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閱讀札記 王保祿 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是近代文學批評史上享有盛名的著作。我最近認真地讀了一遍,覺得有些話要記下來,作為進一步研究時的參考。 摘句評詞似乎是《人間詞話》的特點,是它的長處,恰好也是它的短處?!啊嬈两瘊p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疑宵S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這樣寫,有它的好處,那就是顯得形象生動,耐人尋味。即使是寫一般的見解吧,一經作者用摘句法出之,便顯得饒有情味,為一般人所樂于引用了。例如做學問的三種境界說,就是這樣。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欄柵處,”。此第三境也。”這里所說的三境界,其實就是求學問、干事業(yè)的三個階段,即搜索目標、執(zhí)著追求和豁然領悟的三個階段,但一經作者用摘錄大詞人的名句來概括,就特別顯得形象生動,耐人尋味了。 然而這種采用尋章摘句的方式來評論詩人及其作品的做法,卻往往會流于片面性和絕對化,使評論的科學性受到影響。因為要評論一位作家或一篇作品,總要照顧到全篇甚至整個人的情況,不能以偏概全,憑一字之奇,一句之巧,來做出對全篇的評價?!度碎g詞話》開章明義的第一句話是“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苯又髡吲e出有境界的名詞為例,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矣!”在作者看來,宋祁的《玉樓春》詞自是境界自高而獨絕的最好作品了。然而這評價顯然有些偏頗。因為該詞的上闋寫景,雖然很好地描寫了浪漫的春光,可是在下闋的抒情中,抒發(fā)的卻是及時行樂的思想,是對士大夫階層的挾妓冶游抱無限欣賞的態(tài)度的。所以盡管該詞在藝術性上無可非議。然而在思想性上卻并不是什么好作品。為了說明這一點,不妨錄出全詞,作一點必要的分析?!队駱谴骸返娜~是:“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縐波紋迎客棹,綠揚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覺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薄短扑卧~鑒賞詞典》中對該詞的評論為:“這首詞的下片,論者常斥為情調低沉,反映了封建上層的玩樂思想……充滿了追歡逐樂的庸俗情趣。”而作者卻認為“這些說法未必妥當”,經過一番引證之后,提出“頗有‘夕陽無限好’這種惜時自貴的因素?!蔽艺J為該文的作者王星綺同志的看法是缺乏依據的。原作“浮生長覺歡娛少”,把人生看成夢境般的短促,“肯愛千金輕一笑”,顯然是紈绔子弟千金買笑的生涯,哪里有什么“惜時自貴”可言呢?王國維先生撇開該詞的思想性,肉麻地稱頌這類追求“及時行樂”的作品,并不是僅有這一實例。他在寫到“隔與不隔”時寫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币陨蠈嵗浞终f明王國維先生的觀點確實帶有一點“純藝術”的片面性。 除了片面性之外,《人間詞話》還有孤立靜止地絕對化地看問題的缺點。以“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薄霸~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中,長于婦人之手,是李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當詞人所長處?!痹谶@里,“詩人”是包括小說作者在內的大概念,大約與現代的“作家”一詞的內涵相當。“主觀之詩人”,大約是指抒情詩的作者或浪漫主義的詩人?!翱陀^之詩人”,大約是指現實主義的作家或詩人。眾所周知的我國第一位浪漫主義大詩人屈原,大約可以算作是“主觀之詩人”吧,然而屈原卻是閱世極深,飽經憂患之后才寫下他的不朽名著《離騷》的。就是《詞話》中所舉的李后主,不也是“在一旦歸為臣虜”,閱盡人間惡趣之后,才寫出為作者所激賞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名句。如果真如作者所論斷的那樣,“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寫的作品也越好。那么,古往今來的詩作,最好的就只有駱賓王少年時所寫的《詠鵝》了。你看:“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边@是何等的純真,沒有任何寄托和用典,也許這就是所謂“有境界”和“不隔”的杰作,只可惜作者卻不肯引它作為名句的例子。 再看“客觀之詩人”的情況,唐代的現實主義大詩人白居易,大約可以算作是“客觀之詩人”而當之無愧吧?然而他的現實主義名篇卻并不是在閱世極深之后寫出來的。恰恰相反,他的真正有價值的作品,都是在他閱世未深,敢于向腐朽勢力作斗爭時才寫出那些“使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使執(zhí)政者扼腕”、“使握軍要者切齒”的諷諭詩。而等到他“閱世愈深”,生活日益優(yōu)裕之后,所寫的就只有那些無足輕重的“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本之于省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閑”的“閑適詩”了。上面的事例說明,詩人的創(chuàng)作跟他的思想感情、人生態(tài)度是息息相關的,換句話說,詩人的人生觀對他的創(chuàng)作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屈原在飽經憂患之后,能寫出可以“與日月爭光”的《離騷》,是因為他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有宏偉的抱負,想要刷新政治,挽救楚國的危亡,并且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殉自己的理想,這正象他在《離騷》中所寫的那樣,“茍余情其信夸以練要兮,長咸頷亦何傷!”“不吾知其亦己兮,茍余情其信芳?!卑拙右自谕砟曛粚戦e適詩,他信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教條。在他的理想追求失敗后,經過多次撞壁,在政治上失去了信心,在生活上、社會地位上又得到提高之后,也就以“獨善”、“自娛”為目的,使自己從現實主義的立場上倒退下來了。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世界觀的制約,這些話已有好幾年沒人講了,然而這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客觀規(guī)律,你承認它,它在起作用;你不承認,它也在起作用,從古以來就是如此。王國維先生不懂這些道理,恐怕這就是所謂歷史局限吧? 我舉出這些事例,并不是為了說明文學創(chuàng)作與閱世深淺無關。我的目的是想借此說明摘句評詩的方式,偏重于形象思維,固然有其直觀生動的好處,但是偏重于形象摹擬,又往往會受表面形象的局限,沒有深入事物的本質,因而也容易陷于形而上學的泥坑,容易孤立靜止地看問題,得出片面性和絕對化的錯誤結論。這看法是否妥當,僅供參考,把它整理出來了也是為了拋磚引玉。 原載劉惠恕主編《中華百年來優(yōu)秀詩詞選暨三江詩論》,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3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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