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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以禪入詩，詩富禪趣
有唐一代，是禪的黃金時代，唐代文人，習(xí)佛參禪已成風(fēng)氣，他們的詩中，多能述禪境的奧妙，禪理的意趣，將宗教觀念與情感，化為詩的語言來傳達，深宏了詩的內(nèi)容，豐富了詩的表現(xiàn)方法，也提高了詩的意境。王維是最明顯的例子之一（注一）他經(jīng)常對花習(xí)禪，以禪入詩。所謂的「以禪入詩」，具指詩家把禪意引入詩中，用禪來深遠詩的悟境，使詩靈趣盎然，超出「理」、「言」之外。清沈德潛說：「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梗ㄗ⒍┨迫说脑伝ㄔ娮?，能以禪入詩，得理成趣的，可以王維的詩作為例：
王維〈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卷一二八）
這首詩意境清幽空靈，「人」和「自然」達到了妙合無垠的禪悅境界?；ㄩ_花落，道無不在，機用不停。辛夷花紛紛開落，既不執(zhí)著於「空」，也不執(zhí)著於「有」，何等「任運自在」！詩人王維因花悟道，似乎看到萬物自然本性的永恒存在，在此種智慧的靈光下，物與我本無差別，物即是我，我即是物，這就是「物我兩忘」的境界。這首詩因富有禪意而達到深廣的境界，因此包含無限的意蘊。故胡應(yīng)麟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也。沈德潛也說：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
齊己〈題東林寺牛蓮〉
大士生兜率，空池滿白蓮。秋風(fēng)明月下，齊日影堂前。色后群芳拆，香殊百和燃。誰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卷八三九）
大士是菩薩的通稱。白蓮生於空池，一如菩薩前身，清純潔凈，不染俗塵俗性，詩僧齊己，深悟佛學(xué)，所以詠蓮花詩中，寓含宗教哲學(xué)的意味。
李頎〈粲公院各賦一物得初荷〉
微風(fēng)和眾草。大葉長圓陰。晴露珠共合。夕陽花映深。從來不著水。清凈本因心。（卷一三二）
粲公院在洛陽長壽寺中。詩人李頎言初荷清凈不染外物之品，來自天生，「從來不著水，清凈本因心」二句，帶有佛教「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涵。
白居易〈京兆府新栽蓮〉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下有青泥污。馨香無復(fù)全。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昔在溪中日?；ㄈ~媚清漣。今來不得地。焦頁 卒頁 府門前。（卷四二四）
詩佛王維集中屢屢提到蓮花，如：「得世界于蓮花」〈青龍寺縣壁上人兄院集序〉，「青眼慕青蓮」〈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但都不具「在泥不染」性質(zhì)。香山居士「下有青污泥，馨香無復(fù)全。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怪?，佛家以蓮花為高潔不染的新形象，至此初透端倪。（注三）
李商隱〈題石蓮花寄楚公〉
白石蓮花誰所共。六時長捧佛前燈。空庭苔蘚饒霜露。時夢西山老病僧。大海龍宮無限地。諸天雁塔幾多層。漫夸鶖子真羅漢。不會牛車是上乘。（卷五四○）
姚曰：「白石蓮花必楚公庭中供養(yǎng)之物，故題此以寄求法之意?！寡源耸?，常得親近佛燈，而我之夢寐皈依，不迥在空庭苔蘚之間，承事幾杖也。但佛燈所照，大千世界，浩浩茫茫，非尋常小智之人，可以徼幸得法，雖智慧如舍利弗，非佛親為授記，不能得最上乘，證真羅漢果。鈍根如我，不知何以得出沉冥耶？」紀曰：「前四句有姿逸之致，而二四句尤佳，后四句嫌禪偈氣?！埂丛娬f〉義山斯時因病耽禪，可於言外參悟。
張蠙（觀江南牡丹）
北地花開南地風(fēng)，寄根還與客心同。群芳盡怯千般態(tài)。幾醉能消一番紅。舉世只將華勝實。真禪元喻色為空。近年明主思王道，不許新栽滿六宮。（卷七0二）
謙光〈賞牡丹應(yīng)教〉（謙光，金陵人，素有才辯，江南國主禮之）
擁衲對芳叢，由來事不同。發(fā)從今日白，花似去年紅。艷異隨朝露，馨香逐曉風(fēng)。何須對零落，然后始知空。（卷八二五）
「諸行無?！埂钢T法無我」是「空」的具體表現(xiàn)，無我無實的境界，就是絕對空性的世界。在此世界中，今日的色，即是昨日的空；昨日的空，即是今日的色。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又豈有固定不變的實體可得！
白居易〈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欲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門由此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卷四三六）
殘花，代表的是生命的凋謝，白居易是唐代文人習(xí)禪的代表，在思想上、人生觀上和生活上，他努力地把儒與釋調(diào)和起來。因此他的詩作中，常表現(xiàn)一種任運隨緣、悠優(yōu)自得的情趣。在中唐詩壇籠罩著一種「尚奇風(fēng)氣」的時候，白居易卻以「平易淺俗」的詩，走出一條新路，這種成就，與他的精神境界應(yīng)是有關(guān)系的！
詩與禪漸相融合的結(jié)果，使唐人的詩作，除了體裁與內(nèi)容不同於六朝以前的唐詩之外，在內(nèi)容、意境上，更饒別趣別調(diào)，「禪」真是為唐詩添上花錦了。
附注： 注一： 《佛教與中國文學(xué)》一書云：王維參禪有得，…把它們用之於詩作之中，也就豐富了詩歌藝術(shù)，特別是在具有深厚韻味的意境的創(chuàng)造上，取得了較大成績。
注二： 沈德潛說：「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說詩晬語》卷下，見《清詩話》頁五五五。
注三： 見陳洪〈佛教蓮花意象與唐宋詩詞〉一文，一九九二年江海學(xué)刊第一期。
六、反常合道，翻奇出新
人情世故，常情常理，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經(jīng)?？`人的手腳，茍有違反悖逆，即被視為「反?！?。可是佛教禪宗，卻有「反常合道」的主張，以鼓振修道者破除「舊習(xí)」的勇氣。惟「反?！沟那疤幔F在「合道」，否則便系亂談。禪宗「反常合道」的主張，后來卻成了古典詩歌的表現(xiàn)技巧之一。
清吳子喬論之云：「子瞻云：『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淮苏Z最善，無奇趣何以為詩？反常而不合道，是謂亂談?！梗ㄗ⒁唬?nbsp;
「反常合道」，表面上看似不合邏輯，不近情理，感受上卻很神似，前人有稱之為「無理而妙」的?！浮悍闯：系馈混对姼枰庀蟮倪x擇，構(gòu)成關(guān)系，語法結(jié)構(gòu)及其產(chǎn)生的感覺形態(tài)諸環(huán)節(jié)上，都有各自不同實踐手段和藝術(shù)門徑。」（注二）「反常合道」的實踐手法，如詞性的活用，出奇的聯(lián)想，常字新用，不合理的夸張，運用語法的反常；都是使詩境新辟，詩趣新奇的技巧表現(xiàn)。唐人寫詠花詩，也常運用這些表現(xiàn)技巧，如：
張籍〈惜花〉
蒙蒙庭樹花，墜地?zé)o顏色。日暮東風(fēng)起，飄揚玉階側(cè)。殘蕊在猶稀，青條聳復(fù)直。為君結(jié)芳實，令君勿嘆息。（卷三八三）
《全唐詩》錄張籍詩四百多篇，題作《惜花》的有三，另外，看花、詠花之作，不下十首之多。其中有嘆息、有愛憐、也有依戀，賦予花以生命，與詩人一道悲喜哀樂。此篇雖也有對落英的惋嘆，但篇末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通篇由低沈變?yōu)榘簱P，使人感到信心和希望，與一般寫落花的作品相比，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胸襟和眼界。所以，清人沈德潛說：「翻出一意，淺人不能道?！埂短圃妱e裁集》
崔道融〈槿花〉
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東風(fēng)吹桃李，須到明年春。（卷七一四）
槿花朝榮暮落，歷代文學(xué)家描寫槿花，常用它來形容世事多變，或時間短暫。這首詩卻一反常情，賦予槿花以蓬勃朝氣，生命常在的形象，給人以奮發(fā)、創(chuàng)新的啟示。清人吳雷發(fā)說：「落想時必與眾人有云泥之隔，及寫出卻仍是眼前道理。文辭能千古常新者，恃有此耳。」(《說詩菅蒯》)（注三）。這首詩對於文藝創(chuàng)作也是深有啟示的。
杜甫〈風(fēng)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遭碧水潛勾引，風(fēng)妒紅花卻倒吹；吹花困懶傍舟楫，水光風(fēng)力俱相怯。赤憎輕薄遮入懷，珍重分明不來接。濕久飛遲半日高，縈沙惹草細於毛。蜜蜂蝴蠂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勞。（卷二二三）
王嗣奭分析說：「公於舟中閑看，卻於無情中看出有情。桃樹臨江，花落自然入水，見水中花影，使謂其『潛勾引』?；ㄖ禌_風(fēng)，自然飛起，卻謂其『妒而倒吹』，吹落舟楫，濕而不動，便謂其『困懶』。此時水勾引不去，風(fēng)倒吹不起，便謂『水光風(fēng)力』之怯?！似浣詮撵o中看出，都是虛景，都是設(shè)想，都是巧語，故自謂新句?！?杜臆卷十)
主觀想像改造后的天地，處處是有情世界，常情所認為「無情」的，感情都將它改造為「有情」了（注四），這也是「反常合道」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
李商隱〈臨發(fā)崇讓宅紫薇〉
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不先搖落應(yīng)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臺。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卷五四○）
「不先搖落應(yīng)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箖删湟詿o理之言來反襯自己的情深，在感覺上，就更深刻了。
嚴惲〈落花〉
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卷五四六）
詩，往往是不可以常理論的?！副M日問花」，問它「為誰零落為誰開」，若是真?zhèn)€如此，便會被人笑為癡漢。而詩不僅可以如此寫，甚至還有必要如此寫，這就不能用常理去衡量了。
于鄴〈白櫻樹〉
記得花開雪滿枝，和蜂和蝶帶花移。如今花落游蜂去，空作主人惆悵詩。（卷七二五）
「和蜂和蝶帶花移」，看似不通，其實作者是說「人把花枝帶回家裏后，又惹來許多蜂蝶」而已，詩是不能用常理判斷的，這首詩看似荒謬，卻饒意趣。
司空圖〈紅茶花〉
景物詩人見即夸，豈憐高韻說紅茶！牡丹枉用三春力，開得方知不是花。（卷六三三）
把牡丹貶為「不是花」，固然未免失于偏激，但山茶花的艷麗高出于牡丹，卻是客觀事實。只因唐代「世人皆愛牡丹」，稱為花王，才造成了牡丹獨霸的局面。此詩一反世俗偏見（注五）。引起讀者的驚愕，也造成反諷的效果。
李益〈牡丹〉
紫蕊叢開未到家，卻教游客賞繁華。始知年少求名處，滿眼空中別有花。（卷二八三）
從來詠牡丹的，都不及此詩之奇。而此詩運思之奇，又在于跳出物象，從人事方面落筆。種花的主人，不是不愛花，也不是牽于什麼客觀原因，而是在他的眼中，另有一種比牡丹還美，比牡丹還更具吸引力的「花」。這是什麼花呢？作者沒有說破，但讀者一看便知，主人為了求取功名，離家遠去，在他看來，最美的「花」還是這一種-「功名富貴」。于是，牡丹就甘愿送給別人欣賞了。
杜甫〈早花〉
西京安穩(wěn)未？不見一人來。臘日巴江曲，山花已自開。盈盈當(dāng)雪杏，艷艷待春梅。直苦風(fēng)塵暗，誰憂容鬢催。（卷二三四）
甫常因花開之早而引發(fā)「人生易老」的感傷，而本詩結(jié)句卻語出翻新，增進一層，寫出詩人以憂亂為重，不暇憂老的心境。運思新奇，運用出奇的聯(lián)想，也是「反常合道」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
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問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盡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卷四三九）
山寺高寒，花期推遲。四月才盛開桃花，這種物候不同，原是常事，作者也不是不知道，但卻從「春盡何處」提問，以「轉(zhuǎn)入此中」解釋，便覺著想新奇，饒有意味。
鄭谷〈十日菊〉
節(jié)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卷六五）
十日菊是重九次日的菊花。詩貴立意，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歷來來文人墨客，多寫九日的菊花，鄭谷偏偏另辟蹊徑，借十日菊花，發(fā)「憤世疾俗」的言論，面目一新，后人難以為繼。
牡牧〈紫薇花〉
笑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園中最上春。桃李無言又何在？向風(fēng)偏笑艷陽人。（卷五二四）
「桃李無言」，出自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司馬遷用它來歌頌李廣的高潔品格?！柑依顭o言，下自成蹊」意謂桃花李花開得鮮艷絢麗，引得人們紛紛前來觀賞，以致樹下踩出了小路。杜牧一反其念，用桃花李花來反襯紫薇花的美及花期之長，極有新意。按：「反常」必須以「合道」為前題，方能構(gòu)成奇趣；詩的「反常合道」是設(shè)想入奇，使人有「曲折」之感，而再三玩味。
以無為有，以反常為正常的表現(xiàn)方式，正是所謂的「反常合道」；詩的反常合道，往往能造成兩種效果，一是詩人運用他敏銳的覺察力，以新鮮活潑語言，寫出許多日常語言所不能表現(xiàn)的事物，使讀者在驚愕之中，享受詩的美感；一是他可以跳出習(xí)慣的聯(lián)想，自定一套主觀的推理方式，造成詩的張力和戲劇效果的呈現(xiàn)。這種乍看「出人意外」，細看又「入人意中」的表現(xiàn)技巧，隱然預(yù)期了現(xiàn)代詩的技巧詩風(fēng)。
附注： 注一： 見清吳喬述《圍爐詩話卷之一》收於《清詩話續(xù)編》頁四七五藝文印書館，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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