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少陵詩 杜少陵一生窮愁，以詩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傳古體三百九十首，近體一千六首而已。使一無散失，後人自可即詩以考其生平。惜乎遺落過半！韓昌黎所謂"平生千萬篇，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時已然矣。 幸北宋諸公，搜羅掇拾，匯為全編。呂汲公因之作年譜，略次第其出處之歲月，頗得大概。黃鶴、魯之徒，乃又為之年經(jīng)月緯，一若親從少陵游歷者，則未免穿鑿附會，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開卷即以《贈韋左丞》為第一首，謂"此首布置最得正體，前賢皆錄為壓卷"云。然此詩乃詣京師考試報罷，將出都之作，則天寶六七載事也。王洙本則以《游龍門奉先寺》為首。龍門在河南，公游東都，在開元之末，則此詩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閑袞州官舍，有《登袞州城樓》詩，云"東郡趨庭日"，則又在游東都之前，自應(yīng)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歷亭》諸詩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為秦、隴兵赴交河而作，尚是開元中事?！夺岢鋈窞闁|都兵赴薊門而作，末章明言安祿山將反，先脫身逃歸，則是天寶十四載之事，此當(dāng)在首卷《兵車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詩內(nèi)，謂在秦州時追述者。此有何據(jù)耶？皆編次之誤也。 宋子京《唐書杜甫傳贊》，謂其詩"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氣體而言。此外，如荊公、東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嘆以為不可及，皆未說著少陵之真本領(lǐng)也。其真本領(lǐng)仍在少陵詩中"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 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微之謂其薄《風(fēng)》、《雅》，該沈、宋，奪蘇、李，吞曹、劉，掩顏、謝，綜徐、庾，足見其牢籠萬有。秦少游并謂其不集諸家之長，亦不能如此。則似少陵專以學(xué)力集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諸人，遂謂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學(xué)力。此真耳食之論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則不快者。此非性靈中本有是分際，而盡其量乎？ 出於性靈所固有，而謂其全以學(xué)力勝乎？今姑摘數(shù)條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險至十二三分者，略為舉隅，學(xué)者可類推矣。 一題必盡題中之義，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馬》，既言"竹批雙耳"、"風(fēng)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聽許十一彈琴》詩，既云"應(yīng)手錘鉤，清心聽鏑"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飛動摧霹靂。"以至稱李白詩"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稱高、岑二公詩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茫"，稱侄勤詩"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兜谴榷魉滤吩疲?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赴奉先縣》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北征》云："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述懷》云："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題中應(yīng)有之義，他人說不到，而少陵獨到者也?！兜谴榷魉滤分?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三川觀水漲》之"聲吹鬼神下，勢閱人代速。"《送韋評事》之"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劉少府畫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風(fēng)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俄f偃畫松》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鐵堂峽》之"徑摩蒼穹蟠，石與厚地裂。"《木皮嶺》之"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短抑裾取分?路幽必為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登白帝城樓》之"扶桑西枝封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扶桑在東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東影"，正極言其地之高，所眺之遠。皆題中本無此義，而竭意摹寫，寧過無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險之句，所謂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尋常寫景，不必有意驚人，而體貼入微，亦復(fù)人不能到。 如東坡所賞"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等句，若不甚經(jīng)意，而已十分圓足，益可見其才力之獨至也。 自初唐沈、宋諸人創(chuàng)為律體，於是五字七字中爭為雄麗之語，及盛唐而益出。 如賈至《早朝大明宮》之作，少陵、王維、岑參等皆有和詩，詩中皆有杰句是也。 杜詩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一聯(lián)為最。東西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盡納入兩個虛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則"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亦有氣勢。至岳陽樓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無不推為絕唱。然春秋時洞庭左右皆楚地，無吳地也。若以孫吳與蜀分湘水為界，則當(dāng)云"吳蜀東南坼"。 且以天下地勢而論，洞庭尚在西南，亦難指為東南。少陵從蜀東下，但覺其在東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愎沤?，亦是絕唱。然換"三峽"、"錦江"、"玉壘"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則此數(shù)聯(lián)亦不無可議；以此等氣魄從前未有，獨創(chuàng)自少陵，故群相尊奉為劈山開道之始祖，而無異詞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響者。東坡舉歐陽公"蒼波萬古流不極，白鳥雙飛意自"，"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及坡自作"令嚴(yán)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露布朝馳玉關(guān)塞，捷書夜到甘泉宮"，謂可以繼之，然聲調(diào)已稍減。元人《月夜登樓》一聯(lián)"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fēng)露寂無聲"，近時朱竹"絕頂蛟龍晴有氣，虛堂神鬼晝無聲"，似較勝宋人也。鄙作《觀西廠煙火》云："九邊塵靜平安火，上苑春開頃刻花。"亦頗近之。他如《滇南從軍》云："一軍皆甲晨聽令，萬馬無聲夜踏邊。"《宿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鴉鵲警，九霄風(fēng)急斗星搖。"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又能聲出金石，則惟陳恭尹廣州鎮(zhèn)海樓一聯(lián)"五嶺北來山到地，九州南盡水連天"。雖少陵亦當(dāng)視為畏友也。 杜詩又有獨創(chuàng)句法，為前人所無者。如《何將軍園》之"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寄賈嚴(yán)二閣老》之"翠乾危棧竹，紅膩小湖蓮"，《江閣》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見海東"，《秋興》之"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古詩內(nèi)亦有創(chuàng)句者。如《宿贊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縣高齋》之"上有無心，下有欲落石"，《鄭典設(shè)自施州歸》之"攀緣懸根本，登頓入天石"，《閬山歌》之"松浮欲盡不盡，江動將崩未崩石"，以及《石龕》之"熊罷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皆是創(chuàng)體。至如《杜鵑行》之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安有杜鵑"，此究是題下注語，而論者引樂府"魚戲荷葉南，魚戲荷葉北"，以為杜詩所仿，則又信杜太過矣。試思"西川"四句，與全首詩中意，有何關(guān)涉耶？ 李、杜詩垂名千古，至今無人不知，然當(dāng)其時則未也。惟少陵則及身預(yù)知之。 其《贈王維》不過曰"中允聲名久"，贈高不過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獨至李白則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負亦名："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似已預(yù)識二人之必傳千秋萬歲者。贈鄭虔雖亦有"名垂萬古知何用"之句，然猶是泛論也。此外更無有許以不朽者。蓋其探源氵斥流，自《風(fēng)》、《騷》以及漢、魏、六朝諸才人，無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較，自覺己與白之才，實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以一語吐露，而不以為嫌。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時，青蓮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陽冰序謂其詩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則名滿天下可知。而少陵雖流離困厄中，名亦與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謂時人稱為李、杜者也。同時已有任華者，推奉二公，特作兩長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見二公之同時齊名矣。其後韓昌黎亦李、杜并尊?！墩{(diào)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石鼓歌》云："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醉留東野》云："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酬盧夫》云："遠追甫白感至П。"《感春》詩云："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是其於二公固未嘗稍有軒輊。至元、白，漸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時李白亦以能詩名，然至於"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香山亦云：李白詩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詩"可傳者千馀首。貫穿千古，縷格律，盡善盡工，又過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諸公皆奉杜為正宗，而杜之名遂獨有千古。然杜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讀者但覺杜可學(xué)而李不敢學(xué)，則天才不可及也。 黃山谷謂"少陵夔州以後詩，不煩繩削而自合。"此蓋因集中中"晚節(jié)漸於詩律細"一語，而妄以為愈老愈工也。今觀夔州後詩，惟《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跡五首》，細意熨貼，一唱三嘆，意味悠長；其他則意興衰颯，筆亦枯率，無復(fù)舊時豪邁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陽樓》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詩為當(dāng)時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則拙澀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嘗云："魯直只一時有所見，創(chuàng)為此論。今人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斯實杜詩定評也。 集中詠杜鵑共有三首，其編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為感明皇被李輔國遷居西內(nèi)而作。其曰"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末云"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dāng)?shù)钊撼稼?，固似為明皇而發(fā)。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鵑》二首，亦道其前為帝王，死後魂化為鳥，生子不自輔，寄百鳥巢，百鳥猶為哺之，而嘆其昔年曾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之紅，與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歷年間，明皇崩已久，豈又為之寄慨耶？說詩者未可逞己意而好為議論也。 《八哀詩》中《張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鎮(zhèn)荊州以後，專以風(fēng)雅為后進領(lǐng)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僉載》："曲江先論安祿山有反相，因其討奚、契丹兵敗，張守執(zhí)送京師，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師，先誅莊賈；孫武習(xí)戰(zhàn)，猶戮宮嬪。守法行於軍，祿山不宜免死。'帝特謂曲江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見，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關(guān)國事之大。乃杜詩中絕無一字及之。即新、舊《唐書》曲江本傳及守、祿山傳亦不載。豈出於傳聞而非實事耶？然劉禹錫疏有云"罪謫官員，雖量移不得與內(nèi)陸。此例自九齡建議。故雖有識祿山必反之先見，而終身無子"云。禹錫距天寶不甚相遠，且形之章疏，則此事又人所共見聞，而非鑿空撰出者。不知杜詩中何以遺之？而新、舊兩書亦不說及也?！顿Y治通鑒》載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門酒內(nèi)臭，路有凍死骨"，此語本有所自?！睹献印罚?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史記平原君傳》："君之後宮婢妾，被綺，馀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厭。"《淮南子》："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饜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此皆古人久已說過，而一入少陵手，便覺驚心動魂，似從古未經(jīng)人道者。 書生窮眼，偶值聲伎之宴，輒不禁見之吟詠，而力為鋪張。杜集中如《陪諸公子丈八溝納涼，則云："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陪李梓州泛江》，有伎樂，則戲為艷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攜酒泛江》，有伎，則云："復(fù)攜美人登彩舟，笛聲憤怨哀中流。"《戎州宴楊使君東樓》，則云："座從歌伎密，樂任主人為。"《江畔獨步尋花》，至黃四娘家，則云："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皆不免有過望之喜，而其詩究亦不工。如《陪李梓州艷曲》云："使君自有婦，莫學(xué)野鴛鴦。"固已豪無醞藉。 《戲題惱郝使君》云："愿攜王趙兩紅顏，再騁肌膚如素練。"則更惡俗，殺風(fēng)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營居宅。杜詩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韋尹》一首，自注"甫有故廬在偃師，公頻有訪問"云。是杜曲、偃師，皆有少陵田宅，不知何以寄妻子於州？蓋因祿山之亂，河南、長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而托贊上人為覓棲止之所。先擇東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結(jié)茅於同谷。未幾入蜀，結(jié)廬於浣花江上。其後入巫峽，又有"前江後山根"之居。已而巫峽敝廬贈崔侍御。而至夔州，先寓西閣，旋卜居赤甲，又遷西，再遷東屯。此數(shù)年中，課辛秀伐木，遣信行修水筒，催宗文樹雞柵，使獠奴阿段尋水源，使張望補稻畦水，其辛勤較成都十倍矣。後將出峽，則以果園四十畝贈南卿史而去。以後流落湖、湘，并無突黔之地矣。後來東坡亦略似之。黃州則有臨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則有白鶴觀之居。儋州則又結(jié)茅與黎人雜居，亦隨地營宅，然坡以遷謫難必歸期，故然。少陵則偃師、杜曲尚有家可歸，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補選，乃不作歸計，處處書居，想以攜家不能遠涉之故。甚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畫，多在素壁。少陵《題玄武禪師屋壁》所謂"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是也。又有《題玄元皇帝廟》，吳道子所畫五圣像云："冕旒俱秀發(fā)，旌旆盡飛揚。"《通泉觀薛少保畫壁》，縣署後壁，亦有薛少保畫鶴，韋偃亦為少陵寓齋畫馬於壁，少陵皆有詩可考也。至如《劉少府畫山水障》，及贈韋偃詩我有一匹好東絹，請公放筆為直"，則縑素矣。按《韻語陽秋》："沙州龍興寺吳道子畫，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一壁作太子游四門，釋迦降魔。"又張彥遠《名畫記》："西京唐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變相》，道子畫也。"《東齋記》亦載蜀有大慈寺壁畫明皇《按樂十眉圖》。東坡詠王維畫，亦云："今觀此壁畫。"又詩云："應(yīng)似畫師吳道子，高堂巨壁寫《降魔》。"是皆壁畫故事。 放翁有《嘉寺觀壁間文與可墨竹》詩。 宋子京修《唐書》，好取材於小說。《杜甫傳》云："甫嘗醉登嚴(yán)武之床，呼其父字。武欲殺之，冠鉤於簾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劉後村據(jù)杜《哭嚴(yán)仆射歸櫬》，及《八哀詩》中有武一首，《諸將》詩中亦有正憶往時嚴(yán)仆射"一首，謂杜、嚴(yán)二公交情如此，豈有欲殺之理！此固確論也。然杜在嚴(yán)幕，亦實有不得意之處。如《立秋雨院中有作》云："窮途愧知己，暮齒借前籌。已費清晨謁，那成長者謀。"《到村》云："暫酬知己分，還入故林棲。"《遣悶呈鄭公》云："曉入朱扉啟，昏歸畫角終。不成尋別業(yè)，未敢息微躬。"《池上晚眺》云："何補參軍乏，歡娛到薄躬。"《宿府》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簡院內(nèi)諸公》云："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在王侯間！"則明明有"逝將去汝"之嘆。蓋二公少時，本以文字及戚誼深相交契，武初鎮(zhèn)蜀，杜來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歡然無間。及再鎮(zhèn)蜀，表杜為工部員外郎，參謀幕府，則已為其屬官。武氣岸自負，房以故相為其屬州刺史，即以屬禮待之。想其於杜，亦不復(fù)能如前此之闊略禮節(jié)。 而杜猶以故人自待，不免稍有取嫌之處。觀杜還張舍人織成褥段云："嘆息當(dāng)路子，干戈尚縱橫。掌握有權(quán)柄，衣馬自肥輕。李鼎死岐陽，實以驕貴盈。本賜自盡，氣豪直阻兵。"杜區(qū)區(qū)一幕僚，何必引節(jié)鎮(zhèn)大官自戒！此蓋借以諷武之驕恣，而杜之郁郁不得意，亦可想見於言外矣。且既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嚴(yán)詩云："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簡遂。"所謂"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晚將末契托年少，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寄語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是必同官中有間之於武者。纖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於武死而哭其歸櫬，追憶交舊而列武於《八哀》詩中，則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從前一時小小縑疑，自不復(fù)介懷。讀詩者專信宋子京固非，專信劉後村謂二公始終無纖毫間隙，亦不必也。 士當(dāng)窮困時，急於求進，干謁貴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韓荊州書》，韓退之《上宰相書》，皆是也。杜集如贈汝陽王及韋左丞詩，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詩投贈，自無可議。至其《贈翰林張》云："倘憶山陽笛，悲歌在一聽。"《上韋左相見素》云："為公歌此曲，涕淚在衣襟。"《贈田舍人》云："揚雄更有《河?xùn)|賦》，惟待吹噓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賴君才并入，獨能無意向漁樵！"《贈沈八丈》云："徒懷貢公喜，颯颯鬢毛蒼。"幾於無處不乞援。然張等猶皆同氣類之人也。鮮于仲通，則楊國忠之黨，并非儒臣，而贈詩云："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為其掌書記，杜送高詩："請君問主將，安用窮荒為？"是固已薄翰之貪功邀寵矣；而贈翰詩則又諛之以"開府當(dāng)朝杰，論兵邁古風(fēng)"，末又云"防身一長劍，將谷倚崆峒"，若不勝其乞哀者?？芍氋v時自立之難也。 詩人之窮，莫窮於少陵。當(dāng)其游吳、越，游齊、趙，少年快意，裘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寶六載，召試至長安，報罷之後，則日益饑窘。觀其詩可知也。 《雨過蘇端》，端為具酒，則云："濁醪必在眼，盡醉攄懷抱。"《晦日尋崔戢李封》，則云："晚定崔李交，會心真罕儔。每過得酒傾，二宅可淹留。"《病後過王倚留飲》，則云："惟生哀我未平復(fù)，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過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已。鄭重感謝，謂"主人情味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旋"?！冻啼浭逻€鄉(xiāng)攜酒饌來就別》，則云："內(nèi)愧不突黔，庶羞以給。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粒。"亦不過魚、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孫宰留具飯，則云："誓將與夫子，永結(jié)為弟昆。"甚至向侄佐索米，則云："已應(yīng)舂得細，正想滑流匙。"又云："甚聞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則并乞及蔥薤矣。 在同谷親拾橡栗，至黃精不獲而歸，對兒女長嘆，其景況可想也。惟入蜀以後，前後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饑寒。崔明府見訪，來鄭公出郊，尚能留飲。夔州以後，又生事不給。《王十五前閣會》，則云："病身虛俊味，何幸飫兒童！"孟倉曹饋酒醬二物，則有詩志惠。甚至園官送菜，而嘆其以苦苣馬齒，掩乎嘉蔬。 迨至湖南，則更流徙丐貸，朝不謀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飽而歿。天以千秋萬歲名榮之於身後，而斗粟尺縑，偏靳之於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蛑^詩必窮而後工，此亦不然。觀集中《重經(jīng)昭陵》、《高都護驄馬》、《劉少府山水障》、《天育驃騎》、《玉華宮》、《九成宮》、《曹霸丹青》、《韋偃雙松》諸杰作，皆在不甚饑窘時。氣壯力厚，有此巨觀，則又未必真以窮而後工也。 杜詩"坡陀金蟆，出見蓋有由。至尊顧之笑，王母不肯收。"按唐人陸勛《集異志》："高宗患頭風(fēng)，莫能療。有宮人陳姓者，世業(yè)其術(shù)，帝令其合藥。 方置藥爐，忽一蟆躍出，色如黃金，背有朱書'武'字，帝命放於苑池。"《集異志》本小說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實事?？梢娞迫诵≌f，非盡無稽。後來東坡亦用徐佐卿等事，蓋少陵開其先矣。 |
|
|
