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強調以克己復禮、反求諸己、慎獨自省、忠恕寬容等修身之道,培養(yǎng)塑造嚴謹內斂、謙恭禮讓、中正善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但“溫良恭儉讓”的君子美德與氣質,使儒家給人一種偏溫和的印象,再加上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往往被片面解讀為調和折中的老好人主義,因此在一些人的認識里,儒家文化是溫文儒雅但稍顯柔弱的。那么,儒家的本質真的是柔弱的嗎?“子路問強”是儒家經典《中庸》里的一個章節(jié),我們可以從這個章節(jié)出發(fā),探究一下儒家是怎樣定義“強”的,以及“強”才是儒家的真正的本質這個話題。 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作季路),春秋末魯國卞人,孔門十哲之一。《史記》記載:“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從《史記》上我們可以看出,子路年輕時比較魯莽,好勇斗力,但志氣剛強,性格耿介。子路的打扮非常另類,他經常頭戴一頂奇葩的公雞帽,腰間佩一把公豬劍,以此來顯示自己的無敵威風。入孔門之前,子路曾經瞧不起孔子的學說,屢次冒犯欺負孔子。為此孔子設計出少許禮樂儀式慢慢加以引導,后來,子路穿著儒服,帶著拜師的禮物,通過孔子門人的引薦,請求成為孔子的學生。子路頗有俠義之風,勇猛剛強是他骨子里的東西,他問強于孔子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不但問過強,《論語》里還有關于“子路問勇”的記載。孔子通過回答子路問強,闡明了儒家對強的概念,也借機對這個他非常喜歡的弟子加以點撥教化,抑其血氣之剛,而進其德義之勇。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子路向孔子請教什么是強?孔子的回答很有意思,他先問子路:“你問的強是指的南方的強,還是北方的強?還是你所認為的強?”孔子對子路的反問頗有些調侃意味,孔子對子路有個評價“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在孔子看來,子路雖然經過儒學的洗禮,但他的性情依舊是為人勇武剛烈,因此他學問雖具備規(guī)模但不夠精深。在孔子的這句調侃里邊有一個潛臺詞,子路你自己所認可的那個強,在我看來不是真正的強,但是我可以給你闡述一下什么是我認為的真正的強。 孔子首先說明了當時社會上存在的強的兩種不同表現形式:一種是南方之強,表現為“寬柔以教,不報無道”。教育人們寬容柔和,對不講道義的人不加報復,這是南方人的強,“君子居之”,君子就持守這種強。一種是北方之強,表現為“衽金革,死而不厭”,以刀槍為枕,以鎧甲為席為臥,馳騁戰(zhàn)場死而無悔,這是北方人的強,“強者居之”,強悍勇武的人就堅守這種強。孔子將強的表現形式,分南北來闡述是有科學道理的,地理環(huán)境對于一個人乃至一個群體和民族的性格價值取向,都會產生深刻的影響,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孕育產生著不同的人類文明。孔子所說的南方和北方,不是我們現在意義的南方北方,它主要是以孔子所居的中原之地而言,南方指代的是中原以及中原以南的農耕民族,北方主要是指北方的游牧民族而言。孔子認為南方之強注重教化引導,而非暴力斗爭,以寬容、寬厚、柔和的方式教化民眾,在人際關系協(xié)調、社會事務處理方面,不是簡單粗暴的以牙還牙,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通過教化、感化,使老百姓自覺提高道德修養(yǎng)。教化是儒家最基本的治世方略,而君子具備溫和、敦厚、以文化人的秉性和能力,是道德修身的楷模,教化百姓的理想人物,理應承擔起教化治民的責任,因此南方之強,君子居之。與南方農耕民族相對應的北方的游牧民族,生存條件惡劣,資源有限,為了搶奪生存權,戰(zhàn)爭頻發(fā),因此他們民風強悍,推崇力勝者為王,這種強是外在的強,入孔門之前的子路就比較認可這種剛猛之強,但是在孔子看來,這種強遠不如大德敦化來得長久。 分析了當時社會存在的“強”的不同表現形式以后,孔子對什么是真正的強進行了闡發(fā)。孔子認為,真正的強是君子的強:“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君子中和,但不隨波逐流,這才是真正的強大。恪守中正之道,不偏不倚,這才是真正的強大。國家政治清明,不改變志向,這才是真正的強大。國家政治晦暗,至死不變節(jié),這才是真正的強大。孔子通過“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國有道不變塞,國無道至死不變”,不但闡明了君子之強的概念,也把如何修養(yǎng)內心、強大心靈的方法做了闡述。同時,這幾個方面既是君子之強的表現,也是實現君子之強的方法。 孔子認為,君子之強首先表現在處事態(tài)度上要做到“和而不流”。對于君子的處事哲學與態(tài)度,在《論語》中,孔子還有過“君子和而不同”“君子群而不黨”的相關論述。“和”是儒家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指一種有差別的、多樣性的統(tǒng)一,而非取消差異的絕對一致。“和而不流”是一種境界非常高的處事態(tài)度,既與人和諧相處,又不強加自己的意志于他人,更不會為了追求和諧而降低人格,去攀附他人,茍同他人,流俗于眾。 君子之強在處事方法上表現為堅守“中立而不倚”的中正之道。中立不是搞折中,老好人,誰都不得罪,而是在處理事情上把握好度的要求,做到恰到好處;在評判問題時中正客觀,不帶偏私,做到不偏不倚;在推動事物發(fā)展上,注重發(fā)展的平衡性。要做到中立而不倚,就必須始終保持獨立的人格操守,有著堅定的意志品格,不斷錘煉人格,提高內心修養(yǎng),做到不為私欲所侵,不為環(huán)境所誘。 誠于中而行于外,這源于內在的強,必定會通過一個人的道德操守表現出來。君子之強在道德操守上表現為“國有道不變塞,國無道至死不變”的堅貞不渝,不忘初心。儒家是治世文化,主張積極的入世,無論是在太平盛世還是在生靈涂炭的亂世,儒家都不認可消極的避世,而是以濟世為要。國家政治清明的時候不改變自己在窮困時候的氣節(jié),進退由道,素位而行,靜處安身依守本分,對個人進退流轉,安之若素,寵辱不驚,不因自身的進退流轉,而放棄自己的立場原則和道德操守。但在國家政治昏暗、一片混亂的關鍵時刻,君子的表現絕對不是懦弱,不是忍辱偷生,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身殉道,為民請命,以舍我其誰的浩然正氣,譜寫大義凜然的君子之歌。正如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絕筆《衣帶贊》中所寫:“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這是怎樣的慷慨激昂,怎樣的蕩氣回腸,這才是真正的勇敢,這才是真正的強! 為什么《中庸》會引用子路問強這個故事,我想大概是因為中庸經常會被誤讀為弱者自保的處世之道,是軟弱的表現,而事實上,中庸作為儒家道德行為的最高標準,它所提倡的君子之強是因堅守內心合乎道德的操守立場,堅定立德濟世的志向而涵養(yǎng)的真正強大的心靈。 孔子通過子路問強,把君子之強講清楚了,也講清楚了強才是儒家的本質。快意恩仇、剛強威猛只是外在之強,真正的強是內在的強,是在明白“道”的規(guī)律以后,慎獨自修、忠恕寬容、至誠盡性的君子之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