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全國美展金獎作品】何紅舟《橋上的風景》235×195cm

文/孫景剛 

寫實繪畫在今天之難，難在有太多可以做比較的參照。如與當代藝術(shù)的其他門類相比較，它的標準太明晰，限制也太多，且不論我們熟知的經(jīng)典高懸在博物館的殿堂之上，這是一把被觀眾隨時用來丈量畫家的尺子，還是更加“寫實”的攝影術(shù)，它時時提醒著畫家，如何在圖像時代讓繪畫有自己的領(lǐng)域，同時又賦予新意。與紅舟同齡的畫家，當初大都在寫實這條路上開始藝術(shù)的啟蒙，而能留下來，并在此領(lǐng)域有成就者卻寥寥無幾。因為難，因為太難，即便窮盡一生，也未必能有所建樹。紅舟卻偏偏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一條類似于“蜀道”的艱難之路。

何紅舟《失語者》150×190cm 布面油畫 2003年

在紅舟從藝的道路上，有太多可以選擇的路徑。憑著四川人對時風的敏感，也憑著他那出色的手藝，本可步履輕松得多，成名時節(jié)早得多，可他偏偏選擇這費時、費力的寫實繪畫，又是那種一眼看去最平凡、最不容易出新的方式方法。這種平實之中的華彩，當年只有委拉斯貴茲能夠做到。這樣的藝途，說它堪比“蜀道”是不為過的。

何紅舟《午后》 150×150cm 布面油畫 2003年

紅舟給我的短信里曾這樣說他自己：“我不是一個很生動的人，畫也受牽連……”他總是這樣，無論在什么人面前，總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這種來自骨子里的謙虛和誠懇，以至于讓他在面對自己的畫作時總有一點誠惶誠恐。因此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得意忘形的樣子，即便在他亮出畫作，引來同道發(fā)自內(nèi)心的喝彩的時候，他也會笑瞇瞇地把你推開，好像那畫中依然有太多的“羞澀”之處會被你看出。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是他接受褒獎的特殊方式，也是他對自己“煎熬”出的東西的短暫的認可。

《西遷途中的林風眠》 200×200cm 布面油畫 2014年

怎樣才是一個“生動”的人？一個很“生動”的人？紅舟心里知道，并且對此耿耿于懷。因為，他認定自己“不生動”也就罷了，可是“畫也受牽連”，他便放不下。也許正因為此，他選擇的朋友個個都是活靈活現(xiàn)的“生動”之人，如常青、小冬。只有他們糾纏在一道“舌戰(zhàn)”時，我們才看到紅舟的另外一面，那種在“防御”之中的機智和幽默，甚至有幾分“小壞”；也許正因為此，他并沒有把自己高超的寫實能力變?yōu)榫窦毧痰拿璁?，而是毫不掩飾地用自己的畫筆和態(tài)度表達著對委拉斯貴茲、哈爾斯這類畫家的敬意。無論世風如何變化，他都堅定地以自己的畫筆和行為去實踐他對繪畫的理解。

何紅舟 1998年作 靜謐年華

僅就一般的說法而言，畫一定是畫家性格和閱歷的綜合體現(xiàn)。那么，紅舟認定自己“不生動”，卻偏偏向往形意瀟灑的繪畫，便陷入一種“自尋煩惱”的矛盾之中。這是紅舟自己給自己下的結(jié)論，也會引導(dǎo)我們以這樣的“先見”來審視他的人和畫。

何紅舟 2005年作 夏日

生活里的紅舟不是那種霸氣十足的人。在他的家中，父親過世之后，除了他，全是女人——他的媽媽和妻女。他得用大半的心思來盡孝道、夫職和父愛。對待朋友和同事他謙和禮讓，在聚會的場面上總是甘當“配角”，從不搶他人的“戲份兒”；對待學生他也是有求必應(yīng)，幾近那種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日常生活讓他不知不覺地多了一份細心的體察和做事為人的周到。其實這是畫家的福分，尤其是那些偏愛“筆意”的畫家的福分，因為在那縱橫馳騁的揮灑中，不知不覺地蘊含著一種內(nèi)在的細致。這種細致，不雕琢，不刻意，是一種來自心的體悟和日常習性的指使。

何紅舟 2000年作 百合少女

紅舟是那種暗地里使勁的人，甚至有點“舉輕若重”。面對畫布的時候，他總是緊鎖著眉頭，絕不會有情不自禁吟唱的時候，也看不到他開懷大笑的瞬間。他的畫里展示給我們的灑脫，應(yīng)該是他嘔心瀝血而得到的結(jié)果，他把過程中反復(fù)煎熬、千錘百煉的艱辛通通留在了觀者的視線背后。也因為我們熟知他作畫的過程，才對他筆下的犀利和灑脫有著一份格外的敬重。較之那種信手拈來、才華四溢的畫手，紅舟的華彩中多了一份醇厚。他筆中有鋒，卻不咄咄逼人；畫中有氣，卻文質(zhì)彬彬。他的畫不憤世嫉俗，是因為他識得平凡之中的“個中三昧”，他僅用他的筆讓平凡多一點心跳。

何紅舟《熱土》180×90cm 布面油畫 2004年

1985年我在趙無極學習班時，曾問過一個很幼稚的問題：馬蒂斯畫畫時是不是應(yīng)該是很輕松的？趙先生回答我：不，他是把愉快留給觀眾的畫家。多年后我才懂得作為一個好畫家的道理，明白“六法”之中的“慘淡經(jīng)營”之說，還有成語“嘔心瀝血”的含義。

畫家的“難”，只有畫畫的人知道。哪怕是形意瀟灑的畫家，在他作畫時心無旁騖、信手揮寫的背后，仍然有畫外的潛心研習和日復(fù)一日的苦修。紅舟當是這樣的畫家。

何紅舟 1998年 雙人體

紅舟有原則，也偶有脾氣，但更多的時候他是溫良與謙讓的。他在酒桌上難得的“豪飲”，一定是遇到了知己，滿臉赤紅的他才會忘了平時的內(nèi)斂。創(chuàng)作一張大畫會讓他減去十幾斤的體重，這樣的情景或許只有與他合作過的老友才知道，也只有他的老友才能從他客客氣氣的處世方式中知道他也會因為畫到深處而將自己遭遇的不順和內(nèi)心的煩惱“遷怒于人”。其實，在這樣的時候，紅舟是個很“生動”的人，他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流露出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何紅舟 2000年作 兄弟

紅舟身上沒有那種“大而無當”的習性，他的性格不能用“豪邁”一詞來形容，畫也不是“肝腦涂地”般壯烈。他不是那種平時顯山露水的人，卻能在關(guān)鍵時刻堪以重任。大凡學校里有重要的繪畫定件，他總是不二人選。只要有他在，多重要的國家定件便有了八成的保險。正像那幅歷史畫《啟航》，可謂“受命之作”。每當這時候，許江定會想起能“橫刀立馬”的何紅舟來。是的，沒有了趙云，誰能堪當諸葛孔明的“抱負”呢？

何紅舟 黃發(fā)祥《啟航》 550×270cm 布面油畫  2009年

我覺得紅舟向往的是那種內(nèi)斂的瀟灑和生動，是那種趙云式的風采。劉備的五虎將里，趙云不是戲份與傳奇最多的人，但定有馳騁在百萬軍中單騎救阿斗的精彩傳奇。

何紅舟 牧場

說到這里，我覺得紅舟的人與畫并沒有互相悖行。相反，他是如此誠實地將自己性格中的多重性呈現(xiàn)在了畫布上，并老老實實地敘述著……他的喜悅，應(yīng)該是在他的畫配上外框、掛上墻面的剎那，剎那之后又是無休止的內(nèi)心糾結(jié)，一如他所自嘲的“畫不好”，然后便是下一個輪回。

何紅舟 1996年作 女人體

紅舟經(jīng)常調(diào)侃自己，“除了畫人物，別的不會畫”。實際上，在今天的繪畫格局中，人物最難畫。首先，因為在西畫的領(lǐng)域里，人物畫的成就實在難以超越；其次，因為人的具體性以及身份的指向很容易落入寫實主義的“敘事”陷阱，同時還面臨著攝影的挑戰(zhàn)。因此，西方近現(xiàn)代關(guān)于繪畫本體的探索大都避開人物畫。紅舟深知美術(shù)史，深知面對這一命題的困境。

《彝女》 145×145cm 布面油畫 1993年

相悖的是，往往困境之中，便有希望所在。20世紀，幾位讓中國畫界“心跳”的畫家恰恰都是逆流而行的人物畫家。在中國，人物和主題性的繪畫已有百余年的歷史，但較之西畫的高度，也僅僅是個開始。因此紅舟的選擇和定位，是建立在對自己、對國情的深刻了解之上的，同時他堅信寫實繪畫仍然有很多的可能性。

何紅舟 1993年作 鄉(xiāng)場

我們的畫界不缺乏能折騰、有想法的畫家，但是回頭望去，又有多少屬于原創(chuàng)性的畫作？有多少是在“引用”和“借鑒”的行為之后，把問題講明白，把技術(shù)做精到，踏踏實實地融匯在自己的文化里，變?yōu)樽约旱臇|西？不多，一點都不多?？偟糜腥藖戆盐鞣絺鹘y(tǒng)油畫的文章做透吧。

何紅舟 2000年 花樣年華

紅舟繪畫的題材多半是肖像和人體。這個題材從他1988年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在這樣一個看似狹窄的領(lǐng)域里，他有自己認定的抱負。他的畫有情節(jié)，但絕不止步在寫實性的敘事上，而更多的是借此題材表達他對油畫語言的理解，以及對當代人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看法。

何紅舟 浮光

紅舟十分在意筆下對象的精準，同時警惕著由于過度精確而滑向描摹的邊緣的危險。因此，他的畫從不流于小筆的精雕細琢，哪怕刻畫再精致，也是用大筆“帶”出形的精準，是在“繪”的過程中用筆“帶”出來的灑脫，并在尋求形態(tài)和筆鋒雙雙飽滿的建構(gòu)之中，達到他心中對繪畫界定的高度。這樣的畫是最難的。好像董其昌的畫，也好像王蒙的畫，不險峻，不張揚，也不靠奇山怪石、奇葩異草的烘襯，而是以溫厚內(nèi)斂的筆墨學養(yǎng)詮釋著對繪畫的理解；也像魏晉時的小楷，平和，醇厚，有節(jié)制。這真是藝術(shù)中的高難境界。

何紅舟 人體

其實畫家所關(guān)心的始終是怎么畫，怎樣描繪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的問題。在繪畫史的譜系中，畫家一方面?zhèn)鞒兄^看和表現(xiàn)的慣性，另一方面志在沖破這種習慣，而尋求一種新的可能。因此，從專業(yè)的角度來說，畫家內(nèi)心深處的話是對其他畫家所說的，是對美術(shù)史所說的。

何紅舟  人體  2005年作 

或許，學問之道不一定非得是另辟天地，傳承和演化也同樣重要。藝術(shù)研究不一定得回回更換話題。更多的情況下我們得知道，怎樣的話題有可能既承接上文的脈系，又有下回分解的可能。我們能不能對一個古老的話題“接著說”？又如何演繹出新的解釋？所以，紅舟的繪畫之難，難在不僅要出色地把握傳統(tǒng)繪畫的精髓，更難在如何“用活”這一傳統(tǒng)，使之活在今天的文化語境里。

何紅舟 人體

寫到這里，我在想，生活中怎樣才是一個“生動”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又如何用好與生俱來的性情品質(zhì)，并將它化為筆中詞匯鋪寫到畫布上？“生動”是因為有具體和實在的內(nèi)容，并且充滿矛盾的對立和掙扎的痕跡，以此凝結(jié)成的故事才能讓人凝眸注視。紅舟不是那種能在人群中振臂一呼引來關(guān)注的人，但如果細細打量、揣摩，你一定覺得他的“生動”另有天地。也像你看他的畫，你得靜下心來，心平氣和地審視，不應(yīng)過分挑剔它是否新奇，是否驚艷。僅他畫中所涉及的問題、將要面對的困難以及他對寫實繪畫如何出新所做出的探索，想想看，在我們這個躁動的藝術(shù)領(lǐng)域里，有多少人甘于在僻靜的一隅攀行這繪畫之中的“蜀道”呢？

▏何紅舟

 2011年攝于畫室

1964年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

1984年畢業(yè)于四川美術(shù)學院附中。

1988年畢業(yè)于中國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

1995年至1999年就讀于中國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碩士研究生班，現(xiàn)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副教授。

1990年作品參加首屆中國油畫精品展并獲金獎。

1999年作品參加第九屆全國美展并獲浙江省展銀獎。

2003年作品參加第三屆中國油畫展并獲優(yōu)秀獎。

2004年赴香港舉辦“天地之間”三人油畫作品展。

2007年作品參加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舉辦的“形象對話”肖像藝術(shù)展。

2009年歷史畫獲浙江省重大題材美術(shù)創(chuàng)作工程金獎。

2014年作品《橋上風景》獲第十二屆全國美展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