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安史之亂,腰斬盛唐繁華,同時,也斬斷了唐詩氣節(jié),盛唐詩的氣魄與格局因為一場動亂一去不返。 明人鼓吹“詩必盛唐”,在我看來,也確如此,如今我們提及古詩,大都和唐朝命脈相通,朗朗上口的佳句,大都出自盛唐。植根盛唐的詩人,總有一種雍容昂揚的氣度,像“白發(fā)三千丈,愁緣似個長”這樣打死不失浪漫情懷,飛揚至死的李白,或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樣自己惶惶如喪家犬,卻還有余心關(guān)懷天下的杜甫;他們對于時代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信與豪邁,于詩句中可見一斑。 然而,盛唐不過百年,唐歷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而唐詩也有興衰歷程,從盛唐到中唐這段衰而未落的時期,詩壇雖依然百家齊放,大有欣欣向榮之勢,但是無論如何不可阻止的是,所謂“大唐氣象”,已然崩潰。 劉長卿,則是中唐詩家極具代表性的一位。 暮色沉沉的時代,壓抑愁苦的命途,在劉長卿的詩作中,絕大多數(shù)包含著自己的怨悱和不甘,反反復(fù)復(fù)、無比直白,或許缺少盛唐氣魄,或許失掉浪漫與美,在時代的車輪碾壓下,劉長卿在眾生的齏粉中熠熠,向黑暗投射一縷光,盛世氣象一去不回,他卻也通過自己獨到的詩風(fēng),屹立詩壇,鑄就“五言長城”,享譽至今。 《唐書》無蹤,身世成謎劉長卿,字文房,祖籍宣城,家居洛陽,因官終隨州刺史,世稱劉隨州。 說到劉長卿,最為熟悉的還是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之名句吟誦至今,為歷代文人所推崇。 可無奈的是,或許時運不濟(jì),又或仕途不順,劉長卿在新舊《唐書》中均無所傳。其背后原因也很簡單,正四品及以上官員才會在正史中有個人傳記,而劉長卿,終其一生,也未能晉官至此。 史料記載極少,其生卒年份,也未有確論,各名家說法相差甚遠(yuǎn),爭議十分激烈。詩人兼學(xué)者的聞一多先生將其生年定為公元709年,而著名學(xué)者傅璇琮先生則認(rèn)為應(yīng)該是710年左右或者725年左右,其卒年,一般都認(rèn)為在789年到791年之間。 生卒不詳,其家世也不明朗。 有學(xué)者稱,劉長卿或與漢皇后裔劉備同出一宗,當(dāng)然,這樣的身世并談不上顯赫。劉備早年靠賣草鞋為生,按照古人士農(nóng)工商的地位層次,劉備的商人身份處于末位,劉長卿出生于平常農(nóng)民家庭,其地位倒還比劉備高了兩階。 不管怎么說,劉長卿的身世可以說是籍籍無名,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草根而已。少年時的劉長卿沒有劉備“興復(fù)漢室,北定中原”的宏大志向,最大的心愿也不過是脫掉“農(nóng)”帽,躋身于士林。 求學(xué)嵩山,屢考不第劉長卿抱著學(xué)而入仕的愿望,從小便刻苦學(xué)習(xí),年少入讀嵩山,避世求學(xué),二十歲時,便開始參加科考,十余年間,一再落選,可謂是屢戰(zhàn)屢敗,以至在天寶中已被舉子們推舉為“朋頭”。 這可不算是一個好的稱號,通俗點講,類似于當(dāng)今的“超齡留級生”,有著豐富的應(yīng)考經(jīng)驗,能服眾,可以算是眾多舉子里的“前輩”。 十余年的陪跑,說來也甚是心酸:
有學(xué)者將劉長卿一生歸為悲劇,說他的詩中充滿愁思,但不同時期的愁苦又不同,第一層便是多年困于考場的“科舉不第之愁”。 屢屢受挫的劉長卿開始行干謁之事,他給當(dāng)時的河南府尹三品大員裴敦復(fù)寫詩,希望得到提攜,并終身以報知遇之恩,詩云:
此時的劉長卿,雖滿腔愁苦,卻也沒有懷才不遇的憤恨,“不辭奮翼向君去, 唯怕金丸隨后來”,或許是因為數(shù)年來,失敗對于性格的磨合,相比孟浩然“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憤激,劉長卿在情緒處理上,又多了一些小心翼翼。 而立中第,仕途坎坷32歲的劉長卿終于中進(jìn)士了,從20歲到32歲,整整十二年,劉長卿這個記錄一直到晚唐著名詩人羅隱考了十?dāng)?shù)次不第才被超越。 可話又說回來,得虧劉長卿生于唐朝,其科舉考試頻率可謂密集,每年一次的“??啤?,皇帝一高興還會特設(shè)“制科”,這要是換做他朝,比如宋朝,每三年一次的科舉,如劉長卿這般考下去,大半生都過去了。 所謂十年磨一劍,劉長卿終于得償所愿,期望在官場大干一場的他,剛一仰頭,就與歷史的巨輪,撞個滿懷。 劉長卿的第二層愁思應(yīng)是時局動蕩中的“官途坎坷之怨”。 天寶年間,安祿山攻破長安,剛中進(jìn)士的劉長卿遇亂避江南。 在江南,劉長卿先擔(dān)任長洲縣尉,又為海鹽縣令,由于他“直道為官”、耿介不阿,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還未燒起來,就被手下人舉報,被誣以貪污錢糧鋃鐺入獄,劉長卿感到憤懣悲屈,寫詩鳴冤,“白日浮云閉不開,黃沙誰問冶長猜”,“不見君來久,冤深意未傳”,“直道天何在,愁容鏡亦憐”,愁腸百結(jié),難以消解。 幸運的是,幾個月后,肅宗收復(fù)二京大赦天下,劉長卿赦免出獄,牢獄之災(zāi)可免,可皇帝并沒有打算放過他,隨即將他貶至廣東,彼時的廣東與滇南無異,教育經(jīng)濟(jì)極不發(fā)達(dá),可以稱作是“蠻荒之地”,一般貶至此地,政治生命幾乎可以宣告結(jié)束。 監(jiān)牢的悲哀,被貶的酸楚,劉長卿只能以作詩抒發(fā)愁悶,彼時的他是復(fù)雜的。 一邊感嘆時運不濟(jì),“獨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 一邊為才名未展而愁,“謫宦投東道,逢君已北轅。孤蓬向何處,五柳不開門”; 一邊感慨前途無望,“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yuǎn),青山萬里一孤舟”; 一邊又渴望再被任用一展抱負(fù),“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劉長卿憑著一首首愁苦之作,慢慢名聲漸起,五言詩尤其出眾,很快便聞名遐邇。 在去廣東途中,劉長卿遇到了從夜郎折返的太白,一個是悠游四海,一個是謫貶赴任,悲歡相互映照,劉長卿的愁便又更甚幾分,風(fēng)流云散,一別如雨,浮生中能有多少次傾心的相遇,短暫的相逢亦能在羈旅風(fēng)塵里為劉長卿帶來一絲慰藉:
遇赦北歸,又陷冤獄廣東兩年后,劉長卿遇赦北歸,被朝廷安排在浙西任上,當(dāng)然,江浙當(dāng)時也不算是好地方,剛歷經(jīng)劉展之亂,本來繁華富庶的吳郡一帶變得破敗蕭條。話又說回來,若是好山好水之地,又怎輪得上劉長卿這個戴罪之身。 五年后,劉長卿任滿,被調(diào)回京,歷時九年的冤案也就不了了之,劉長卿沒有等來一個交代。 兩三年的京官生活后,在770年,劉長卿入淮南幕府,也算過了一段相對平穩(wěn)的生活,交游唱答明顯增多,或是因為這段時期與多位僧人來往密切,其詩風(fēng)受其影響,詩意平和空靈,“香隨青靄散,鐘過白云來”被《唐詩歸》評為“極秀”;又如“野雪空齋掩,山風(fēng)古殿開”,“衡陽千里去人稀,遙逐孤云入翠微”,方回有評價:
然而,好景不長,大歷九年,已經(jīng)年近半百的劉長卿因為得罪了郭子儀的女婿吳仲孺,再次被人誣告貪污,涉貪金額20萬貫,金額巨大,依律當(dāng)斬,幸好朝廷派去的監(jiān)察御史苗伾救了他,只是將他判罰去睦州任司馬。劉長卿贈詩感謝:
司馬,從來便是閑職,50多歲的劉長卿對官場的起伏已然看淡。詩中多了淡泊名利、厭惡官場、向往歸隱的意味:
可劉長卿顯然并不甘心,兩段冤情,足足十六年,占據(jù)一半仕宦生涯,劉長卿的第三層愁,便是“逐臣無用之苦”。 他的詩里多的是悲苦意象,比如荒村、野橋、落葉、古路、寒山、孤舟,有學(xué)者稱他為“閉門詩人”,因為他詩歌中常常描述“閉門”,即“掩扉”,如“寒燈影虛牖,暮雪掩閑扉”,“江南海北長相憶,淺水深山獨掩扉”,“舟從故里難移處棹,家住寒塘獨掩扉”,不勝枚舉。 何謂“掩扉”?
無奈命運作弄,劉長卿一出門,便迎來當(dāng)頭棒喝。 時運不濟(jì),碌碌余生公元781年,56歲的劉長卿時來運轉(zhuǎn),出任隨州刺史,四品官員,掌權(quán)一方,還以為能終于任上,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可偏偏,不如人愿,沒過幾年,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割據(jù)稱王,與唐王朝軍隊在湖北一帶激戰(zhàn),隨州被叛臣李希烈攻占,劉長卿離開隨州,逃到江東避難,在淮南節(jié)度使杜亞的幕府中打雜。 在此后的幾年里,他一直待在繁華的揚州,直至病故。 漂泊半生,蒙冤十余年,卻依然沒有個善終,劉長卿的第四層愁則是“碌碌無為之痛”。 晚年的劉長卿回首一生,詩歌中自然帶上了一種蕭疏、冷落、憂傷的情調(diào),秋風(fēng)落暉,白云寒雁,落葉夕陽,雖寫的是山水田園,卻不如王摩詰詩中之淡然無為,劉長卿詩中無不是情調(diào)蕭瑟、極盡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
萬里傷心水自流,歲月不待人。他收起了鋒芒,在山水之中忘卻人間苦患,不斷的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山水之作?;野道淠纳{(diào),清空幽寂的氣質(zhì),輕淡虛凈的性態(tài),是劉長卿筆下的顯著風(fēng)貌。一如他的人生,掙扎與無奈。 回首劉長卿一生,歷玄宗、肅宗、代宗和德宗四朝,不是天之驕子,也非胸懷奇才,動亂不堪的世道沒有給他太多的機(jī)會,一生惆悵,無處可訴,只好揉進(jìn)詩歌,鑄就“五言長城”?。 他雖以五言著稱,但他的七律也很出眾,“細(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可算得佳句,葛曉音有評價:
回過頭來,再看劉長卿的詩,半生零落漂泊為仕途所累,卻也偶有思鄉(xiāng)心切,或許,埋藏在劉長卿心中,最深處的執(zhí)著,來自于對故土的懷念,越是命途多舛,此情越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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