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華

江南水鄉(xiāng),河湖港汊,密如蛛網(wǎng),舊時維系市鎮(zhèn)村坊交通的全賴水運(yùn),船只是主要交通工具。從盛澤駛往蘇州、嘉興、朱家角、湖州等地的船只,航程長達(dá)一天,隔日來回,客貨兼容,可搭客四五十人,載貨三四十擔(dān),人們稱之為航快班。

快班船通常是烏篷船,船體高大,長可六七丈,鶴立于蟻船群中,除雨篷烏黑外,通體漆成朱紅,甚是醒目,內(nèi)艙分為數(shù)隔,旅客挨個靠肩而坐,客滿時,往往擠得動彈不得,船到埠后,最后到的人反而先上岸,所以方言中有:“先落(下)航船晚上岸”的說法。

每艘船的船梢插一塊扇狀大水牌,黑底白字,上書“某家班”或“某家船”,寫明船主姓氏、起終點(diǎn)、沿途?？空炯伴_航時刻,一目了然。烏篷船開航前通常敲小鏜鑼三次,招徠乘客,所以又叫它為“鏜鏜船”,第三次鑼聲過后若無人上船，才解纜起航。

1949年夏,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和幾位同學(xué)到蘇州去考高中,就是坐烏篷船去的，領(lǐng)略到坐船的樂趣,至今記憶猶新。大約清晨6時在盛澤夜船匯開出,傍晚4時停泊于蘇州金門南新橋碼頭,全程10小時有余。盛澤到蘇州水路百里之遙,平均時速10華里,與步行相當(dāng),船有左右兩櫓,4名船夫不停地?fù)u,劈波斬浪,水花飛濺。沿途只見同方向的其他船只向后退去,好不痛快。如遇順風(fēng),豎起桅桿撐起帆,肯定還會飛快前行。

如果沒有什么急事,坐烏篷船航行是件十分悠閑愜意的雅事,晴日里,水光瀲滟,云天倒映,一派美景,盡收眼底:鄉(xiāng)野、古橋、塘岸、纖路、魚籪、水車、村墟、寺廟、茅舍等,移情換景如長卷般徐徐展開,要是雨天更有情趣,拉上烏篷,閉上眼睛,聽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加上后梢傳來節(jié)奏緩和、猶如喁喁細(xì)語的欸乃聲，此唱彼和,徐徐航行中仿佛聆聽一曲高山流水,別有一番意境。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一景一情,如詩似畫。一平如鏡的平望鶯脰湖和湖中央的平波臺,演繹了《金臺傳》里的奇聞；峙立于勝墩對岸巍峨挺拔的敵樓,讓人緬懷戚繼光抗倭的業(yè)績；吳江近處,玲瓏剔透的浮玉洲橋,不由得吟詠起姜夔“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的佳句。船過覓渡橋,蒼勁的蘇州古城墻綿亙不絕,看城頭上芳草萋萋,隨風(fēng)搖曳,似在訴說姑蘇千年往事。

船艙里還是個隨緣湊合的小社會,商賈香客、販夫走卒、教師學(xué)生、老幼婦孺，各色人等俱全。出門皆客,不分長幼,不辨尊卑,互道去向,未待開船,已宛如家人。于是,里巷傳說、奇聞軼事,天南地北地胡扯開去,實(shí)在是長途旅行消磨時間的妙法,即使山海經(jīng)侃得荒誕不經(jīng),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順風(fēng)行船,船夫輪班休息,偷得浮生三分閑,引吭高歌,一曲“紹興大板”把你從昏昏欲睡中喚醒,紹音之外,還能飄進(jìn)幾支吳歌,亦吳亦越,半?yún)前朐?盡管變調(diào)走味,反增幾許旅途情趣。

船夫大多是紹興漢子,粗獷豪爽,人人曬得黝黑,個個腕粗臂圓,膂力過人。除此之外還得腳勁好,健步如飛。船靠碼頭,一躍上岸,趕在商店打烊前疾步奔到石路或觀前各處去代辦期票貼現(xiàn)和送貨提貨業(yè)務(wù)。只有待百事完畢,方可捋袖敞胸,盤膝坐在船尾甲板享用大碗酒大塊肉,興之所至,還豁上幾拳,放松一下,補(bǔ)充一天的消耗。給人一種敬業(yè)、忠誠、厚道卻又自然瀟灑的獨(dú)特情懷,是一種樂在其中的生活態(tài)度,非旁人能分享、能理解。

航船早已被汽輪、游輪所替代,烏篷船也在歷史長河中飄然而逝,即使我也乘坐目前的豪華游輪,也在我熟悉的水域中踏浪逐波,但乘坐烏篷船的情趣和眷戀卻永遠(yuǎn)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哦,我的烏篷船之戀!

寫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