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繼續(xù)解讀紅樓夢詩詞。

紅樓夢里，賈寶玉是曹雪芹筆下的富貴公子，是榮國府的金鳳凰，被賈母、王夫人捧在手心里，從小到大錦衣玉食，且在女兒堆里長大，所以他養(yǎng)成了許多在世人看來的壞習(xí)慣。

比如他喜歡吃女孩嘴上的胭脂，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比如他不喜歡讀仕途經(jīng)濟之書，卻反而喜歡那些古今小說、傳奇角本之類的雜書。

也正因此，在黛玉初進榮國府，寶黛初見時，曹公忽然插入一段對賈寶玉的評價，我們且看原文：

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寶玉明明是紅樓夢第一男主，為什么剛出場，曹雪芹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要批他呢，且從兩首詞來看，簡直是把寶玉批的一無是處。

第一首詞說他“草莽”“愚頑”“偏僻”“乖張”，第二首詞又說他“無能”“不肖”，這些詞用來形容一個人，顯然都是貶義，曹公真的這么厭惡賈寶玉嗎？顯然不是。

這兩首詞，曹公說的是“后人有《西江月》二詞”，也就是說，這是世人眼中的賈寶玉，不是曹雪芹眼中的賈寶玉。

紅樓夢里，哪些人的眼光，最能代表世人呢？王夫人算一個，所以此前她曾囑咐黛玉“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寶玉在自己母親眼中，就不是個省事的，家里姊妹們都不敢惹他。

也正因為他不懂自己的兒子，所以才會在抄檢大觀園之后，趕走了晴雯、芳官、四兒等人，最后讓他跟不喜歡的寶釵結(jié)了婚，而寶玉對于女人結(jié)婚之后死珠、死魚眼睛的變化，又何嘗不是暗指了自己的母親呢？

還有傅試家兩個來請安的老婆子，她們說寶玉“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薄?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

寶玉的這些表現(xiàn)，在她們的眼中，自然都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钡男袨?，是不能理解的“行為偏僻性乖張”，但寶玉才不管別人怎么評價，即便挨了父親一頓打，也還是會通過送黛玉兩條舊帕，以表自己一切如舊，不改往常。

還有一個薛寶釵，她前后不止一次勸寶玉讀書，哪怕明知道寶玉不愿聽，還是忍不住要說，最后惹得寶玉干脆不搭理。

就連湘云，也會在寶玉抱怨不想見賈雨村時，勸寶玉“ 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世務(wù)，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結(jié)果寶玉也不顧別人臉面，就下了逐客令。

對于寶釵、湘云等人的勸解，寶玉生氣地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彼?，不聽勸的寶玉在寶釵等人眼中，自然是“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的。

這些人眼中的賈寶玉，顯然就是《西江月》二首詞里的賈寶玉，是整天在內(nèi)幃廝混，甚至永遠都不會有出息的富貴公子。

但也有人懂寶玉，他神游太虛幻境一回，警幻仙子曾評價寶玉對女子極好的這種行為，“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尤三姐也曾評價寶玉“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庇热憧谥械摹巴馊恕币簿褪恰笆廊恕?。

黛玉就更是不用說了，她不僅從未勸寶玉讀仕途之書，甚至還與寶玉一起看《會真記》，一起淘漉胭脂膏子，對寶玉寫給晴雯的誄文大加贊賞……她們都是閨閣中真懂寶玉的人。

所以，這兩首詞，看似是批寶玉，卻又是對寶玉能保持這種性格的極大贊賞，因此脂硯齋批語說：當(dāng)設(shè)想其像，合寶玉之來歷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也就是說，這兩首詞曹雪芹其實是正話反說，言在此而意在彼。這也是《風(fēng)月寶鑒》這面鏡子告訴我們的，看此書不能只看正面。

第一首詞幾乎概括了賈寶玉的一生，而第二首詞似乎說的是八十回后的故事，因為寶玉生于富貴之家，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養(yǎng)成了“富貴不知樂業(yè)”的富家子弟習(xí)氣，不知道為將來打算。

他生日一回，黛玉尚能說出“ 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然而寶玉卻笑著說：“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也正因為寶玉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所以一旦家族敗落，他失去了最大的依賴，結(jié)局只能是“貧窮難耐凄涼”了，而脂硯齋也曾透露，賈府?dāng)÷浜?，寶玉曾“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這可真的是貧窮到凄涼境地了。

從寶玉的成長環(huán)境來看，可以說他擁有當(dāng)時超一流的資源優(yōu)勢，姐姐是宮里貴妃，北靜王是他的至交好友，寧榮二府又是當(dāng)年四王八公中的兩公之后，自家還有私塾，又得祖母疼愛，可以說是要什么都有，但偏偏他不愛讀書。

所以，在父親賈政的眼中，寶玉辜負了他的期望，更辜負了他出生的這個家族，不僅如此，他自己不讀書也罷了，偏偏還敢口出狂言地討論“文死諫，武死戰(zhàn)”，說這些人是“沽名釣譽”，這些行為在賈政和世人眼中，毫無疑問都是“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钡臄〖易有袕健?/span>

也因此，在后世人眼中，看到了賈寶玉這樣的子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享盡榮華，卻死不讀書，這本就是一種無能行為，所以他們多以寶玉做反面教材，告誡自己的子孫后代，一定不要像賈寶玉這樣。

曹雪芹如此寓褒于貶的評價寶玉，也許有自評的痕跡，也有敝帚自珍的“護短”，大有“既然大家可能讀了書都會這么看寶玉，甚至不理解他，那不如我自己先批一下吧”的自嘲意味。

當(dāng)然，我們看賈寶玉的這些行為，還是要放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中去，如果用我們今天的眼光，寶玉對女孩好自然是值得推崇的，他不喜歡讀仕途經(jīng)濟之書也可以理解，但離開了溫柔富貴鄉(xiāng)他連基本的謀生手段都不具備，甚至可能會餓死，這一點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所以曹雪芹在這里說他“貧窮難耐凄涼”，一旦他失去家族的庇佑，沒有了“金滿箱，銀滿箱”這些做靠山，結(jié)局只能是“展眼乞丐人皆謗”，只能是“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倍苎┣鄣耐砟?，也曾“朝扣富兒門”“舉家食粥酒常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