真有理由讓我們覺得不徹底、不真誠，當(dāng)然，白居易是經(jīng)歷了打擊之后的人生觀轉(zhuǎn)變，也無可厚非，何況這一年，老白已經(jīng)年過花甲（63歲），你還能希望他做點啥！

（白居易塑像）

李商隱也不在長安，因為他參加了當(dāng)年春天舉行的進士試，第四次落榜之后，正在家鄉(xiāng)傷心不振，當(dāng)然，李商隱估計很快也聽到了消息，畢竟“甘露之變”事情太重大了，殺人太多了。

李商隱的反應(yīng)要沉重得多，他深思熟慮地寫了《有感二首》，因為在詩題之下，他還額外做了小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詩成，二詩紀(jì)甘露之變?！保ㄊ伦儺?dāng)年是舊歷乙卯年）。兩首詩如下：

其一：九服歸元化，三靈葉睿圖。如何本初輩，自取屈牦誅。有甚當(dāng)車泣，因勞下殿趨。何成奏云物，直是滅萑苻。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鬼箓分朝部，軍烽照上都。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

其二：丹陛猶敷奏，彤庭欻戰(zhàn)爭。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御仗收前殿，兇徒劇背城。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

（李商隱像）

這兩首五言排律，借漢代舊事寫“甘露之變”，其實質(zhì)是描摹宦官專權(quán)的現(xiàn)實，蘊含了李商隱對時局的憂慮之情，藝術(shù)價值與史料價值并存。其中第一首敘述甘露之變的情況，以敘為主，敘中夾議；第二首寫甘露之變之后的朝局，議論與憤慨居多。

通詩讀完，你會發(fā)現(xiàn)，這顯然是兩篇反復(fù)推敲的作品。他控訴宦官的殺人如麻，他責(zé)備成事不足的李訓(xùn)，甚至還毫不留情地批評了皇帝，站得夠高，看得夠清，要知道，李商隱這個時候還是屢試不中的白衣士子，但他卻已經(jīng)具備點評時事、指點江山的眼光和胸襟。

為什么李商隱會考慮這么多，我們來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年輕，他心里還想著，未來是他這一代的！相比杜牧，他更大膽；相比白居易，他更有擔(dān)當(dāng)！在“甘露之變”來臨時，李商隱誰更像是個大詩人

與老杜詩風(fēng)相近的一首詩

我們一定還記得老杜的《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老杜那個時候，在局勢之下，甚至哭自己的家國都不敢哭出聲來，因為叛軍就在附近。詩中的曲江即曲江池，在長安東南，秦為宜春苑，漢為樂游原，有河水水流曲折，故稱曲江。隋文帝以曲名不正，更名芙蓉園，唐之后復(fù)名曲江，到開元中更加疏鑿，為長安人游賞勝地，每逢佳節(jié)，長安皇族更是經(jīng)常光臨此處。

（杜甫塑像）

李商隱在“甘露之變”之后也寫了一首《曲江》詩，這是他在開成元年重返長安參加當(dāng)年舉行的進士試之前寫的一首詩。全詩如下：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

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顯然，李商隱在考前是有意要去曲江看一看的，因為自老杜而后，曲江似乎成了見證唐王朝興衰的標(biāo)志性景觀。他對長安很熟悉，因為他已經(jīng)來長安參加了四次考試，“甘露之變”之后，長安的巨大變化迫使他必須要到曲江看一看，看看這個有代表意義的地方有什么變化。

（現(xiàn)在的曲江池）

望斷平時翠輦過，空聞子夜鬼悲歌。望斷指向遠處望直至看不見。翠輦指飾有翠羽的帝王車駕，李賀有詩《追賦畫江潭苑》稱：“行云沾翠輦，今日似襄王?！崩钌屉[熟稔李賀之詩，用典也用李賀的。子夜字面指夜半子時，即半夜，同時又指樂府《吳聲歌曲》名。《宋書.樂志一》：“晉孝武太元中， 瑯邪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時，豫章僑人庾僧度家亦有鬼歌《子夜》?！贝颂幃?dāng)是合用兩意。曲江已經(jīng)望不見帝王的翠輦經(jīng)過，只能在夜半聆聽冤鬼們的《子夜》悲歌，“甘露之變”殺人太多，蒙冤的顯然是大多數(shù)。

（長安城市規(guī)劃圖）

金輿不返傾城色，玉殿猶分下苑波。金輿，自然是指帝王乘坐的車轎。傾城色本是形容女子極其美麗。在此指皇帝的嬪妃們。玉殿是宮殿的美稱。下苑本指漢代的宜春下苑，到唐時也稱曲江池為下苑。宮妃們的金輿再也不從這里返回，因此再也見不到傾城國色，只有曲江的流水在玉殿宮墻的撞擊之下水波蕩漾。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華亭聞唳鶴有典：西晉名士陸機因被宦官孟玖所讒而被殺，臨死前大聲悲嘆：“華亭（陸機舊宅旁山谷之名）鶴唳，豈可復(fù)聞乎？”后來就以“華亭鶴唳”作為感慨生平，悔入仕途的典故，你看，詩人用典很講究，陸機死于宦官之手，所以用他的典故。銅駝：銅鑄的駱駝，一般置于宮門寢殿之前。西晉滅亡前，索靖預(yù)見到天下將亂，指著洛陽宮門前的銅駝嘆息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這是哀嘆晉室滅亡之聲。臨死之際還在想念華亭的鶴唳，忠心的老臣憂念王室的命運而悲泣銅駝。

（洛陽八景之一：銅駝暮雨）

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天荒地變：影響巨大而深遠的巨變。這里應(yīng)當(dāng)指“流血千門，僵尸萬計”的“甘露之變”。傷春：為春天的逝去而悲傷。詩寫于春天，所以傷春，這是字面意思，但傷春的悲傷顯然比不過甘露之變的悲傷，何以稱“意未多”呢？顯然，這里的傷春，是傷國家之春，與上面的泣銅駝是一意相承。“甘露之變”盡管令人心摧腸斷，但更令人傷痛的卻是國家已經(jīng)面臨衰頹沒落的命運，讓人悲意頓生。

李商隱寫這首詩時，距離907年唐亡還有七十年，但詩人已經(jīng)敏感地預(yù)見到國運的衰頹。在這樣的時局之下，唐文宗卻還有心情“開壽宴”（唐文宗生日是十月初十，上面《有感》詩里的“開壽宴”當(dāng)指所有的宴飲，并不單指賀壽之宴），沉醉在燈紅酒綠之中。

如果說老杜的曲江《哀江頭》是在感嘆盛唐的一去不返，那么李商隱的《曲江》則是大唐行將滅國的一曲悲歌?！案事吨儭钡木薮笞儞Q，使他真正站到了相對的高度，開始思考國家的命運，這對于李商隱來說，是幸事，否則，他很可能會一直停留在“言情”題材里跳不出來，他的詩就會局限在寫寫癡男怨女的悲歡離合，不涉及相對宏大的時代現(xiàn)實題材，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

（滎陽的李商隱墓）

但或許正因為李商隱寫了這樣的詩，他成了一個“一生襟抱未曾開”的失意詩人，那個時代，不需要他這樣敢說話的詩人。盡管李商隱后來已經(jīng)不敢說了，至少不敢直說了，于是，他的詩變得晦澀難猜，但他的詩對于他的仕途，仍然不再有更大的積極作用。

是晚唐的大時代鑄就了李商隱的詩風(fēng)，想及此節(jié)，不禁是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