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羅馬神話（一）一九八九年元月二十九日 在薄茵萍家 這種史前期希臘神話，是否定之否定，是獸性的，動物性的。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訴我們，人性是如何來的：有獸性的前科。 中國的女媧造人，用泥，《圣經(jīng)》的耶和華造亞當(dāng)，也用泥，與希臘神話中的筑土拋石，均相似。 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說給大人聽的。多聽，多想，人得以歸真返璞。 中國神話，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太現(xiàn)實(shí)。神權(quán)、夫權(quán)、誰管誰，滲透神話，令人懼怕。希臘神話無為而治，自在自為。 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兼音樂家還會再來嗎？我以為不復(fù)再返，只能零零碎碎地活在地上的藝術(shù)家身上。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樂、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憂傷、自愛、憚念、懷想的一面。 先講一則寓言： 在萬國交界處有一片森林，林中有一個獵人定居，起木屋，僅能容納一人、一槍。有一年冬，狂風(fēng)暴雨的黑夜，有人焦急敲門。開門，一位老太太迷路了，求躲雨。才安頓，又有人敲門，啟，一對小女孩，迎進(jìn)來。頃刻門又響，啟，一位將軍出戰(zhàn)迷路，帶著數(shù)十個兵，于是迎進(jìn)來……再有人來，是西班牙公主，攜眾多馬車……都要躲雨。雨終夜，屋里有笑有唱，天亮了，雨止了，眾人離去。 什么意思昵？只要心意誠，神祇就大，智慧更大。 文學(xué)怎么會有起源？ 人類某一樣?xùn)|西的起源，很糟，很不光彩的。 文字以前，先有文學(xué)起源：有東西要表述。 古人類最大的快樂是什么？唯物主義稱始于勞動，唯心主義稱始于性愛。都不然。古人類最大的快樂是戰(zhàn)爭勝利之后：打敗敵人，求生存，得延續(xù)，必有唱跳歡樂。久而久之，眾聲中和諧者，易牢記、易傳播，久而久之，詩出。 勞動是苦的，做愛是悄悄的，唯戰(zhàn)爭勝利是大規(guī)模的，開放的，故有聲，聲有歌，歌有詩。 其次，對神的崇拜是初民的精神生活。開初是為祈求，求必出聲，起先喃喃，后來高聲，再后來高唱，即禱詞。 不能否定勞動號子的作用，但那是實(shí)用的。 戰(zhàn)歌，禱詞，勞動號子。 文字用以記事，用以聯(lián)絡(luò)、傳播、命令、勸告……生存經(jīng)驗(yàn)要流傳，如戰(zhàn)爭、疾病、患難、災(zāi)禍……造字者設(shè)計，刻字者出手工，后者不一定識字，前者就是知識分子。 小亞細(xì)亞出土的泥板字，是記錄公元前四千年的一次洪水。 巴比倫，亞細(xì)亞，始有楔形文字（在泥板上畫符號），直到埃及開始變化，出史書，頌神，贊美。出了書商，書隨人葬，漸漸不限于宗教拜神，開始記人、事、風(fēng)情，等等。 中國，自殷商時，有甲骨文，到周朝有竹簡，刀刻字。漢朝用絹帛、絲織品、縑帛。到東漢，蔡倫造紙，文字廣為傳播。漢末，蔡邕寫刻石經(jīng)，刻石供拓，開印刷術(shù)先河。到隋唐，有雕版，宋以后，有活字版。 早期中國書簡笨重，以牛車載，到宋朝改蝴蝶裝。 印度古書稱吠陀（Veda），指智慧，是印度圣經(jīng)。在釋迦牟尼之前即有宗教，如耶穌之前也早有宗教。 印度經(jīng)書刻在牛皮上。 希臘古書在腓尼基出，從埃及學(xué)到著作方法，漸有學(xué)校，以不學(xué)為恥。學(xué)習(xí)目的如中國，為了記賬、通信。漸漸出現(xiàn)行吟詩人，背誦荷馬史詩。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當(dāng)時就有希臘書約七十萬本，后來被愷撒燒去很多。 希臘神話。 我以為，希臘神話還有一個史前期。當(dāng)時他們認(rèn)為最初的最初，沒有宇宙，此說比有宇宙觀還難想象。希臘人認(rèn)為有宇宙前，是一片混沌，無光，漆黑，類于莊子說，一片混沌。 希臘人給混沌起名卡俄斯（Chaos）?？ǘ硭共粦?yīng)該是單身漢，便使他有妻子，名諾克斯（Nox），生子，名厄瑞波斯（Erebus），意思是“黑暗”。兒子一長大就謀殺父親，和母親成夫妻。 這就是史前期的表現(xiàn)：無倫，動物性。 他們不明不白地生了雙子，一子曰光明，一子曰白晝。這兩個兒子也打倒其父。此二子是男是女？不可考。只知他們又有子，名厄洛斯（Eros），即“愛”的意思（由此可以推想這二子為一男一女）。 厄洛斯創(chuàng)造了地、海、草、花木，等等?！暗亍彼坪醺芨桑矔?chuàng)造，做出了“天”，蓋在自己身上，而且似乎就此做起愛來，也生子，又把厄洛斯推翻，在奧林匹斯山上造室，又生十二子，六子六女，名提坦族（Titans）。 如此代代弒父，結(jié)果凡是生了兒子，父親就把兒子送進(jìn)地獄，母親急了，去教孩子們反抗父親，推最小的一個名叫克洛諾斯（Satum，又叫薩吞，意思是“時間”）的做領(lǐng)袖，又將父親推倒。 這種史前期希臘神話，是否定之否定，是獸性的，動物性的。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訴我們，人性是如何來的：有獸性的前科。 下面要說的，是以朱庇特家族開始的希臘神話。怎么會有史前期的獸性？因?yàn)槿诵赃€未成熟前，都有獸性。其他人類文明也如此，都有不文明的家譜。 希臘諸神。神性，是人性的升華。人性未覺醒，自然一片混沌。 朱庇特（Jupiter，一名宙斯Zeus）是宇宙最高的統(tǒng)治者，他的武器是雷電。其妻名朱諾（Juno，一名赫拉Hera），象征空氣，善嫉，搗亂。 尼普頓（Neptunus，一名波塞冬Poseidon），海神。 普魯托（Pluto，一名哈迪斯Hades），死神，地獄神，財富神。 瑪爾斯（Mars，一名阿瑞斯Ares），戰(zhàn)神（希臘時期不重視瑪爾斯，羅馬時期好戰(zhàn)，奉瑪爾斯為主神）。 伏爾坎（Vulcan，一名赫菲斯托斯Hephaistos），火神，冶煉之神，是跛腳，丑，卻是維納斯的丈夫（是故維納斯偷情，愛瑪爾斯）。 阿波羅（Apollo，又名福玻斯Phoebus，或名艾略斯Helios、少爾斯Sol），太陽神，管九個繆斯，司藝術(shù)、音樂各種文藝，好箭術(shù)。 阿波羅的九繆斯：此九子乃為朱庇特與記憶女神謨涅摩敘涅（Mnemosyne）所生之子。如下： 一，克利俄（Clio），管歷史，頭戴桂冠。 二，歐忒耳佩（Euterpe），管歌唱，詩、樂，頭戴花環(huán)，吹笛。 三，塔利亞（Thalia），管喜劇、牧歌，頭戴野花冠，手持牧杖，有面具。 四，墨爾波墨涅（Melpomene），管悲劇詩，戴花冠，執(zhí)短劍和權(quán)杖。 五，忒耳普西科瑞（Terpsichore），管舞蹈，手執(zhí)七弦琴。 六，厄剌托（Emo），管抒情詩，執(zhí)琴，古稱里奧（琴名）。 七，波呂許謨尼亞（Polyhymnia），管贊美詩歌，形象無象征。 八，卡利俄佩（Calliope），管敘事詩。 九，烏剌尼亞（Urank），管天文學(xué)，手執(zhí)算具。 狄安娜（Diana），月亮神。阿波羅的親姊妹，管打獵的神，貞潔之神，美極，獵裝，背箭袋，頭上戴新月冠，又名辛西亞（Cynthia），塞勒涅（Selene）等。 維納斯（Venus），愛神，美神，歡樂之神，生于海洋的泡沬之中。 丘比特（Cupid），愛神，是維納斯和戰(zhàn)神瑪爾斯的私生子。終生不長大，生雙翅。維納斯怕其夭折，去問底美斯（Ttenis），答曰：“戀愛沒有熱情不能成長。”維納斯又生子，名熱情之神安忒羅斯（Anteros），丘比特即長大，成美少年。但離開弟弟后，他又變成孩童，頑皮不堪，蒙著眼睛亂射箭，意指愛之盲目。 墨丘利（Mercury，一名赫爾墨斯Hermes），風(fēng)神，貿(mào)易神，商業(yè)、通訊之神?，F(xiàn)在歐美的郵電局都以其為神，手執(zhí)纏蛇杖，也生翅疾行，保衛(wèi)旅行者、強(qiáng)盜和賊，從阿波羅處偷牛，被發(fā)覺，以物換，藝術(shù)與商業(yè)始自此。 巴克斯（Bacchus，一名狄俄愧索斯Dionysus），酒神，歡樂神，葡萄酒之神。尼采的悲劇精神即來自酒神精神。 雅典娜（Athene），和平神，智慧象征，是朱庇特的女兒。有一天，朱庇特頭痛，請阿波羅醫(yī)，不果，請維納斯的丈夫伏爾坎以斧劈開朱庇特的頭，跳出雅典娜。自她出生，愚蠢永遠(yuǎn)被趕出。 潘（Pan），山靈之神，牧神，人身羊角，有尾，有角。又名薩迪，會吹笛。現(xiàn)代文學(xué)中他時髦，因?yàn)樗巧橹?。德彪西寫有《牧神午后前奏曲》（Preludea I'apres-midid'unfame）。 維斯塔（Vesta，一名赫斯提亞Hestia），灶神，司火爐，家政之神，亦稱灶神，羅馬人愛吃，崇拜她。 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意為“前思”，F(xiàn)orethought，瞻前顧后。 厄庇墨透斯（Epimetheus）——意為“后思”，Afterthought，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 厄洛斯布置起世界，草木，動物，由普羅米修斯兄弟以陶土作人，人的外形模仿神，由厄洛斯給予生命，雅典娜給予靈魂，普兄偷來火，以超越其他動物。 天神絕不肯給人類以火，普羅米修斯進(jìn)入奧林匹斯山偷得火種，迅速飛下，人類即懂得如何用火，如何保存。 天神懲罰普羅米修斯，縛其于山頂，白天被鷹啄，傷口夜間生全，白天再被啄，夜再生，如斯。 人類得火，善，天上朱庇特不悅，創(chuàng)造一女人，潘多拉（Pandora），做一壞事，出名。她與普羅米修斯之弟成夫婦，一日，墨丘利給一密匣，潘多拉好奇，趁丈夫不在，打開，飛出憂愁、疾病、災(zāi)難、悲傷、嫉妒……散布人間，潘多拉急關(guān)匣，只剩希望在內(nèi)。 世有潘多拉與匣子之喻，是為典故。墨丘利將希望鄭重送給人類，以補(bǔ)不幸。 人類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黃銅時代、黑鐵時代，與《圣經(jīng)》、與中國，均相似。 金的時代不耕而獲，無為而治，銀的時代就耕者有其食了，銅的時代日子常感困苦，鐵的時代縱欲作亂，失去信仰，同類相殘，血染大地。 朱庇特大發(fā)雷霆，以洪水淹沒人類，只剩普羅米修斯兄弟。洪水退后，昔日的繁華城市，一片荒涼，忽聞空中有聲音道：撿起你們母親的骨，骨乃大地上的石塊，以石后擲，男得男，女得女。于是，第二次人類復(fù)生。大高興，酒后，造愛，生子，名赫愣（Hellen，即“希臘”），再生多子，成阿且安（Achaean）等族。 中國的女蝸造人，用泥，《圣經(jīng)》的耶和華造亞當(dāng)，也用泥，與希臘神話中的筑土拋石，均相似。 希臘神話正文開始。極具人性，合理。 朱庇特，眾神之神，常來人間。有一天在云間見一美女，名歐羅巴（Europa），正在林間泉邊玩。朱庇特化成白牛，漸漸靠近美女，美女套花環(huán)于牛，牛跪，女騎，牛走，劫歐羅巴于海上，至陸地，還形，與女愛，生三子，那塊陸地就成了歐羅巴。 這種心理描寫很對：人見到初愛的人，從不直接趨前…… 朱庇特與人間美女希梅爾（Semele）生巴克斯。巴克斯有教師西勒諾斯（Silenus），半人半羊，永遠(yuǎn)跟隨著。巴克斯有車，以豹獅拉車，教師騎驢車，車上盡是美人、美食。旅程超越希臘，遠(yuǎn)至亞細(xì)亞、印度，長期漫游。教師曾與學(xué)生迷失，迷路到里底亞國王邁達(dá)斯（Midas）的宮殿里，國王邁達(dá)斯（Midas）把他送回，巴克斯感謝國王，詢他可有所愿，邁達(dá)斯愿得點(diǎn)金術(shù)，巴克斯即賜之。 邁達(dá)斯回宮后立行施術(shù)，凡手指觸及者，倏成黃金。設(shè)盛宴，桌布、杯盤、肴漿、美酒都成黃金，賓主餓得不歡而散，邁達(dá)斯奔謁巴克斯求解，巴克斯領(lǐng)他去帕克托勒斯（Pactolus）河洗手，洗了很久，得解法術(shù)，故河底沙泥至今含有黃金。 一日，巴克斯見一嬌艷美女阿里安（Ariadne），獨(dú)自哭泣，因其情人在其睡時離去。巴克斯安慰她，阿里安笑，美極，巴克斯起愛，相愛，結(jié)婚，禮極盛，婚后阿里安死，巴克斯拋擲阿里安常戴之花冠于天際，成今之阿里安星座（北冕星座）。 尼采的阿波羅精神、巴克斯精神，前者觀照、理性、思索，后者行動、歡樂、直覺、本能。 人類的快樂，不是靠理性、電腦、物質(zhì)，而來自情感、直覺、本能、快樂行動。 凡永恒偉大的愛，都要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 阿里安因情人走，知道巴克斯更好，巴克斯因阿里安死，更知其可貴。 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說給大人聽的。多聽，多想，人得以歸真返璞。 中國神話，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太現(xiàn)實(shí)。神權(quán)、夫權(quán)、誰管誰，滲透神話，令人懼怕。 希臘神話無為而治，自在自為。 阿波羅不安于天，也常來人間。但不似巴克斯行為，而來驅(qū)害，曾射死一劇毒蛇。阿波羅返天途中，見丘比特（美神維納斯之子）。丘比特在玩自己的弓箭，并笑阿波羅，說：“你的箭可以射蛇，我也要射你。”于是取箭（箭有金箭，愛。鉛箭，拒愛）射，阿波羅中金箭，達(dá)佛涅（Daphne，河神Peneus之女）中鉛箭。阿波羅愛達(dá)佛涅，達(dá)佛涅拒絕。 阿波羅愛達(dá)佛浬，稱其散發(fā)美，束發(fā)將更美（俗世，未婚女散發(fā)，婚后束發(fā)，維納斯束發(fā)）。 阿波羅跟達(dá)佛涅走，達(dá)佛涅逃，比風(fēng)快。阿波羅是大神，窮追，一邊柔聲道：“停吧，勿怕，我要愛，你別因逃而跌，我是朱庇特之子，我歌美，我箭利，但我被另一種箭中，無法治，是中箭之病子，憐我，停！” 達(dá)佛涅不聽，逃，如風(fēng)，秀發(fā)飛舞，最后，達(dá)佛涅的頭發(fā)已觸及阿波羅的鼻息，達(dá)佛涅叫：“父，使地裂！”達(dá)佛涅變成樹，身體變樹干，頭發(fā)變樹葉，全變了。阿波羅撫樹，仍暖，抱樹，吻，樹掙扎，不肯。阿波羅哭：“你不成我的妻，要成我的樹，汝葉做我冠，我是太陽神，汝不會枯。”樹成月桂，成阿波羅的桂冠。 故阿波羅以肉身之愛追求形上之愛。 俄耳浦斯（Orpheus），阿波羅與九繆斯之一所生之子。管敘事詩是卡利俄佩，常作詩，與阿波羅日久生情，生子。俄耳浦斯承其父音樂天才，其母詩歌天才，琴歌起，動物植物均被感動。 這是藝術(shù)家的象征。在畫中，人多與獅和羊一起安然共聽俄耳浦斯彈奏——這是人類的理想。 俄耳浦斯戀愛了。對象是歐律狄刻（Eurydice），俄耳浦斯唱歌，歐律狄刻伴奏。一日，歐律狄刻在林中采花，被毒蛇咬，只來得及叫“俄耳浦斯”，即死。俄耳浦斯其時在遠(yuǎn)處，琴斷，弦出聲即歐律狄刻的叫聲。 朱庇特說，已死，汝去地獄找歐律狄刻。獄門口有三首犬，兇，無人可以智力武力與俄耳浦斯通融。俄耳浦斯彈琴，馴服三首犬，得入，此前沒有活軀入地獄。俄耳浦斯到普魯托（死神）面前，求攜歐律狄刻還生。普魯托同意了，但警告他說：若在歸途中，夫必在前，妻必在后，不得回視，答應(yīng)，就放人。俄耳浦斯口頭應(yīng)了，囑道：男前女后。女說：你若救我，為什么冷酷，不回首看我？歐律狄刻懇求再三，俄耳浦斯回頭，歐律狄刻驟失。俄耳浦斯獨(dú)出，不復(fù)彈琴。酒徒怒，殺死他，擲于池。尸體肢解，口中呼妻名，岸上留其琴。天取去，成星宿，稱俄耳浦斯星座（天琴座）。 這位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兼音樂家還會再來嗎？我以為不復(fù)再返，只能零零碎碎地活在地上的藝術(shù)家身上。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樂、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憂傷、自愛、憚念、懷想的一面。 狄安娜（Diana），貞潔之神。一夜無云，巡于空，忽勒馬止步，見一牧童熟睡。沐月光，美極。狄安娜動情，下降，細(xì)看，更美，傾嗅其息，有芳草氣，得其體溫，狄安娜動吻，少年恩底彌翁（Endymion）醒覺。翌晚，狄安娜復(fù)來，復(fù)吻少年，夜夜如此。起憂，如此久往，少年將老，于是狄安娜使少年永睡，使其永得愛。 狄安娜還愛過另一人間少年俄里翁（Orion）。俄里翁常攜狗狩獵，見狄安娜之侍女。侍女們見俄里翁來，即化白鴿飛去。后俄里翁愛某公主，被要求立功，俄里翁不耐，欲搶公主，不遂，獲捕，剜目失明。流浪，得貴人救治，時遇狄安娜，同獵，相愛，形影不離。阿波羅得知，以為狄安娜如此不當(dāng)，欲與狄安娜比箭。狄安娜誤為阿波羅所騙，射死了俄里翁。狄安娜大悲，升俄里翁為星，在月傍，另一小星，為俄里翁之小狗（獵戶座）。 維納斯，風(fēng)流，花樣多。她的丈夫是鐵匠，維納斯愛上人間的阿多尼斯（Adonis）。阿多尼斯好獵，維納斯不放心，勸其留，少年不聽，終于在獵中受傷。維納斯前往，途中被荊傷。及至，阿多尼斯已死。維納斯哭，哀痛日深，求朱庇特眾神。普魯托允阿多尼斯復(fù)活六個月，與維納斯相會，每年早春，阿多尼斯出見維納斯，六月后返地獄。 有人說阿多尼斯象征春天，維納斯象征愛。 一美女普塞克（Psyche）受崇拜，幾乎超越維納斯。維納斯嫉妒，命子丘比特去殺普塞克。及至，驚艷，愛上了普塞克，不忍殺。維納斯在浴室設(shè)計折磨普塞克，普塞克欲跳海死，被丘比特救，另一神西風(fēng)（Zephyms）托著普塞克飛至遙遠(yuǎn)的島，有皇宮、花園。晚丘比特隱形顯聲往會普塞克，普塞克感動，應(yīng)了丘比特的愛。丘比特說，若你真愛我，勿問名，勿看形。普塞克同意。丘比特說，若不守信，否則我不再來。又應(yīng)。夜歡好，天亮后丘比特去，日日夜夜會，唯聲，無形。 終一日，普塞克說她思念兩位姐姐，想見，丘比特同意。普塞克得以見姐姐，談及丘比特，姐妒忌，稱何以愛無形。姐姐使其藏刀于床，試見丘比特，或殺之。是夜，普塞克與丘比特歡愛后，丘比特睡去，普塞克提燈照，驚其美少年，燈油滴丘比特肩，丘比特消失，因普塞克失信。世稱不誠實(shí)，無愛。普塞克自殺了，河神還其生，四處流浪，不見丘比特。維納斯令其勞動，又令其到地獄取一匣，好奇開匣，乃睡眠之神，抱普塞克，普塞克睡去。丘比特見，救普塞克，吻，使其醒，飛上天，見眾人，維納斯允其成婚。 希臘也崇拜人間英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Heracles）不是神，是英雄，或可稱半神。他是朱庇特與人間公主阿爾克墨涅（Alcmene）所生之子，神后朱諾嫉，放毒蛇咬嬰，赫拉克勒斯在搖籃中擰蛇死，神后知道不能再害他，待其長大，令其歷險，一生不得快樂。途見兩婦，一是善神，一是惡神，要做保護(hù)神。赫拉克勒斯取善做保護(hù)神，從此一生所為者善。后與公主婚，生三子，神后仍嫉，使赫拉克勒斯發(fā)狂，弒妻與三子，后進(jìn)院修道，安心。 不久，通訊神墨丘利令其服苦役，實(shí)為除十二害：殺獅、殺七頭蛇、逮金角銅足鹿、殺野豬、清牛廄、擒發(fā)狂的牛、以色雷斯王之身喂馬、取某公主寶飾、毒箭射惡鳥、驅(qū)神牛、得西方之神的女兒們的金蘋果、牽出地獄門口的三首犬。 赫拉克勒斯殺獅取皮圍身，斬七頭蛇、以鐵烙封口，使不得長。逐至北方得鹿，殺野豬，誤殺馬身獅、后使馬身升天，為天皇星。清牛廄、將兩清溪回復(fù)原位，得逮住狂牛。以色雷斯王之身喂馬、牽回馬群。到吵架國（Amazons），全是女人，抱寶飾而去。以毒蛇血之箭射惡鳥。赫拉克勒斯遍尋金蘋果不得，人勸其問普羅米修斯，赫拉克勒斯上高加索救出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也不知金蘋果在何處，稱一神（Atlas，阿特拉斯，以肩頂天者）知，得見，神稱：你代我肩天，我去取。赫拉克勒斯肩之，神往取得金蘋果，仍要赫拉克勒斯肩天，才送他金蘋果。赫拉克勒斯允，稱只需肩有墊。阿特拉斯信，復(fù)肩天，赫拉克勒斯取果而走，阿特拉斯在后呼喚。守望地獄的三首犬也得。十二件工作都已完成，赫拉克勒斯遂自由，殺人，結(jié)婚，漫游，復(fù)戀愛。最后因情敵染有毒血之袍，著身而暴死。 赫拉克勒斯象征白晝，嬰孩時，即縊死黑暗的蛇，終生勞苦無止息，那十二件大事，或指黃道十二宮，或指一年十二個月，或指白晝的十二時。 希臘眾神之上，有一命運(yùn)，諸神無可抗拒，為歷來思想家承認(rèn)。 希臘羅馬神話（二）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二日 在薄茵萍家 我曾為文，將尼采、托爾斯泰、拜倫，都列入飛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寧可飛高，寧可摔死。 人沒有長牙利爪，沒有翅膀，入水會淹死。奧運(yùn)會要是給動物看，動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動物，游弋不如魚，但人主宰世界，把動物關(guān)起來欣賞。 最早的文學(xué)，即記錄人類的騷亂，不安，始出個人的文學(xué)。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 人說難得糊涂。我以為人類一直糊涂。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fā)昏的糊涂賬。因?yàn)楹浚驗(yàn)榘l(fā)昏，才如此美麗。 上次講希臘諸神家譜。今天講半人半神的故事，或悲劇，或戀愛。 常見美杜莎（Medusa），蛇發(fā)女怪，被佩耳修斯（Perseus）砍頭。佩耳修斯是朱庇特與達(dá)娜厄（Danae）生的兒子，半人半神。 希臘由男巫女巫傳達(dá)神意。在古代，巫是僅次于神的有特殊職能的人。 以后聽到“巫”字，不必反感。稱你有“巫性”，乃聰明之意。 達(dá)娜厄囚于塔，朱庇特與她戀于塔頂，生佩耳修斯。后被發(fā)覺，母子被關(guān)進(jìn)木箱內(nèi)，棄于海。入海后，母抱子哭，禱，后被救，住塞里福斯島。佩耳修斯長大成人，金發(fā)垂肩，美男子。島上有國王，名波呂得克忒斯（Polydectes），一見達(dá)娜厄，驚為天人，欲娶，達(dá)娜厄不允，國王強(qiáng)逼。佩耳修斯不使國王搶占其母，國王出計，稱：不娶汝母，可以，汝須做一事，得美杜莎首級。美杜莎有三個姊妹，她最小，姐極丑，美杜莎最美，暗室終年，求雅典娜移往南部陽光地。不遂，美杜莎怨恨，觸怒雅典娜，雅典娜使美杜莎的美發(fā)變成蛇，成復(fù)仇女神象征，并命令：誰要是正面見到美杜莎，將成石像。 佩耳修斯正要去取其首級。難甚。諸神助佩耳修斯，地獄死神普魯托借其頭盔，風(fēng)神墨丘利借其飛輪，雅典娜供其盾牌。 佩耳修斯一路找三女巫問路，三女巫合用一眼、一鑿（牙齒），佩耳修斯用計偷得了她們的眼睛和牙齒，逼其說，遂道出美杜莎地址，佩耳修斯尋得。 其時美杜莎在睡覺，佩耳修斯近其身，背對美杜莎，以盾作鏡照美杜莎，一刀去其頸。攜顱飛去，一路血滴非洲，成毒蟲，滴海，成飛馬，由海神波塞冬駕馭。歸途上歷險種種，還看見阿特拉斯（Atks）因永負(fù)天空而疲勞愁悶，臉色灰白。阿特拉斯求佩耳修斯：我累極，你將美杜莎的首級正面對我，使我變成石頭吧。佩耳修斯允，正美杜莎首級對阿特拉斯，成阿特拉斯山。 到海邊，佩耳修斯又見一少女被鎖在巖石上，那是安德羅墨達(dá)公主（Andromeda）。因其母（皇后卡西俄佩亞，Cassiopeia）夸耀容貌勝仙女，于是海中躍出大海怪，各處吞吃人畜。神巫告知，必以德羅墨達(dá)公主送海怪食，才能罷休。母親只得送愛女到巖石。其時佩耳修斯正見海怪爬上欲吃公主，佩耳修斯殺海怪，舉城歡慶，皇后嫁公主予佩耳修斯。 回國時，正值達(dá)娜厄受逼，佩耳修斯大怒，舉美杜莎首級，正面對準(zhǔn)敵人，使暴君奸臣都成了石像。 我常對希臘神話產(chǎn)生宿命的看法，即希臘諸神之上，總有一個最高的命運(yùn)。悲劇都寫命運(yùn)，人的反抗毫無用處。既然如此，為什么希臘精神如此向上、健康？ 悲劇有凈化作用。從現(xiàn)代觀點(diǎn)看，牽涉東方命運(yùn)觀，為什么不問誰主命運(yùn)？中國算命，可卜生死，但從未有人問：誰決定命運(yùn)？ 希臘命運(yùn)之說，通而不通。希臘命運(yùn)說，中國命運(yùn)說，都沒有勇氣探索誰主命運(yùn)。 可作思考題。 忒修斯（Theseus）是雅典王埃勾斯（Aegeus，也譯作愛琴士）之子。雅典王少時航海，與某國公主成婚，生忒修斯。埃勾斯因事要回國，回國前將自己的劍放在石下，對妻說，如兒子長大，能挪石，取劍，認(rèn)，否則不認(rèn)。 忒修斯長大，母令移石，果然移動，得劍，往尋父。路中遇冶煉之神伏爾坎（Vulcan），其子專以巨棒殺旅人。忒修斯乃英雄，殺其子，得棒。又遇惡棍，也殺之。又遇大盜，常在海邊請人助其洗腳，然后推人入海，忒修斯再殺之。 殘酷巨人普羅克汝斯忒斯（Procrustes）的故事，后世經(jīng)常引用：他是旅館主，客來，置一長床、一短床，長人來，請睡短床，鋸其腿，反之則強(qiáng)使其肢體拉長以就床，故來客均被弄死，忒修斯乘其不備，捉住他，使之并嘗長短兩床的痛苦，除了大害——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常以此典諷刺政治弄人的極不合理。 最后忒修斯到雅典，聞悉父親娶了巫女美達(dá)（Medea）。美達(dá)已知忒修斯是愛琴士的兒子，恐他奪她兒子的王位，便做毒酒一杯，要國王賜客，國王正捧杯，瞥見忒修斯佩劍上有自己的名字，知是兒子，父子擁抱，毒酒傾覆，狗一舔，便死。美達(dá)敗露，駕魔龍車逃走。 雅典曾被克里特（Crete）戰(zhàn)敗，戰(zhàn)敗后約定每年必須供七男七女給一牛頭人身之妖吃掉，妖名彌諾陶洛斯（Minotaur），專吃少男少女，作惡多端?？死锾厝艘詾槭鲁錾衩?，不敢加害彌諾陶洛斯，只能消極限制巨怪，故請建筑師代達(dá)羅斯（Daedalus）為他造一座迷樓。迷樓精巧，彌諾陶洛斯一進(jìn)去就出不來，但建筑師代達(dá)羅斯自己進(jìn)去后，也出不來了。 其子伊卡洛斯（Icarus），聰明勇敢，同蓋迷樓，與父同迷，數(shù)晝夜，不得出。以草圖相對也無效。伊卡洛斯對父親說，唯飛出。于是找鷹的羽毛，以蠟合成，附身，試飛成功，終飛出。 父親囑咐：兒子，勿飛高，為太陽光熔；勿飛低，為海所淹沒；中間層飛，最好。（中國中庸之道） 兒不聽，直飛太陽，日光熔蠟，翅脫，伊卡洛斯落海，死，成伊卡洛斯海（Icarian）。 彌諾陶洛斯仍在迷樓，終日喊叫，仍食七男七女維生。忒修斯以為不行，欲除怪，主動列入每年十四位祭祀的男女之中。其父說：去，死掛黑帆；若成功，掛白帆，使我知道你勝利返（瓦格納歌劇曾用此說）。忒修斯到了克里特，公主阿里安（Ariadne）憐惜，賜他一刀、一線球，囑咐將線的一端縛于迷樓門柱，一路進(jìn)，一路放線，以便循線而出。忒修斯進(jìn)迷樓，一路見少男少女白骨累累，最后忒修斯殺怪成功，循線出迷樓，阿里安嫁忒修斯。 阿里安與丈夫回歸雅典，船抵一美麗島嶼，阿里安上岸散步，睡著了。忒修斯已對她厭倦，徑開船走。阿里安醒來不見船，大哭，酒神巴克斯見了，極力安慰她（戀愛故事見前述），忒修斯的惡行遭到懲罰，船近雅典，忘了掛白帆。其父親每天望海，見歸船不掛白帆，以為兒子已死，投海自殺。后人以他的名字稱呼海——愛琴海（Aegean）。 忒修斯知父親為他死，乃遺棄阿里安的懲罰。出國漫游以忘愁苦（西方人以漫游忘憂）。忒修斯出國漫游，到某地重游，與當(dāng)?shù)嘏跸鄲?，生子，攜妻女回到雅典。該國恨忒修斯騙走女王，興師來攻，女王中箭，死在丈夫臂彎。忒修斯以后成為專制暴君，人民反，逼他退位，送到某島，終被民推到海中死。后雅典人又念他好，為他造了一座著名的廟，紀(jì)念他。 西方人說：“去取金羊毛?！苯鹧蛎硎鞠∮?、珍貴。 此典出希臘神話。 有人名伊阿宋（Jason）。家變，被父親托給人身馬首神教養(yǎng)。及長，被告知其父為王，其為小王。伊阿宋欲報仇，搶回王位。 路遇老嫗，助過河，原來老嫗是朱諾，宙斯的正妻，朱諾允做其保護(hù)神。伊阿宋要取金羊毛，困難，想做英雄，王使其去，知必死。最后殺死管金羊毛的巨龍，取得金羊毛。 金羊毛的故事何以有名？原來史學(xué)家認(rèn)為這是希臘第一次航海記錄，商業(yè)遠(yuǎn)航。金羊毛，即東方的財富象征。 美麗的阿塔蘭忒（Atalanta），阿卡狄亞（Arcadia）國王伊阿索斯（Iasus）的女兒，王后懷孕時，帝望生子，見是女兒（阿塔蘭忒），將孩子放逐荒山，由她自己死。母熊憐之，喂奶，阿塔蘭忒吮熊奶長大，強(qiáng)健，飛跑?？▍味瑖–alydon）祭神，規(guī)模很大，不幸忘了祭獵神（月亮神）狄安娜。狄安娜氣極，派出大野豬橫行，吃人與家畜?？▍味瑖醢柼﹣啠ˋlthaea）招募勇士擒野豬，阿塔蘭忒也被征召。圍獵中，她射中野豬，立頭功?？▍味瑖踝幽瞻⒏锪_斯（Meleager）趕上去殺死野豬，將豬皮獻(xiàn)阿塔蘭忒。墨勒阿革羅斯的兩個舅父不服，說：阿塔蘭忒僅射中，殺死野豬的是你。吵起來，王子殺兩個舅父。 當(dāng)初女王生王子墨勒阿革羅斯時，命運(yùn)之神曾昭示：王子的生命與壁爐中燃木的生命同長久。女王聽后立即取出木棒，包好，保存起來。后女王見子殺舅，大怒，取出木棒，投入壁爐，燃盡，墨勒阿革羅斯死。母悲悔，自殺。 阿塔蘭忒回父親處，父見其健壯，有功，帶回豬皮，因無子，認(rèn)女兒，收留，極愛。 少年慕阿塔蘭忒美、健強(qiáng)，求婚。阿塔蘭忒說，誰與我競走，快，我便嫁，慢，殺之。于是多少可愛的少年死。終于有少年彌拉尼翁（Milanion）出，快走，美貌，持三個金蘋果。走時，見阿塔蘭忒近，扔一蘋果，趁其揀，快走前，終勝，與阿塔蘭忒成婚。 彌拉尼翁由維納斯保護(hù)，樂而忘維納斯，維納斯便使一對新人變?yōu)楠{子，去駕地神西布莉（Cybele，一譯作庫柏勒）的車。 希臘神話真是美麗而糊涂！ 俄狄浦斯，悲劇。Oedipus，典型之命運(yùn)悲劇，至今在全歐上演。 俄狄浦斯乃國王與王后之子。神預(yù)言他將弒父，娶母。國王驚，要侍臣攜嬰至山中殺。侍臣及林中，不忍殺之，棄之而返。 牧羊人聞嬰兒啼哭，抱回，到科林斯（Corinth）。國王波呂玻斯（Polybus）正苦無子，見棄嬰，喜愛，收養(yǎng)，取名俄狄浦斯（Oedipus），成長于科林斯國。及長，遇醉翁，告知其非科林斯國王的親子，自外國來。問母，母支吾。問神巫，說：你將來弒父，娶母，國將大亂。你的命運(yùn)無法逃避。俄狄浦斯悲傷，離國，流浪，發(fā)誓永不見父母。 途中見車，車中有老人，圍兵驅(qū)趕俄狄浦斯，極粗暴。俄狄浦斯與之爭斗，并殺車中老人，不知老人正是他父親，其時正微服出征。 到底比斯城，民爭說國王在路中被殺。又傳有妖怪，獅身，有翅，女人臉，名斯芬克斯（Sphinx），不做好事，蹲在路邊，以謎語刁難路人，不能答，或錯，便吃之，因地處要津，被食者眾。 俄狄浦斯看輕自己的命，自告奮勇去除此害，并允諾，若成，為王。 斯芬克斯出謎：幼四腳，長兩腳，老三腳。俄狄浦斯稱，是人：幼時爬，長時走，老了拄杖。斯芬克斯大驚，逃，被俄狄浦斯推下山死?；爻莿P旋，舉國歡呼，俄狄浦斯成了國王，娶母成皇后，生二子二女。 某年瘟疫流行，國將不國。每遇此災(zāi)，如古代中國一般，要下罪己詔，即國王自己出來認(rèn)罪。其時有巫說，要逮到殺前君之兇手，正法，才能滅災(zāi)。最后查出兇手乃今之國王，最初帶嬰孩入山的侍臣，也承認(rèn)孩子沒死。 至此真相大白。皇后無顏活，自殺。俄狄浦斯大痛悔，自剜雙眼，孤零零離皇宮，到處行乞。其女仍愛他，到林中喚父，隨父同流亡。其時雷電交加，父勸女走，女復(fù)尋父，父不見，傳為雷電擊，下地獄，受永遠(yuǎn)的懲罰。 再講幾個著名的戀愛故事。 維納斯，愛神，喜見美麗真誠的人結(jié)合。有一女郎叫赫羅（Hero），美麗。父母獻(xiàn)赫羅給維納斯，進(jìn)廟做女尼（希臘每神有廟）。廟孤立于海，僅老奶媽伴。赫羅一天天美麗，雖孤立于島，美名遠(yuǎn)播。美少年林達(dá)（Leander），想見美女尼，趕來，值赫羅在辦維納斯的祭禮。林達(dá)望之目眩神迷。維納斯以子丘比特之箭射中二人，林達(dá)鼓起勇氣向赫羅說話，赫羅也中箭，說：你說的，即是我想說的，若你愛我，晚上即來我居之塔。林達(dá)欣喜若狂，及夜臨，人海游到島上，赫羅執(zhí)火炬迎候，相擁入塔。林達(dá)不舍離去，此后天天游到島上，赫羅天天執(zhí)火候。奶媽朦然不知。夏季過，希臘無秋，冬至，一日早晨，赫羅見風(fēng)浪太大，勸林達(dá)不要回去，林達(dá)笑答，晚上一定來，結(jié)果海浪更兇，林達(dá)不顧一切游向愛人，終被浪吞沒。臨死呼：“赫羅，我來了！”赫羅舉著火炬徹夜等候，至晨，見林達(dá)尸，悲，跳入大海，擁抱著林達(dá)死去。 這神話簡單，然而動人。 男女孩為鄰，相好。兩家父母爭執(zhí)，不許他們通音訊。維納斯使其壁有洞，每日以洞凝視、談話、接吻。一日，約在城外大白桑樹下見，女不見男，悵，聞草動，原來是獅。獅出，跳叫，女逃，獅把面紗扯得粉碎。男至，不見情人，卻看見獅的足跡和丟棄的紗巾，絕望而自殺。女回，見情人蒙面紗而死，從男子胸口拔出刀來，自刺其心而死。 桑果原為白色，染情人血，轉(zhuǎn)成紅色。 普羅克里斯（Procris），女?？谭_斯（Cephalus），男?？谭_斯為一獵者。普羅克里斯為月亮神丫頭，有精靈獵犬，好鏢槍。兩人成婚。黎明女神厄俄斯（Eos）愛上刻法羅斯?？谭_斯不愛。黎明神嫉妒，挑撥。每夏中午，刻法羅斯在蔭處息，愛涼風(fēng)吹體。黎明神挑撥普羅克里斯，稱其夫有情人，在林中。普羅克里斯往見，見刻法羅斯張美臂，喚來吧來吧，涼風(fēng)！”普羅克里斯誤以為涼風(fēng)為人名，暈倒?？谭_斯聞聲，以為獸，投以鏢槍，中，乃知妻。奔去，妻臨終問何故，刻法羅斯解釋，妻一笑而死。 希國國王兼雕刻家皮革馬利翁（Pygmalion），雕出一理想女人，名之日伽拉忒亞（Galatea），每晨昏往招呼。雕刻家是獨(dú)身主義者，維納斯不以為然，恨其不成婚，卻遇皮革馬利翁求維納斯：“我能愛我的石像嗎？”維納斯高興，要他回，撫摸石像，仍冷。雕刻師知道不夠完美，加工，終于體溫?zé)?，嘴唇紅，終可抱下，成婚。 那耳喀索斯（Narcissus），獵人，非神，美少年。有仙女名厄科（Echo），啰嗦女神，迷那耳喀索斯，話更多。那耳喀索斯初與之聊，后不耐，逃，逃姿美，厄科更迷，追。那耳喀索斯不知自己美，厄科知道，求維納斯懲罰他。厄科因愛樵悴，樵悴而死，形逝，僅余聲，模仿人聲的尾音，故成回音女神。 懲罰開始了。一日，那耳喀索斯獵后，熱，渴，至清泉，捧水喝，見水中有美容看他，極美，無人可比擬，四目相視，默認(rèn)，笑。那耳喀索斯伸手摸臉，臉消失。靜候水平，臉復(fù)現(xiàn)，更美。臉現(xiàn)狂喜，那耳喀索斯欲擁抱，輕輕俯身水面，觸水面，形復(fù)逝。那耳喀索斯只得守在水邊，默視。久，病而倒地，又去水邊，又見美容，有巧笑。那耳喀索斯決心不撫，不擁，不吻，永默視水中美容。他守水邊，黑夜不見，晨復(fù)現(xiàn)，終年如此，那耳喀索斯守影樵悴而死。維納斯憐其身死，變其為水仙花，佇立水中。 在我看來： 彌諾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師代達(dá)羅斯，即制造迷樓者，象征制定倫理、制度、道德、條例者。迷樓，象征社會，監(jiān)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約。在社會中，人進(jìn)入店，見食物，不能拿，因沒有錢，拿即犯法。動物見食便吃。建筑師也出不來，作法自斃。 唯一的辦法是飛。飛出迷樓。藝術(shù)家，天才，就是要飛。然而飛高，狂而死。青年藝術(shù)家不懂，像伊卡洛斯，飛高而死，他的父親是老藝術(shù)家，懂。 我曾為文，將尼采、托爾斯泰、拜倫，都列人飛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寧可飛高，寧可摔死。 一定要飛出迷樓，靠藝術(shù)的翅膀。寧可摔死。 欲望，是要關(guān)起來，現(xiàn)代迷樓，更難飛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瓦萊里（Paul Valéry）文，將水仙比作女性，作《水仙辭》，意即賦予女孩的自戀、貞潔。第一句美極了，傳誦一時： 你終于閃耀著了么？我旅途的終點(diǎn)。 紀(jì)德（André Gide）解釋那耳喀索斯，解釋得好。大意是，那耳喀索斯是人的自我，在時間的泉水里發(fā)現(xiàn)了映影，這映影，便是藝術(shù)，是超自我的自我。藝術(shù)不能完成真實(shí)，不能實(shí)際占有，只可保持距離，兩相觀照；你要沾惹它，它便消失了，你靜著不動，它又顯現(xiàn)。 我覺得藝術(shù)、哲學(xué)、宗教，都是人類的自戀，都在適當(dāng)保持距離時，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當(dāng)做哲學(xué)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學(xué)當(dāng)做藝術(shù)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哲學(xué)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藝術(shù)當(dāng)做宗教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藝術(shù)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見是，將宗教作宗教來信，就迷惑了；將哲學(xué)作哲學(xué)來研究，就學(xué)究了；將藝術(shù)作藝術(shù)來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強(qiáng)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親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兩次失敗后，不再侵犯自我，滿足于距離，純乎求觀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梢姟岸U”，東方有，西方也有，換個名稱就是“悟”，徹悟，悟又從“迷”來，不垢不凈，不迷不恒。那耳喀索斯就因?yàn)橐欢壬焓钟|撫，又一度俯唇求吻，才使他過后保持不飲不食，不眠不動，在時間和空間里證見自我，這就是人類的自我。 整個希臘文化，可以概稱為“人的發(fā)現(xiàn)”；全部希臘神話，可以概稱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體更大、更強(qiáng)，而且不在水里，卻在天上，在奧林匹斯山上。 整個人類文化就是自戀，自戀文化是人類文化。人類愛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類愛照鏡子，舍不得離開自己。 動物對鏡子不感興趣，只有人感興趣。 女子時時攬鏡自顧。男子，士兵，無產(chǎn)階級，也愛照鏡。 那耳喀索斯的神話，象征藝術(shù)與人生的距離?，F(xiàn)實(shí)主義取消距離，水即亂。這是人生與藝術(shù)的宿命。藝術(shù)家只要能把握距離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義。 人沒有長牙利爪，沒有翅膀，入水會淹死。奧運(yùn)會要是給動物看，動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動物，游弋不如魚，但人主宰世界，把動物關(guān)起來欣賞。 人類無能，又有哈姆雷特（Hamlet）特點(diǎn)，好空想，To be or not to be。 早先初民的智能，以為風(fēng)吹孩子，風(fēng)就是父親，以為火苗就是野獸，以己度人、度世界。早古人類的疑問，是自問自答，因無人回答，故神話以人類自問自答的方式流傳，人格化。此即神話之前的文學(xué)雛形。再早，是口傳，好則留，壞則不留。到現(xiàn)代、近世，傳播出版發(fā)達(dá)，卻相反，壞的容易傳播，好的不易流傳。 人類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傳、高雅的失傳。 諸事業(yè)以神一以貫之，以其神圣，人類會自設(shè)一種意志——女神——管束自己。此中有剛愎自用一面，也有卑怯懦弱一面。這是人類的兩重性。 后世人引以為安慰的民歌，世界各地傳播，大致相同。人種學(xué)家說，很多族人，印度、日耳曼、高盧、斯拉夫，等等，全出自一種族，叫雅利安族（Aryan）。奇怪，之所以藝術(shù)有世界性，是人有本質(zhì)的同一性，甚至影響到動物，如人與狗的關(guān)系，此中即人性。此也是藝術(shù)所以能發(fā)生感動。 古代只有文學(xué)，沒有作家，個人完全湮沒。洞窟壁畫，從不簽名。我羨慕無為的不簽名的時期，瀟灑，那時藝術(shù)沒有瀟灑這個詞。 那時哲學(xué)家不寫書，學(xué)生記下，宗教家更如此，由弟子傳。蘇格拉底從來沒有用筆寫下東西。孔子也無緣可考寫過東西。老子也不寫，逼了，才寫（過關(guān)時）。耶穌、釋迦牟尼，都不寫東西。荷馬是文盲、盲人。 古文化是這樣地結(jié)結(jié)巴巴傳下來的。 人類文化糊里糊涂傳下來，不是有板有眼的，而是無板無眼的。人是最弱的生物，竟然在地球上為王。人是地球的敗類。人不進(jìn)化的。千萬年前的動物和今天一樣，為什么不進(jìn)化？ 人類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讓人了解自己。不穩(wěn)定，不正常。動物性是穩(wěn)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學(xué)，即記錄人類的騷亂，不安，始出個人的文學(xué)。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 人說難得糊涂。我以為人類一直糊涂。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fā)昏的糊涂賬。因?yàn)楹?，因?yàn)榘l(fā)昏，才如此美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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