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眼就相中她了。 媒人說,那姑娘漂亮,可惜嬌養(yǎng)一點,娶回去得多擔當。 他瞪了媒人一眼:“你只管做你的媒,怎么還說起人家是非了?” 早在那日的田埂上,他就非她不娶了。 他扛著一袋米經(jīng)過,遠遠地瞧見她,柔柔弱弱的,穿著一件白色上衣,彎著腰跟一個半大的小孩講話。 他走過去,竟聽見她在念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噫,好癡! 怪不得大家都說,新來的代課老師秦素娟,怕是個書呆子。 他自小沒讀過什么書,對讀書人有天然的崇敬,尤其是秦老師那口普通話,綿綿的,糯糯的,一下就把他的魂勾走了。 從田埂上回來,他就托母親找了媒人,誓要娶秦老師為妻。 只是秦老師未必肯呢。讀過書的,聽說祖上還當過官,哪看得上莊稼漢? 媒人果然碰了一鼻子灰,一進門就罵罵咧咧:“我看她是讀書讀癡了……” 陳華生又瞪了她一眼:“我又不少你媒錢,你罵她做什么?” 罷了,說媒的不管用,陳華生就自己去追求她。 現(xiàn)在不都講“自由戀愛”么,他喜歡她,可不就是他的自由么? 陳華生痞起來要命,換上一套半新的衣衫,徒步十幾里路,走去了鄉(xiāng)里的小學。 他托人把秦素娟叫出來,二話不說,就報上了自家戶口:“陳華生,男,務農(nóng),無不良愛好,家有父母、姐姐、妹妹……” 秦素娟嚇了一大跳,原先沒有血色的臉,這會兒更蒼白了。 陳華生嘿嘿一笑:“秦老師,您別怕,我這就走了,但您得記住了,我叫陳華生,我明兒還來……” 2 陳華生終于娶到了秦素娟。 在他去了32次鄉(xiāng)里的小學,而秦老師沒有一次報警之后。 用秦素娟后來的話來講:“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他每次來找我,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怪不得說秦素娟癡呢,做媒的那么多,不乏吃國家糧的,她偏偏就對這個陳華生“心提到嗓子眼”。 紅妝、彩繩、鴛鴦被,就這樣,秦素娟成了陳華生的妻子。 新婚第二天,她就受了委屈。 婆婆和小姑子在廳里坐著,想給她下馬威立規(guī)矩:“你在鄉(xiāng)上做老師,家里的活還是要干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家子的早飯誰來做?” 秦素娟柔弱,心里的酸都泛到眼眶底了,嘴上還唯唯諾諾地應承著。 倒是陳華生發(fā)了脾氣:“素絹要上班,你們要吃早飯,從明兒起,我來做。” 老娘氣得肝兒顫,眼睛瞪得老圓,一口氣又生咽了下去。只剩下小姑子,在一旁醋溜溜地道:“做個早飯,就委屈她了?” 打那以后,早飯真就是陳華生做的,老娘又心疼了,舍不得兒子清早下廚房,想把活接過去,陳華生不肯:“您少跟素絹為難,就是為我好了。” 日子就這么過下去,沒過半年,秦素娟懷孕了。 公婆別提多開心了,態(tài)度扭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廚房不讓進了,衣服不讓洗了,農(nóng)活更不用秦素娟搭手,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秦素娟的肚子大得飛快,到了九個月左右,走路都困難了,人還沒見影,肚子就先邁過門檻了。 村里的老人說,這娃太大了,生的時候怕有罪受了。 3 難產(chǎn)了。 秦素娟疼了兩天兩夜,鄉(xiāng)下的醫(yī)院死活接生不下,陳華生急得螞蟻似的,一個勁地直打轉(zhuǎn)。 好不容易出來一個護士,卻是一雙沾滿鮮血的手:“誰是家屬,大出血了,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陳華生一個踉蹌,險些沒摔倒。 “救素絹,無論如何得救素絹……”陳華生眼淚泉涌似的,一行行滾落下來。 他按照護士的指引,簽了字,交了錢,就差沒磕頭了,鬼門關前這一遭,他算是領教了,鉆心之痛。 孩子終究還是沒保住。一個男孩。生下來全身都紫了,沒了呼吸。 秦素娟躺在病床上,因為情緒激動,上半身不斷地起伏。 陳華生說:“孩子沒了,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這個家一天之間,由大喜轉(zhuǎn)向了大悲。 醫(yī)生說,這次大出血傷了子宮,以后能不能懷上,就都看造化了。 陳華生接秦素娟出了院。來的時候風風光光,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還特地借了一輛三輪車,載了許多衣服被褥來。 如今出院了,卻只有陳華生一個,還是那輛三輪車,孤零零的,他在前面騎著,妻子在后頭抹淚。 從今往后,日子真不好過了。 公婆動不動就給臉色,冷言冷語,話跟刀子似的,直往心窩子里扎。 陳華生看著一天天消瘦的妻子,做了一個決定:南下,去打工。 4 九十年代,南方遍地熱錢。 陳華生沒有門路,倒有一身好力氣,他投靠了一個做建材生意的老鄉(xiāng),幫著裝車卸貨,一個月下來竟有好幾百的收入。 他舍不得秦素娟跟著賣力氣,就給她找了個飯店,做點洗碗拖地的活。 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愧對妻子。 要不是嫁給他,她現(xiàn)在還在學校當著老師呢! 他記得秦素娟上課時的樣子。那時他常去教室門口等她,癡癡地,站在門外聽她講課,她教孩子們念唐詩:“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別的他都聽不懂,唯有這句他懂了。 尤其是那個“地上霜”,秦素娟讀出來就像披著月光似的,倒真像走在深秋的田梗上,清霜濕漉漉地打在腳踝上。 這么美這么好的妻子,怎么就嫁給了他呢? 他親眼見過她在飯店洗碗,彎著腰,頭發(fā)散在額前,大汗淋漓地,老板在一旁不知數(shù)落誰,兇巴巴的樣子…… 一個男人最無能的時刻啊,大概就是這樣吧。 倒是嬌滴滴的秦素娟,如今怡然得很,她嗓門大了些,也會跟人吵架了,做姑娘時的講究習慣,該改的全改了。手臟了,往圍裙上一擦了事。聽了葷話也不臉紅了,跟著旁人一起笑,二郎腿翹得老高。 她的腰肢粗了,手也糙了,晚上一睡熟,就開始打呼嚕。 陳華生說:“難為你了,跟我過這種苦日子。” 秦素娟轉(zhuǎn)過去摟住他:“我挺喜歡這日子的。” 隨即,陳華生就聽到了妻子的鼻鼾聲。 5 那幾年,城里多了許多新鮮玩意。 會鉆火球的馬戲團,長在花瓶里的女人,還有大變活人的魔術表演,五塊錢就能看一次。陳華生和秦素娟,每月總要去看一次。 工友們一個個有了孩子,唯獨他們沒有,生活里就只有這些樂子了。 秦素娟總是懷不上。老家的人著急,托人來遞過幾次話,說要陳華生離了這個女人,再找個能生養(yǎng)的。陳華生總是置之不理。 那年秋天,秦素娟打工的飯店,發(fā)生了一件稀罕事。 老板買來了一架大提琴,說這飯店要改成西餐館了,以后要走西洋路線,靠這琴攬客的。大家伙都只在電視里見過這玩意,忍不住圍著看個稀罕。 調(diào)琴師傅七手八腳地把琴裝好,又試著彈了幾個音符,大伙的新鮮勁都過去了,又各自去干活了,只有秦素娟,還呆呆地站著。 老板問:“你會嗎?” 秦素娟點了點頭。她做姑娘那會兒,在一個世伯那兒,學過一些指法的。 老板將信將疑,隨口調(diào)侃道:“要不試試唄?” 秦素娟真的去了。一曲《喀秋莎》彈得飽滿圓潤,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秦素娟一邊彈,一邊落淚,那淚珠竟像收不住似的,小半生的際遇全涌上了心頭。 她記得四、五歲時,家里有過琴譜,還有許多古樸生香的玩意,后果爸媽含著淚,把那些東西都砸了,沒砸的也燒了精光。 她還記得自己十幾歲喪父,那時已然家徒四壁,母親帶著她改了嫁,才有了一口飽飯吃。 她還記得陳華生第一次來找她,一雙濃眉大眼特有神,皮膚曬得黝黑,牙齒倒格外地白,從那以后,她每天都盼著他來。 她更記得她那剛出生,就沒了呼吸的孩子,全身紫得發(fā)黑,被護士抱走了…… 6 那天回來,秦素娟就病了。 病得很沉,醫(yī)生查不出病因,人卻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睛里都沒了神采。 陳華生猜到了一點,他握住秦素娟的手:“如果時間可以倒轉(zhuǎn),我一定不去教室門口等你了。” 秦素娟不說話,眼淚直往下淌。 深冬,秦素娟的病好了,工作也丟了。原先的飯店果真改成了西餐館,員工全換成了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水靈靈的,腰肢盈盈一握。 從那以后,秦素娟就跟著陳華生,在工地上干活。 工地上的女人,是沒有性別的。頭發(fā)是四季蒙塵的,衣服總是凌亂邋遢,一雙手越來越粗糙,血痕和倒刺新的覆在舊的上。 陳華生偶爾摸到那雙手,心就像被刀割了似的。 他真不該娶她呀,如果時間能倒轉(zhuǎn),他寧愿一腳把她踹跑,也絕不讓她跟著自己,吃這無窮無盡的苦啊。 老家的爹娘又托人來傳話了,說是在老家給他相了一個合適的,只要他愿意離了秦素娟,對方馬上就能嫁進門。 陳華生連同傳話的人一塊罵了:“以后誰敢再來遞話,我真就不客氣了。” 秦素娟坐在里屋聽著,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她歷經(jīng)了一切苦楚,可唯有他,是這艱澀日子里,難得的一點溫暖。 她從未告訴過他,那場莫名其妙的病,是怎么突然好起來的。 那一日,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無聊得很,就想去工地看一看他。 她遠遠地站著,看著他扛著一大捆鋼材,牙都咬碎了似的,往車上裝卸。他每走一步,臉上的肌肉就緊一緊,初冬的天了,還穿著單薄的外套。 家里的錢都為她治病花光了。別說衣服了,他連塊肉都舍不得吃。 秦素娟就這么遠遠地看著。 直到所有人都收工去吃飯了,她的丈夫依舊咬緊牙,一來一回地走著。這么冷的天,他竟累得滿頭大汗。 她的病就是在那瞬間好起來的。 7 千禧年。舉國歡慶。 這年的春節(jié),到處張燈結彩。陳華生帶著秦素娟去看煙花,正巧碰上一對年輕人在求婚,男人給女人送了一捧老大的玫瑰,四周都是喝彩聲。 秦素娟說:“你還沒給我送過花呢。” 陳華生說:“我明兒就去買。” 秦素娟笑了:“算了,別浪費那個錢了,這么多年夫妻了,還講究這干嘛。” 陳華生心想,那我等你生日再買,給你一個驚喜。 只是,花還沒來得及買,這一年的驚喜就提前來了——秦素娟懷孕了! 闊別十年,他們終于又有了一個孩子! 夫婦倆都高興壞了。 懷了孕,秦素娟就不敢下工地了,醫(yī)生說她這一胎來得不易,要格外小心。 秦素娟就每日在家躺著,有了老婆孩子的動力,陳華生便拼了命地干,別人扛八十斤,他能扛一百五十斤,白天干,黑夜也干,不要命似的。 那是秦素娟這十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命運欠了她的,好像都要悉數(shù)返還似的。 他們算了算積蓄,足夠盤下一個攤位了,等孩子出生后,就在菜市場附近,租一個水果攤,一個進貨,一個賣果,美好的生活,正朝他們招著手…… 懷孕第五個月,秦素娟的身子又沉了,整天懶懶的提不起勁。 這一天,她正坐在群租房門口曬太陽,工友家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跑了過來:“出事了,鋼筋掉了下來,聽說砸到了好幾個人,華生叔叔也在……” 秦素娟嚇得腿腳一軟。 不,她不愿相信,命運真對她如此殘忍! 秦素娟跟著那孩子,緊趕慢趕地跑去工地,救護車已經(jīng)來過了,傷員全被拉走了,地上卻還殘留著幾灘血…… 現(xiàn)場亂糟糟的,誰都說不清救護車帶走的人里,有沒有陳華生。 8 那是秦素娟這一輩子,最漫長的一段路。 像走不到頭似的。 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她該怎么辦? 秦素娟的腦子一片空白。市醫(yī)院就在附近,穿過一條小路就到了。秦素娟拖著沉重的身子,全身酸軟得就快走不動了。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工地后頭是一條荒僻的路,穿過去,就是市醫(yī)院的后門了。 秦素娟腳下像有千斤重,全身冷汗汨汨地往外冒。 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素絹,素絹,我在這啊……”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再回過頭,她看到一張灰撲撲的臉,從路邊的野草叢中探出來,是華生,華生沒事! “素絹,你快過來啊,你猜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秦素娟又哭又笑,剛剛只顧著害怕,如今回過神來了,竟突然放聲哭起來。 “素絹,你別怕啊,我沒事,我就是皮外傷,剛送他們?nèi)メt(yī)院了……” 秦素娟撲上去,一頭扎進丈夫懷里。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叫她進草叢看什么。 是一叢玫瑰!這條偏僻無人的小路上,竟然靜悄悄地盛放著一叢玫瑰! 那火紅火紅的花瓣,迎著烈日像要燒起來似的。 是玫瑰啊,是他送給她的玫瑰! “你看著我干嘛,我臉上有灰嗎?” 陳華生被妻子盯得怪不好意思的,不自覺地用手揩了揩臉。 這些年,他瘦了許多,額頭上還添了幾條抬頭紋。秦素娟何嘗不是呢,眼角都有魚尾紋了,長頭發(fā)里還藏著幾根白發(fā)…… 可這一刻,他們又像回到了好多年前,她在教室里一遍一遍教孩子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在外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我愛你。”她聽見丈夫說。 作者:甘北,你的情感閨蜜,我有一間大房子,活夠了就去死。我還有一個公眾號,寫男歡女愛,也寫世情冷暖,歡迎你來做客。微博:甘北Lily,個人公眾號:甘北(ID:ganbei1990)。新書《你喜歡,不如我喜歡》,正在全網(wǎng)熱售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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