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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家的房門 除了外賣小哥，幾乎沒人能敲開沈童家的房門。一個記者在門外守了6個小時，只看見了老鼠躥過的身影，回去后做了噩夢。 在每平米均價接近8萬元的上?？到÷?20弄，老居民搬走、新居民入住，那段發(fā)生在十多年前的悲劇，少有人提及。 2006年，一個男人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岳母，隨后在家中放火，燒死了自己。男人的兒子也被燒傷，起初由爺爺照顧，老人生病臥床后，康健路120弄的院子里再難看到男孩的影子。 這個足不出戶的男孩就是沈童，在他25歲這年，鄰居因為不堪忍受他家中垃圾的臭味，向媒體求助。在《滬上一25歲男子和垃圾糞便共處一室十幾年》這條新聞里，沈童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里。 心理專家分析，沈童抗拒與社會接觸，像是躲在了一個冰冷、糟糕的殼里，他的內(nèi)心一定很痛。 這并不是事情最開始的樣子。在被燒傷后，曾有居民見沈童在公園里下棋、散步，他還曾向居委會的老主任做出過保證，會克服困難，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 只是到最后，他還是深深地躲進了那個“殼子”里。
康健路120弄院內(nèi) 隔壁 劉玲是裝修房子時，聽工人說起那股臭味的。 工人說，給你這里搞裝修，味道太大了，蒼蠅、蚊子很多的，能不能給我們買點蚊香晚上用？劉玲的婆婆也說，看到老鼠在房子外面躥。 為了買到康健路120弄小區(qū)的這套價值380多萬的二手房，劉玲和家人賣掉了原來的住處，又貸了60萬的款，“一頭栽了進來。” 小區(qū)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每棟樓有六層，沒電梯，樓道狹窄。婆婆腿不好、眼睛近視，劉玲特意選中了這套位于二樓的房子。 二樓有四戶。劉玲家買下了202，臭味來自隔壁203。 2018年8月底，劉玲搬進新家后，味道愈加明顯。她形容那是種“比腐臭味還難聞，比垃圾還要臭”的味道。進家門時，需要捂著鼻子，憋著氣才能通過。 劉玲去隔壁敲門，想問問怎么回事，沒人理睬。 但203里的確有人住著。劉玲有次晚上在窗戶旁淘米洗菜，聽到隔壁門開了，里面飄出的聲音軟軟的，像是個小女孩，跟外面送餐的外賣員說“謝謝”。 劉玲聽老公說，有次半夜里碰到過203的住戶，披著長發(fā)，沒洗澡的樣子。后來整整一個星期，劉玲每晚蹲在三樓往下看，想看看隔壁鄰居的模樣，但一無所獲。 “你們不知道嗎？你們隔壁燒死過人?！编従痈鷦⒘崞牌胖v。 劉玲一家這才知道，203里的住戶叫沈童，是個25歲的男生。2006年9月18日晚上，沈童的父親刺死了他的母親和外婆，隨后在家中點火，燒死了自己。大火中，沈童的胳膊和面部燒傷，從此一人生活。鄰居說，沈童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出過門了，家里垃圾堆成山，因此散發(fā)出了臭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劉玲的婆婆郁悶極了，她患有乳腺癌，今年剛開的刀，正在接受化療。生病之后，她心里更加窩火，“空氣里萬一有什么東西，感染了怎么辦？”。 “我們同情他的遭遇，但是他的垃圾，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劉玲在自家窗外不銹鋼護欄的一側(cè)，放了一塊白板，跟緊閉的窗玻璃一道來抵擋臭味。 今年4月，劉玲給上海電視臺一檔民生節(jié)目《法制特勤組》打去了求助電話，她實在不能忍受從隔壁飄來的臭味了。 節(jié)目“特勤員”小俞來到沈童家樓下采訪時，附近的居民把她圍了一圈倒苦水：沈童從不清理垃圾，招來了蒼蠅、蚊子，甚至老鼠，居委會來噴殺蟲劑都無濟于事。社區(qū)工作人員也說，曾跟他溝通把垃圾放在樓道里、會幫忙清理，同樣溝通無果。 那次采訪，即使“特勤員”和沈童以介紹工作的名義通話，也沒能敲開他的房門。 直到7月23日，沈童家的空調(diào)被老鼠咬壞，主動向居委會提出更換空調(diào)的要求，他終于打開了家門。 當天，從沈童家清運下來了9大袋垃圾。清潔師傅說，這還只是“冰山一角”。 惡臭撲鼻而來?！疤厍趩T”記者感到一陣反胃，只得從203室走出來、扶墻站著。同行的攝影記者，在三次“快進快出”完成拍攝后，得知還需要進屋補拍，幾乎要哭了出來。 一名清潔員下來透氣，站在一輛運垃圾的卡車旁，告訴“特勤員”：沈童的外賣盒里有很多排泄物。 7月23日那天，沈童把自己反鎖在臥室內(nèi)，從始至終沒與外面的人接觸。但在《法制特勤組》的節(jié)目播出之后，這個被大火燒傷、幾乎足不出戶的男孩，還是回到了人們的視野當中。
工人從沈童家清理出大量垃圾 疤痕 河南人王海是康健路120弄的保安，7月23日清運垃圾那天，他跟著一起去了沈童家樓下，上樓時，沈童家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樓道里，劉玲家正用清水沖洗家門口的污漬。 幾天后，王海在電視上看到了關(guān)于沈童的節(jié)目。電視里，“特勤員”小俞、心理學(xué)咨詢師和復(fù)旦大學(xué)社工系副教授，一起討論著該如何解決沈童的問題。 心理咨詢師分析說，沈童具有“簡居族”的特征——拒絕跟社會接觸，只跟家人聯(lián)系，不上學(xué)，不工作，也不成家，“相當于躲進了一個非常冰冷、糟糕的殼里面，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很痛的”。 外地人王海同情沈童的遭遇。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也在上海工作，今年五一剛回老家辦了婚禮。 電視節(jié)目也勾起了老住戶們的記憶，他們大多還記得2006年9月18日那天晚上的大火：沖天的火光里夾雜著呼救的聲音，小區(qū)里涌進了一輛輛警車、消防車和救護車。 根據(jù)當年上?！肚嗄陥蟆返膱蟮?，這起火災(zāi)傷亡事故是因家庭矛盾引發(fā)的殺人、自殺案件。犯罪嫌疑人周某因懷疑妻子沈某有外遇，自2006年2月起兩人頻繁爭吵。事發(fā)當晚雙方再次發(fā)生爭執(zhí)后，周某持刀將妻子及岳母宋某刺倒，并將事先準備的汽油澆在妻子沈某身上后點燃，周某也在火災(zāi)中自殺身亡。兒子沈童在這場火災(zāi)中幸存下來。一個在居民間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周某在縱火前，將兒子關(guān)在了衛(wèi)生間里。 小區(qū)居民們的描述，為出事前沈童一家完成了一副粗糙的“畫像”：沈童的父親身材瘦小，曾在小區(qū)門口收廢品，后來把場地租給別人，自己整日喝老酒、搓麻將，游手好閑，不過為人不錯，“夠朋友”?；楹螅蛲赣H住進妻子的家里，兩人的結(jié)合，并未得到沈童外婆的認可，加上父親懷疑母親出軌小區(qū)的保安隊長，兩人爭吵不斷，出事時正鬧離婚。 根據(jù)居民們的回憶，出事后，沈童一直在醫(yī)院接受治療，2007年才回到小區(qū)。兩名小區(qū)的樓組長記得，沈童胳膊和臉上有明顯的疤痕，他有時會到公園里跟人下棋，或是穿著睡衣在小區(qū)里散步。 薛家宅居委會當年的老主任看著沈童長大，“大眼睛、大腦袋，蠻可愛。成績也還可以，經(jīng)常參加奧數(shù)比賽?！被馂?zāi)發(fā)生時，沈童剛剛上了半個月的初一預(yù)科，老主任去探望他，看見沈童的右手燒傷了，詢問這是否會影響學(xué)習(xí)。沈童告訴老主任：“可以的，我自己會克服的，用左手寫?！?/p> 后來，老主任從沈童的伯伯那兒聽說，沈童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她去街道辦打聽，原因大概是，沈童燒傷了、無法出汗，需要待在有空調(diào)的環(huán)境里，伯伯向?qū)W校提出相關(guān)方面的要求，但沒有被接受。 “如果他被認定為孤兒，社會來接收，那也就算了。但他當時沒成年，有監(jiān)護人，問題就出在這里?！崩现魅翁寡裕蛲媾R的一些問題，已經(jīng)超出了社區(qū)的能力范圍，不便插手太多。 幾年前，老主任最后一次見到沈童，男孩下完棋從公園回來，老主任半開玩笑跟他說：你把自己整理的干凈一點。沈童答，知道了。 沈童的生活一度由爺爺照料，老人早上來、晚上走，給他做飯打掃。從2015年開始，沈童的爺爺不大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了。后來老主任聽說，爺爺年紀大了，臥病在床。 再往后，沈童很少再出現(xiàn)在康健路120弄的院子里。漕河涇街道辦的工作人員說，幾年來，沈童僅靠一根網(wǎng)線、一臺電腦、一部手機維持著跟外界的聯(lián)系。同一棟樓的一位居民說，曾聽居委會老書記提起，沈童會打電腦游戲，還會在游戲里賭博。 經(jīng)歷過那場火災(zāi)的老居民們陸續(xù)去世或搬走，很多新居民都不知道，小區(qū)住著一位幾乎從不出門、從不倒垃圾的大男孩。
沈童曾經(jīng)就讀的求知小學(xué) 消失 8月9日這天，漕河涇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接待了一撥又一撥記者，工作人員也覺得委屈：“我們一直沒有放棄嘗試與這個孩子溝通，但收效甚微?！?/p> 一天前，為了解決沈童的情況，一個由精神衛(wèi)生中心、心理咨詢醫(yī)生、社工和記者構(gòu)成的“解決問題小組”剛剛成立。 有人提出，給沈童找一份簡單的、能勝任的工作，但這或許需要他先走出家門，接受一份身體和心理的全面檢查評估。 這遭到了心理專家的反對，他認為，沈童雖然二十五歲了，但是他的心理年齡到底是幾歲，還不得而知。長期沒有接觸社會后貿(mào)然出來工作，如果再次被傷害、縮回去了，那問題就更加難解決了。“不倒垃圾這種行為是有原因的，要去分析原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p> 有專家提出，幫助沈童，除了社會支持系統(tǒng)，來自家庭的關(guān)愛也很重要。或許可以再想想辦法，從沈童的家人那里尋找突破口。 在2015年以后，爺爺不再能夠經(jīng)常照顧沈童。親戚里，能聯(lián)系上的還有他的伯父，他在經(jīng)濟上對沈童有過資助。 街道辦也想過從“錢”上使勁兒。 2009年7月，沈童被評為肢體三級殘疾，從2012年2月開始每月領(lǐng)取福利金1400元。2012年11月，他年滿18周歲，開始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待遇。今年，每月低保金1160元，殘疾人生活補貼300元，交通補貼45元。每年主要節(jié)日，街道還會給予殘聯(lián)幫困和街道幫困約1500元。 最初發(fā)放低保金和補助，是居委會上門，本人簽字領(lǐng)取，后來根據(jù)上海市統(tǒng)一要求，錢由街道辦直接打到卡里。街道和居委會協(xié)商后決定，從9月起，改回現(xiàn)金發(fā)放低保和補助的形式，“以便爭取到上門溝通的機會，定期清運垃圾的同時也能跟沈童形成更多的交流?！?/p> 私底下，街道辦的工作人員聽居委會的人說，沈童不愿意出來，大概是覺得，“我出來了，這房子我就再也進不去了，這個家以后就不是我的了”。 一番討論后，沒有更具體的措施產(chǎn)生，一個專家總結(jié)：解決沈童的問題，要慢慢來，不能操之過急。 但鄰居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在對沈童家完成垃圾清掃的那天，二樓樓道里，堆放垃圾袋時留下了些污跡，劉玲家拿水去沖，臟水淌到樓下，惹來了樓下鄰居的意見。 居委來調(diào)解，劉玲婆婆扯著嗓門發(fā)牢騷，居委會安撫她聲音小些，劉玲的婆婆徹底爆發(fā)了，“你憑什么叫我輕一點？事實就擺在這里，我也是為大家好。你們設(shè)身處地為我們想一想，如果你們住在我這個房間里，你們會怎么想？” “他空調(diào)進老鼠求助街道，街道馬上就答應(yīng)了，那你們可以吊著他的嘛，暫時不幫他弄，可以跟他談條件嘛！”劉玲婆婆說。 “這種事情肯定是不能做的?！痹诮值擂k，這個問題也被討論過，但遭到了否決。工作人員后來告訴記者，沈童是弱勢群體，又是燒傷病人，無法出汗，需要24小時開空調(diào)。“如果給他斷水斷電，他萬一來個極端的行為怎么辦？”
康健路120弄已經(jīng)成了學(xué)區(qū)房 紙條 不久前，王海幫朋友牽線，買下了康健路120弄里的一套學(xué)區(qū)房。從小區(qū)步行5分鐘左右，就能到達對口學(xué)位的求知小學(xué)，那里也是沈童的母校。 如今的求知小學(xué)附近，分布著四五家房屋中介公司。一名銷售員說，120弄的房子賣的好，一年能賣出一二十套，價格在300萬到400萬不等。 網(wǎng)上一篇篇的報道、小區(qū)里一批批的記者，小區(qū)居民們聚在一起時的話題依然離不開沈童。他們甚至討論著十多年前那場大火的另一種可能，“當年沈童爸爸既然要保護沈童，干脆給他趕出去算了，火在外面燒，他怎么出得來……” 還有一些曾經(jīng)真正介入過沈童那場變故的人們，已經(jīng)對這個男孩記憶模糊。 在曾經(jīng)收治沈童的醫(yī)院燒傷科，護士長告訴我，她對沈童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病房里全是各種各樣的燒傷患者，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一段經(jīng)歷；同樣回憶不起這件事的，還有2006年寫出火災(zāi)報道的作者，他完全不記得和沈童以及他家人有關(guān)的任何細節(jié)，他本人也已不再從事新聞工作。 熱心的王海答應(yīng)再帶我去敲敲沈童家的門。在單元樓門口，他先試著按了按“203”的門禁通話，直到呼叫的鈴聲停止，也無人應(yīng)答。 上到二樓，因為剛剛結(jié)束的清掃，以及鄰居家做飯的香氣，樓道里的臭味減弱了很多。 在沈童家的門外。綠色的鐵門上掛著一沓沒被清理的廣告卡片，還貼著三張長期沒抄水表的“友情提示”。王海把手伸進鐵門的空隙，去敲里面淡黃色的木門，門上有陳舊的黑色污跡。木門發(fā)出幾聲悶響，仍是無人應(yīng)答。 居委會的人告訴我，有記者在沈童家門口放了兩箱牛奶，被拒收了。還有記者買了哈密瓜放在門口，幾天后去看，瓜被扔在一樓門外，碎成了兩半。一個記者在這里坐了6個小時，看到了老鼠躥過的身影，回去后做了噩夢。 我寫了張字條，從沈童家的窗戶塞了進去，希望能和他聊聊。幾天后，我打算離開上海時，又去看了看，字條依然靜悄悄地躺在它當初墜落的位置。 （文中劉玲、沈童、王海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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