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向往醉鄉(xiāng),是因?yàn)榈搅四抢锞湍軙簳r地?zé)o愁無恨、暫時不再有坎坷行路難了。然而真相卻是,“一到明天,就算不喜歡也還是會想起,且比昨天更讓人痛苦,想逃也逃不掉。特別是……那些真的非常想忘掉的事?!?/P>
不是早就有人說了嗎?舉杯銷愁,只得愁更愁。
醉鄉(xiāng)并不是真正能夠寄托的世界,世事終有必須醒來面對的一天。何曾因?yàn)槟愕淖砣?,小小南唐就逃過了覆滅呢?何曾因?yàn)槟愕淖砣?,你自己就逃過了死亡呢?
一夢浮生。既然人生都不過是虛妄,那短暫的遺忘和安撫又能有什么用呢?終是鏡花水月一場,碎裂的時候,反倒割得人更加疼痛。
回首是一千年。歷史云煙散盡,時間的河流在我們之間悍然相隔。
我看見好多人艷羨,說你錦衣玉食君臨天下享了半輩子帝王福也算不枉,也看見好多人感嘆,說你可憐薄命作君王,還看見好多人批判,說你全無大器,性子優(yōu)柔自取滅亡。
一切終要從帝王說起。
登基是一連串陰差陽錯的結(jié)果。猜忌的長兄與順位的叔父互相爭斗,結(jié)果都死了,這金碧輝煌的虛空忽然間就只剩下你來填滿。似乎是突然鴻運(yùn)當(dāng)頭,也的確風(fēng)光無限??墒鞘钦l說過,有陽光的地方,都必然會有陰影相隨的。何況陽光若照著黃金的冠冕,那陰影就更是當(dāng)頭罩下,覆蓋全身。
也的確是全無大器,的確是性子優(yōu)柔。這樣的人,怎么要求他來君臨天下,怎么要求他來霸守一方?本就不想當(dāng)皇帝的你,所謂的愿望也就只是做個“富貴閑人”吧?,F(xiàn)在卻是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同誰道?那敏感的心靈,終究是被束縛了的。
于是你故意放縱,沉默地鬧小別扭。亂糟糟的執(zhí)政生涯,躲在后宮里喝酒跳舞作香艷的詩,偶爾上朝聽聽臣子的恭維和抱怨。缺少威嚴(yán),沒有下決斷的魄力,亦無識人之明。聽信一些讒言,害死了一些尚肯為國家考慮的人。所作所為基本是一個懦弱的昏君。
于是標(biāo)榜公正的歷史給予了懲罰,比你威嚴(yán)比你有魄力有智識的趙家兄弟不再容忍南唐小國偏安在自家東南一隅。兩年,僅僅兩年,浮華如泡沫幻滅,君臣白衣出降。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鞘悄銖男睦锛眲〉厮ダ香俱蚕氯?。從此南唐兩字不能再是你的榮耀,雖然幽居的生活平靜,身邊也仍有小周后相陪,李煜卻真的不再是那個李煜了。那代表著帝王輝煌的“煜”字,現(xiàn)在輝煌落盡又算是什么?
從一開始就明白做皇帝是自己的不幸,但若一直只那樣做皇帝,這也不過是在安逸享樂中、小小郁悶著自己的不自由的那種“不幸”罷了,有點(diǎn)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意味。而現(xiàn)今終于識到愁滋味,失去了已經(jīng)習(xí)慣的一切,被愧疚所煎熬,卻已永遠(yuǎn)無法補(bǔ)救,這才是眼下的、更殘酷的不幸。
于是皇帝李煜脫胎成了詞人李重光。以往批奏章的時間,打著呵欠聽大臣們爭議的時間,為某個決斷猶豫或發(fā)火的時間,這下子是統(tǒng)統(tǒng)空閑了,那么只好填詞,只好喝酒。
喝著喝著,也就開始發(fā)現(xiàn)醉鄉(xiāng)的好處,同時也開始了解每次宿醉醒來后那種從腦殼里直疼到心里的磨人的鈍痛了。
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李重光獨(dú)自喝悶酒。
總算是明白了酒的滋味。辛辣,難喝,只覺得苦澀得想吐。可是為了那短暫的麻醉,為了做一個明知是虛妄的夢,還是不停地喝。視野模糊。那是酒精從眼睛里蒸發(fā)出來了嗎?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那些往事,不會有重見的時候了。那些錯誤,不會有補(bǔ)救的機(jī)會了。
梧桐深院鎖清秋。李重光仍是獨(dú)自喝悶酒。
已經(jīng)習(xí)慣了酒的滋味。就伴著這種苦澀的滋味逃到醉鄉(xiāng)里去吧!但醉鄉(xiāng)也已經(jīng)不那么容易去往了,偏偏越是喝,越是醉不了,身體早麻木了意識卻那樣清醒,該疼的該痛的一分不少。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詞人李重光的詞,是遠(yuǎn)遠(yuǎn)不同于皇帝李煜的?!把劢缡即螅辰缢焐睢?,帶著從一壺清酒中欲醉還醒的愁悶無奈。這大約是一個人終于嘗出生命苦味以后的心靈延展,代價高昂。
在苦的淚里洗過,在苦的酒里洗過,洗掉了香艷脂粉,便是如此神清骨秀的文字。性靈在其中悲傷地起舞,粗服亂頭,不掩國色。詞人李重光又獲得了南面稱王的鴻運(yùn),雖然這對于廢帝李煜而言,是最大的諷刺。
但也有那么多人認(rèn)同不了你的痛苦。那么多人鄙夷說你錦衣玉食一輩子也太過嬌氣,受到一點(diǎn)挫折就渲染得那樣天愁地慘。那么多人嘲笑說你胸懷狹隘,太也看不開。
可是我想我是能理解一點(diǎn)的——那犯了錯誤無法挽回、能使人窒息的愧疚。還有那不堪回首、發(fā)覺一切都不可把握的空虛無助。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dú)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凄艾的子夜歌。故國夢回,鬼歌子夜,正因?yàn)橥鲁煽?,因?yàn)闊o法補(bǔ)救,才讓人恨到垂淚斷腸吧。而一夢醒來連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住,這恰同宿醉的磨人痛楚,要如何忍受?
“亡國”在我們不過是橫豎撇捺的兩個字。但對于第一責(zé)任人的你,善良的纖細(xì)的你,那又是什么樣的沉重?何況你亡失的又豈止國家,還有千金不可贖還的回憶,還有心中的自我。
而看開……說來容易。你根本沒有時間來看開。亡國之后不過三年,生命就被霸道地劃了休止,那些凄美的文字也被生生截?cái)嘣谔摽绽铩?/P>
像那一句絕筆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一拍兩散,戛然而止,不知所歸。
太平興國三年。舊臣徐鉉來看你,一場不懷好意的秉燭夜談。你果然說了不該說的話:“當(dāng)初錯殺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你總是管不住自己,無法把愁悶牢騷藏在心里。滿口的“故國”,什么不堪回首月明中,什么三千里地山河,文人一開口,多半惹禍上身,何況你畢竟曾居趙家臥榻之側(cè)、使人不能安枕?
于是太宗震怒了,其實(shí)這殺意也不過是醞釀已久終于找到了出口而已。
侍女捧著御賜的精致酒器穿過回廊。風(fēng)聲時疏時緊,你房間窗下的燈火明滅不息。
最后的一次你終于醉去沒有醒來,仿佛死亡是另一個更深邃遙遠(yuǎn)的醉鄉(xiāng)。
這一次,是不是就不必再經(jīng)歷酒醒后那深嵌胸懷的鈍痛了。
(成稿:2009年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