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生活在2019年7月1日這天畫上了句號。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大學除了讓我結識更多的人，積累更多的知識，它的意義是什么？除了鋪就一個更加平坦通暢的未來，賺得幾句長輩街坊的夸贊，謀得受人欽羨的生計，還剩下什么價值？本科結束，我有了自己的答案：大學四年是我未來生活的精神寶藏，也構成我一生的思想底色。

我中學時代的精神噩夢是一個故事。老師問同學們，世界上第一高峰是什么？同學們答道，珠穆朗瑪峰。老師又問，第二高峰呢？學生們鴉雀無聲。這個故事的意味令人恐懼：除了頂尖，其余都是黯淡無名。鳥飛過了，沒有留下痕跡；我們每個人明明都那么用力的活過了，但卻注定淹沒在沒有注視的黑暗里。

我不甘又焦灼。我總是試圖找到一個眾人認可的評判體系，試圖在公認的評價中將自己蓋上優(yōu)秀的圖章，試圖在人群中用力跳躍留下身影。“幸運”的是，中學也的確給了我正向的鼓勵，我似乎確實能做到面面俱到，被稱為一個優(yōu)秀的同學。這種幸運大部分來自于客觀環(huán)境：中學的評價體系無比清晰——成績的好壞，頂多加上參與課外活動和比賽的多少。我的目標也被極簡單的規(guī)范為，考好每一場考試，考上一個好高中，然后考上一個好大學。

但這種簡易的目的鏈條，又會產生更深一層的恐懼。認真讀書的目的是考一個好的高中，考一個好的高中是為了上最好的大學，考上最好的大學是為了找到好的工作，找到好的工作可以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一層層推下去，我卻不知道生活的終極目的是什么？每個人生活的終點不都是死亡嗎？那么人生的幸福和生命的價值又藏在哪里呢？我那時很能理解為什么希臘人要創(chuàng)造西西弗斯這個神話，因為永無止境地把巨石推上山頂?shù)臒o意義和無望，是對人類最深刻的懲罰。

大學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真的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它的確只是在客觀上讓我結識了更多的人，積累了更多的知識，但它同時也打開了我的世界。

我接觸了很多“無用”“不相干”又“不著邊際”的課程。在西方哲學課上，我們討論“人是否有靈魂”“什么是幸福和正義”，進行著“無知之幕”“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在社會學課上，接觸了“角色叢”，通過閱讀馬克斯韋伯了解所謂“諸神時代”的現(xiàn)代性問題；西方文學名著精讀課帶著我感受了海明威、羅爾德查爾、愛倫坡文學寫作的魅力；在生命科學導論的課程中培養(yǎng)熒光蛋白；邏輯學課上用整整一張白紙證明驗算公式；在線性代數(shù)和概率論那里對抽象的數(shù)學又愛又恨；透過經濟學的算式認識效用和博弈，理解了人的有限理性；在啟真湖畔上著名為皮劃艇的體育課而落湖濕身……

身邊的人也不再簡單粗暴的被歸為成績好和成績不好的兩類，在標簽以外是每個人選擇的立體飽滿的道路。有人依然像高中那樣“全才全能”，參加唱歌、羽毛球、英語演講等比賽獲得各式各樣的獎項；有人專心科研，交換到哈佛做實驗項目又發(fā)表論文；有人放著經管類的專業(yè)不選而一頭扎進哲學，退學后到德國繼續(xù)深造；有人在創(chuàng)投圈靠著炒幣于畢業(yè)前賺到了第一桶金；有人乘上了社交媒體興起的快車，成為了擁有幾百萬粉絲的知名博主；有人則歲月靜好地在西湖邊談著甜甜的戀愛，鐘情攝影和寫作，享受點滴的愜意與感動……

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價值多元的社會里，留給人自處的位置其實很多，很難去宣稱哪里是公認的最高峰，也不會有人為你輕松標注出一條鮮明的競技跑道。當頭頂不再是一條單軸對人稱稱量量，人其實能選擇的生活太多了。

這是大學教給我的第一課——可能性與包容。

我覺得，“不要給自己設限”是和“走出自己的舒適區(qū)”一樣的毒雞湯。

抗拒本性是最消耗精力的犯傻。有限性是人的屬性，我們做的選擇從來不是經濟學里面說的最優(yōu)解而是局部最優(yōu)解?！兜赖陆洝防镉芯湓捊小爸苏咧?，自知者明”。明白自己的稟賦和所處環(huán)境的特點，知道限制條件，從而做出當下的自己能夠做出的最好選擇，這才是成年人對自己負責的方式?？床磺遄约夯蛘呔芙^承認和接納自己，更甚者將生活的不順和缺陷怪罪于無法更改的“原生家庭”或命運或他者，都只是幼兒的無理取鬧而已。

我們都面臨那么多選擇，一旦了解自己屬于城市的燈火炫彩，就不必哀怨沒有得到在村莊里的寧靜安詳。人都是有限理性的動物，和在二級市場上做投資一樣，再聰明的人也只能知道什么是“模糊的正確”和“明確的錯誤”，就是說你會知道坑在哪里但你不會知道這個投資組合是有幾倍還是幾十倍的回報收益率；同理，我們精心做出的人生選擇也只能保證未來不會太差，卻難以看透幾十年之后怎樣才是最好。除了開闊眼界讓自己看得更多更遠，更重要的是接納自己，包括你的優(yōu)缺點（其實就是特點）、人生的燃點和嗨點、欲望和訴求，以及平和的接納這些選擇引導你走向的可能不完全合乎預期的終點。放棄尋找所謂“最好的”，清明通透地選擇“最適合”的。

這也是為什么，我在本科畢業(yè)之后，沒有像許多老師和長輩們期望的那樣繼續(xù)出國深造或者在國內保研，而是選擇了留在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享受積極入世的精彩，積累更多的財富，見更多的世面。

大學給了我第二課，就是面對自己時，更加自在。

大學教給了我第三課——幸福。

“幸?！痹趤喞锸慷嗟履抢锉欢x為“生活得好或做得好”，是一種實踐德性而不是所謂的終極目的。他認為，幸福作為一種至善，就是在一生中靈魂合于完滿德性的實現(xiàn)活動。這幾乎重塑了我的世界。非線性、非工具性、非目的鏈式的人生中，每一步無論結果，都是完滿。

從大三開始，在確定想要直接工作后，我就在杭州和上海拼命找實習。為了兼顧實習與課業(yè)，我每周往返4次滬杭；經常冬天頭頂上的星星還未散的時候趕向高鐵站，或是在最后一分鐘擠進回公寓的末班地鐵。

到了畢業(yè)季找全職工作的時候，我壓力極大：幾家非常喜歡的公司在大陸校招的名額不超過20個，競爭激烈。如果求職不如意，我需要重新開始準備申請出國，那個時間點一方面會很倉促忙亂，另一方面是別扭的不甘心，畢竟申請結果可能比不過大多數(shù)一直在準備的同學們。

盡管如此，無數(shù)一地雞毛的夜晚還是不妨礙我開啟每一個抖擻精神的一天。我會想盡辦法，Be result-driven and resourceful，把不可控的結果拆分成一個個極盡理性去掌控的步驟。但我相信無論這個路口結果好壞，我的沉淀都是充實的、圓滿的、有意義的，它們本身就是fulfillment，而不是為了達到目的過程中的疲憊折磨。正如Julia Annas在一篇名為Happiness as achievement的論文里說的，我開始真切的體悟到，幸福不是感官的歡愉或者欲望的填滿，而是“美好地生活”這種行為（action）本身。每一個過程都不是目的鏈的片段，永遠指向無盡的下一個過程；每一步自身就是它的目的，獨立自足的指向幸福（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