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波 經(jīng)典民間傳說，本就是結(jié)合不同時代的文化趣味和社會心理，在一代代國人心口相傳中流傳至今。近日一個黑眼圈、鱷魚牙的小頑童，成為了熱議話題，他就是國產(chǎn)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在眾多哪吒傳說中，有一個與北京有著密切關(guān)系：劉伯溫建造哪吒城。 1.故事：劉伯溫、姚廣孝同繪八臂哪吒城 劉伯溫建造哪吒城故事有不同版本，流傳較廣、影響較大的，為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金受申先生編寫的《北京的傳說》中所述。故事梗概如下： 明永樂皇帝登基后，以北京為都城，派工部主理都城的營造工程。眾官大為恐慌，趕忙上奏，說北京這塊地方，原是個苦海幽州，底下的孽龍非常厲害，臣子是降服不了的，請皇上另派軍師們?nèi)グ桑』实垡幌?，這話也有道理，沒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能知神、下能知鬼的能人，是不能修建北京城的，于是派能“降龍伏虎”的大軍師劉伯溫、二軍師姚廣孝領(lǐng)了圣旨，去修建北京城。 劉伯溫、姚廣孝到了北京以后就天天出去踏勘地形，琢磨怎么修建才能讓龍搗不了亂。倆人約定各自想各自的主意，各人畫各人的城圖，十天后見面，比比到底誰的本事大。老北京因此有個傳說——劉伯溫、姚廣孝脊梁對脊梁畫了北京城。 這期間，兩個人的耳朵里都聽見一句話：“照著我畫，不就成了嗎？”像個孩子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個沒完。劉大軍師琢磨不透，姚二軍師也琢磨不透。到了第三天，兩個軍師又各自出去看地形。不管劉大軍師走到哪里，總看見一個穿紅襖短褲的小孩子。他走得慢，那小孩子也走得慢；他走得快，那小孩子也走得快，劉伯溫納悶兒這個小孩子是干什么的。二軍師也見過這樣打扮的一個小孩子，也奇怪這個小孩子是哪里來的。劉、姚二人耳朵里又聽見這句話：“照著我畫，不就成了嗎？” 到了第四天，二人又都碰見那小孩子啦，只是紅襖不是昨天那件紅襖了，很像一件荷葉邊的披肩，肩膀兩邊有浮鑲著的軟綢子邊，風(fēng)一吹真像是有幾條臂膀似的。劉伯溫看了心里一動，這不是八臂哪吒嗎？趕緊就追。那小孩子跑得很快，劉伯溫只聽見風(fēng)中飄來一句：“照著我畫，不就成了嗎？”姚廣孝這一天遇到了同樣的情形，同樣這么一個小孩子，同樣這么句話。他也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八臂哪吒啦！ 認(rèn)出了八臂哪吒，劉伯溫心想：“哪吒要我照他的樣子畫城圖，那一定是能降服得住苦海幽州的龍啦，好！我看你姚廣孝怎么辦！我看你姚廣孝畫不出城圖來，怎么配當(dāng)軍師爺！”姚廣孝也是這么想來著：“看你這個大軍師，‘大’字得搬搬家！”第十天正午，城中一個大空場擺下兩張桌子、兩把椅子，椅子背對椅子背。劉伯溫來了，姚廣孝也來了，兩個人落了座，拿起筆來唰唰唰地畫。太陽剛往西轉(zhuǎn)，兩個人的城圖就都畫完了，姚廣孝拿起大軍師畫的城圖來看，劉伯溫拿起二軍師畫的城圖來看，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兩張城圖一樣，都是“八臂哪吒城”！ 姚廣孝請大軍師給講講，怎么叫八臂哪吒城？劉伯溫說：“這正南中間的一座門，叫正陽門，是哪吒的腦袋；正陽門里的兩眼井，就是哪吒的眼睛；正陽門東邊的崇文門、東便門，城東邊的朝陽門、東直門，是哪吒這半邊身子的四臂；正陽門西邊的宣武門、西便門，城西邊的阜成門、西直門，是哪吒那半邊身子的四臂；城北邊的安定門、德勝門是哪吒的兩只腳。”“八臂哪吒城”畫出來了，大軍師、二軍師誰也沒奪了頭功。 2.元大都設(shè)計者劉秉忠被“掉包” 劉伯溫、姚廣孝畫“八臂哪吒城”的故事是真是假？著名歷史學(xué)家陳學(xué)霖教授從學(xué)術(shù)研究角度對這一傳說進(jìn)行過嚴(yán)謹(jǐn)考證，其專著《劉伯溫與哪吒城》一書中指出，這一流傳至現(xiàn)代的傳說故事，可以追溯到元大都城建造的異聞，大概到晚清、民國后定型。明清以來野史記載劉伯溫的奇蹤異行不可勝數(shù)，然而并沒有他修建北京城之說。這類故事很可能是出于京師嫻熟掌故、善于口頭創(chuàng)作的民間藝術(shù)家的編纂虛構(gòu)，經(jīng)過說書、演藝、唱曲等媒介的渲染增飾傳播大眾，進(jìn)而在報刊、小說等通俗讀物散布，后來為學(xué)者、專家采錄整理，作為研究民俗傳說的資料。 建造北京城的傳說可以追溯到元大都的建設(shè)。當(dāng)劉秉忠奉忽必烈之命興建大都城時，他以宋代汴京為藍(lán)圖，按照《周禮·考工記》所載的形制，在金中都東北角營造新的都城。這位城市設(shè)計專家不但是儒、道、釋“三位一體”的政治家，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喜愛玩弄迷信，把軍政機(jī)要的決定，用神秘詭奇方式表現(xiàn)，來爭取蒙古大汗的信任。于是劉秉忠的高超才智技藝和撲朔迷離的態(tài)度，不期然地被好事者附會。元末明初的私家雜著，便載錄有他建造大都城時所發(fā)生的玄怪事情。如張昱《張光弼詩集》卷三《輦下曲》載：“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筑那吒（即哪吒）城。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绷怼掇r(nóng)田余話》卷上記載：“（大都）城系劉太保定制，凡十一門，作那吒（即哪吒）神三頭六臂兩足。世祖庚申（1260年）即位，至國亡于戊申（1368年）己酉（1369年）之間，經(jīng)一百一十年也?！敝v的是劉秉忠設(shè)計的這十一處城門，不僅代表了哪吒的三頭六臂兩足，而且預(yù)示著元祚只有110年壽命。這不但表露了民間的英雄崇拜觀念，而且將流行傳說加以渲染，宣傳鼓動反抗元朝統(tǒng)治。 元朝覆亡以后，明太祖以南京為京城，改大都為北平府，燕都因此沉寂一時，但到永樂時遷都，北京又恢復(fù)盛況。雖然政治形勢轉(zhuǎn)變，但因民俗傳統(tǒng)深厚，大都“那吒城”傳說在明代繼續(xù)流傳。弘治正德年間，楊子器所撰元宮詞六首，其中《詠世祖》中說：“那吒城里起樓臺，萬朵宮花次第開。見說南朝好兒女，遠(yuǎn)隨帝璽渡江來?！辈坏从趁魅藢υ乒适质煜?，而且說明此一傳聞在當(dāng)時依然盛行，都城確有“哪吒城”之謂，不過這個傳說故事此時與劉伯溫并無關(guān)系。清代的北京城基本上是沿承前朝，所以這個說法繼續(xù)流行。 到清末的時候，隨著民族主義逐漸高漲，劉伯溫被塑造成蓋世神算的軍師、逆知未來的大預(yù)言家，哪吒城的設(shè)計者在坊間也從劉秉忠“流傳”為劉伯溫。最早關(guān)于劉伯溫修建哪吒城的記載，出自光緒年間法國人樊國梁《北京：歷史和記述》的記載，書中說劉伯溫于1524至1564年間仿照南京的城垣在北京建筑外城。實際上北京外城是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修筑，距劉伯溫去世（洪武八年，1375年）已近兩百年，這些工程與劉伯溫完全無涉。這很可能是樊國梁道聽途說，將這一說法進(jìn)行了忠實記錄。 劉伯溫建造“哪吒城”的故事，在《華納神話傳說》之《北京城建造的傳說》中開始成熟，書中說朱棣為皇子時英姿俊偉，為皇后所猜忌，因此讒說使他出管燕地，晉封燕王。臨行之際，劉伯溫贈與“錦囊”，暗示朱棣建造“哪吒城”擺脫困厄。這一故事沒有提到劉伯溫與姚廣孝兩人的競賽，內(nèi)容不夠傳神熱鬧，不久便被更復(fù)雜的故事取代。 金受申先生所錄《北京的傳說》中“八臂哪吒城”的故事梗概如前所述，一般都說劉伯溫、姚廣孝二人所畫“哪吒城”不謀而合，不過也有故事說姚廣孝所畫的圖有一角缺了一塊。相傳，當(dāng)他們兩人脊梁相對構(gòu)思繪圖之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哪吒的模樣，于是立刻照著畫。但姚廣孝畫到最后時吹來一股風(fēng)，把哪吒的衣襟吹起一塊，他也就隨手畫了下來。于是，姚廣孝的哪吒城圖在西北角便斜了一下。劉伯溫說不對，城是不能斜一塊的。兩人爭執(zhí)不下，只好持圖去見朱棣。朱棣一看是“八臂哪吒城”，高興地說：“你們不愧是我的軍師。劉伯溫畫的很方正，應(yīng)當(dāng)大軍師。姚廣孝畫的斜了一塊，還是當(dāng)二軍師。”劉伯溫接著問修城時以誰畫的為準(zhǔn)。朱棣說：“東城照你畫的修，西城照姚廣孝畫的修。”姚廣孝畫斜了的一筆，剛好是德勝門往西到西直門這一塊，北京城西北城墻是斜的，正好缺了一個角。這一版本與北京城形態(tài)更加吻合，可能出現(xiàn)的時代更晚近一些。 3.“京師需要神祇守護(hù)” 元大都十一門的設(shè)計，實際是在《周禮·考工記》禮制制度上的修訂。為宣揚(yáng)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地位，元大都的營建盡最大可能向《周禮》規(guī)定的禮制靠攏。其中《周禮·考工記》記載：“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币簿褪前凑斩Y制，都城應(yīng)有十二門。實際營建中，或是出于風(fēng)水考慮，北面僅開安貞、健德兩門，形成東、西、南各三門，北面兩門，共十一門的格局。這十一座城門，與哪吒三頭六臂兩足身軀對應(yīng)，成為明代北京建城傳說的主要根據(jù)。那哪吒究竟何方神圣，有何法力，為什么北京城形態(tài)要附會于他呢？ 所謂哪吒（那吒、哪叱），是佛教四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王的第三子。毗沙門又名多聞天王，主守北方，有子五人，都是健勇的靈怪，以護(hù)持佛法、守護(hù)國王國界、殄滅內(nèi)奸外敵、降伏惡魔著稱，而以次子獨健、三子哪吒最知名。唐宋之際，出于英雄崇拜觀念，將道教神祇、唐初名將李靖與流行中國的釋氏四大天王之一的毗沙門相化合，塑造出“毗沙門天王李靖”，又稱“托塔李天王”，其第三子，便在中土成為小說演義、民間信仰中常見的降伏惡魔的神將——哪吒三太子。 自唐宋以來，隨著民間崇拜、平民社會的興起，哪吒已成為重要天神，具有降服惡魔、隨軍護(hù)城和降龍除旱等法力。因此傳說稱劉秉忠設(shè)定大都十一城門，象征哪吒的身軀便不難理解。哪吒既能守護(hù)國王百僚，殄滅叛逆邪魔，又曾侍從托塔天王領(lǐng)兵援城，正是保護(hù)京師最理想的神靈。況且，他又有降龍祈雨的法力，而大都水資源匱乏，亟須這樣的天神坐鎮(zhèn)除難。 元朝傾覆以后，時移世易，劉秉忠的歷史地位大大下降，不過大都建城傳說發(fā)生的基本元素——借重哪吒護(hù)城和伏龍治水，到明代依然存在。永樂以后，北京城以新面目出現(xiàn)，因此劉秉忠設(shè)計“哪吒城”的傳說，不免與時勢脫節(jié)。因為京師仍需要神祇守護(hù)和降龍治水，“哪吒城”傳說客觀上仍有很強(qiáng)的號召力，只是需要增添與時代吻合的新因子，才能維持和爭取民眾的崇信。 這個傳說一開始就以一個神化的歷史人物——劉秉忠為先導(dǎo)，說他有神智奇謀征召哪吒為護(hù)城天神，若要強(qiáng)化發(fā)揚(yáng)這一舊說，便很自然地要從更換歷史人物著手。劉伯溫不但與他同姓，而且也是輔國功臣，兩人都擅長天文歷算、陰陽五行之術(shù)，才智與學(xué)藝相埒，因此很容易被聯(lián)想到一起。甚至演義小說中將劉伯溫虛傳為劉秉忠的孫兒，讓劉伯溫與劉秉忠建立起血緣關(guān)系，由是劉秉忠設(shè)計大都“哪吒城”的傳說轉(zhuǎn)移到劉伯溫身上，似乎也并非不可理解。 清末民初之時，北京廟會場所說書、賣藝者眾多，哪吒與軍師劉伯溫的故事廣為流傳。民國初年流行北京的民間說唱俗曲，與劉伯溫相關(guān)的有十余闋，其中就有《劉伯溫制造北京城》?，F(xiàn)今流傳的劉伯溫建造哪吒城的故事，即多采集自廟會老藝人的說唱，由此可見這些傳說的出現(xiàn)和傳播，與迎合大眾娛樂心理有密切關(guān)系。不過，北京城作為季風(fēng)氣候區(qū)的古代名城，歷史上飽受水旱困擾——或天旱缺雨，水源不足；或淫雨不止，積水成災(zāi)，這一自然環(huán)境要素也是“哪吒城”傳說產(chǎn)生和流傳不衰的重要原因。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