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 陳識

近日，臺劇《我們與惡的距離》熱播。該劇圍繞精神病患傷人、判決、維權等事件展開一系列故事，在豆瓣上獲得了9.5的高評分。“直擊心靈”“真實深刻”“引人反思”是觀眾們對這部劇的評價。我們該如何看待精神病患者傷人事件？我們該如何對待精神病患者？如何幫助他們更好地回歸社會？本期讓我們跟隨專家一起思考和探討這些問題?！幷?/p>

精神病患中傷人犯罪的比例遠低于正常人

劇中，無論是對于或因精神疾病在電影院犯下無差別殺人案的罪犯李曉明，還是受到摯愛女友突然離世以及拍片中途被替換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癥的青年導演應思聰，人們的歧視和偏見仍然廣泛存在，對于精神疾病依然是談虎色變。

“媒體報道的社會上出現的惡性傷人事件，似乎很大一部分都和精神病人有關。這可能也是很多人歧視、遠離精神病患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就像很多人認為女司機更容易引發(fā)交通事故，而事實卻恰好相反一樣，調查研究數據顯示，精神病患中傷人犯罪的比例遠低于正常人，即使是精神病患這一群體中最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出現傷人行為的概率也不到5%?！蔽錆h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康復治療部副主任醫(yī)師馬旻說，“更多的精神疾病患者在疾病發(fā)作期的表現是害怕出門、回避可能的一切社交活動，而不是走到街上去傷害別人。”

馬旻補充說：“不能否認，確實有一小部分的精神病患會出現暴力傷人的行為，但多半是幻覺、妄想、幻聽等精神癥狀所導致。當患者得到正規(guī)系統(tǒng)的治療，精神癥狀得到有效控制之后，他們和正常人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出現暴力傷人行為的幾率也不大。”

當被問到長期需要面對精神病人是否會害怕時，馬旻笑著說：“在我眼里，他們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只是他們生病了，需要我們的幫助?！?/p>

刑法提供了精神病人在疾病發(fā)作期間傷人不被判決死刑的依據，但這并不意味著精神病是一張隨時隨地生效的“免死金牌”。2019年5月23日，曾在上海殺害多名小學生的黃一川最終被判決死刑，雖然通過鑒定，他確實患有精神分裂癥。武漢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精神障礙防治辦公室主任劉修軍從事精神疾病的防治和管理工作20多年，他認為，對于精神病人傷人等的判決，要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八痉ㄏ到y(tǒng)需要去評估單個案件的性質、后果、作案動機、犯罪背景等多方面因素，在客觀公正的情況下進行司法鑒定，然后再作出合理的判決?！?/p>

劇中李曉明的辯護律師王赦竭盡全力尋找李曉明犯罪的動機和背后的精神疾病，李曉明仍因大眾的呼聲強烈，而被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八佬?，也許是平息受害人家屬憤怒和悲傷的最好辦法，但這樣的判決，并不一定是完美的。給精神病患判死刑，依靠的是法律的理性和剛性，但從倫理上來說，不是每一個精神病人都罪大惡極，罪不可赦?！眲⑿捃娬f，“搞清楚精神病人為什么會犯罪，他的精神疾病處在哪個階段，才可能避免類似事件再一次發(fā)生。精神病人不應被妖魔化，成為所有惡性傷害事件的唯一解釋，而精神疾病也不該成為普通罪犯免于法律制裁的擋箭牌?！?/p>

精神疾病不僅是心理問題，也有著特殊的生理原因

“全天下沒有一個爸爸媽媽，會花20年的時間，去養(yǎng)一個殺人犯?！边@是劇中冷血殺人犯李曉明母親的肺腑之言，也代表著很多精神病患家屬的脆弱、自責與無助。

近年來，原生家庭論的流行讓很多人認為，原生家庭的不完美是引發(fā)精神疾病的必要因素?；橐銎屏?、母愛/父愛的缺失、夫妻關系惡劣、不當的養(yǎng)育方式等等，都可以成為我們去譴責一個精神病患者家屬的利劍。

“精神疾病并不僅僅是心理問題，也有著特殊的生理原因?！蔽錆h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副主任醫(yī)師、資深心理治療師李聞天解釋說，“美國科學家詹姆斯·法隆有個著名的三角凳構想，即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考量包括心理變態(tài)在內的精神疾病的生成。這三個方面分別是：基因病變，大腦損傷以及環(huán)境因素（如早期的生理／心理虐待）。但完善的家庭呵護和優(yōu)良的后天教養(yǎng)以及外部環(huán)境對于人格塑造確實有著巨大的影響?；虻娜毕菘梢酝ㄟ^后天的家庭、外部環(huán)境與愛得到彌補?！?/p>

需要復元的不僅僅是患者，更是整個家庭

缺乏“病識感”，背負“病恥感”， 覺得這個病“很丟人”，是精神病患及家屬的普遍想法。馬旻認為，增加對精神疾病知識的了解，接受系統(tǒng)治療，勇敢面對，是戰(zhàn)勝疾病、走出陰霾的最好辦法。

武漢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的康復治療部已經運營了近兩年的時間。這里能為精神病患提供包括團體心理治療、物理治療、音樂、運動、繪畫、書法在內的多種康復治療手段。“很多病人從一開始不愿意參加活動，到現在主動來參加康復訓練?！瘪R旻欣慰地說。

“在對抗精神疾病的過程中，家屬的作用十分重要。家屬也需要一個互相交流、分享經驗的平臺，通過介紹自己家庭的康復經歷，幫助更多家庭正確認識疾病，早日康復?！瘪R旻介紹說，武漢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康復治療部目前已經累計開展了50余場面對家屬的免費健康教育講座。2018年8月，康復治療部首次引進了家屬互助團體的培訓項目?！拔覀兿Ｍㄟ^多元化的視角，全方位幫助患者康復?！?/p>

“如果能早一點了解更多關于精神疾病的知識，也許我的孩子不會到今天這么嚴重?！币晃幻小昂钡募覍俑锌?。這樣的互助團體，帶給精神病患家屬的，不僅是一個互相傾訴、互相理解的場所，更是一個互相幫助、互相學習的大好機會。馬旻解釋，現今的精神疾病康復治療不再是簡單的醫(yī)生開藥、患者吃藥的模式，對于一個精神疾病患者來說，家庭對患者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精神病患及其家屬建立一個彼此交流的圈子變得十分重要。

一些長期照料精神病患的家屬通過自己照料病患的經驗和相關的學習，對其他的患者及患者家屬進行培訓，指導他們更好地康復，可以成為“家屬專家”。馬旻說，“家屬專家”起到了一部分醫(yī)生、護士的作用，而且他們更能體會患者的痛苦和患者康復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家屬專家”對家屬及患者進行健康宣教的效果會比醫(yī)生護士更有效。

很多精神疾病發(fā)病是在青少年時期，馬旻呼吁家長們多關心孩子的情緒，及時處理孩子成長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一旦發(fā)現情緒出現異常要及時就醫(yī)，以免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馬旻強調，精神康復的理念由單純的“康復”轉向“復元”，需要復元的不僅僅是患者，更是整個家庭。

劇中，出院后的應思聰在家人的支持、醫(yī)院與社工組織的幫助下，用藝術創(chuàng)作來表達自己，仍能體現社會價值，成就自己的人生，家庭關系也得到了修復。

精神病患需要得到更全面、更精準的社會服務

“除了治療，精神病患能有尊嚴地回歸社會并生存下去，需要全社會的接納和包容?！眲⑿捃姾粲跎鐣榫癫』颊咛峁└嗟闹С?。

武漢作為國家首批精神衛(wèi)生綜合管理試點城市，在精神疾病的防治、精神病患的康復等方面做了大量探索，但歧視和偏見根深蒂固。一名基層組織的工作人員透露，盡管他們知道精神病患很大程度上會比軀體殘障人士在同樣的（特殊扶助）崗位上做得更好，但他們仍不愿意接納精神病患者?！斑€是怕。”這名工作人員說。

“且不談精神疾病患者能享有什么樣的特殊權益，就連公民的基本權益（平等就業(yè)就學）都很難保障。我們接診過很多名因精神疾病就醫(yī)休學的在校學生，結束治療以后，他們的復學之路都非常困難，要面臨來自同學、老師的歧視?！眲⑿捃娡嘎叮谖錆h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接受過治療、后期康復找到工作并回歸社會的病友不在少數，但幾乎百分之百的人都向工作單位隱瞞了自己的精神病史。

“精神病患需要得到更全面、更精準的社會服務。除了醫(yī)療機構，小到家庭、社區(qū)、康復機構、社工組織，大到各企事業(yè)單位、政府、甚至整個社會，都需要嘗試去理解包容精神病患，為他們提供更完善的社會服務與支持系統(tǒng)?！睂τ谖磥?，劉修軍期待著更多改變。

劇中最后一集，資深媒體人、李曉明事件受害者家屬劉昭國主導并推進對李曉明父母的專訪，讓更多人了解背后的故事，而不是一味懲罰和譴責?！敖鉀Q傷害最好的方法，是善后跟預防。”

劉修軍呼吁：“對待精神病患，不單單只是需要治療和管制，更重要的是去幫助，去接納，為他們創(chuàng)造回歸社會的機會，而不是對他們進行心理上、空間上的雙重隔離，使他們的生存空間更加狹窄。只有社會提供更多的主動服務和關懷，精神病患的生存環(huán)境才能得到改善，出現惡性傷害事件的概率也必然會大大降低?！?/p>

劉修軍認為，媒體對精神疾病患者的報道應該更客觀，不過多夸大疾病的危害。正如劇中精神病院的社工宋喬平所說：“因為現在大家都會看新聞，也會從新聞里面去了解什么是精神疾病，所以如果新聞的內容不夠客觀、不夠公正的話，我們的病友要回到社會上就會有困難，就會很難受到公平的對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